对初蕾来说,这个暑假过得好特别。忽然间,生活的主人就再不是“自己”,而变成了“致中”。陪他去郊外,陪他到工厂,陪他工作,陪他游戏,陪他听原野的风声和鸟语的啁啾。致中喜欢户外生活,几乎只要他有假日,他们都在郊外或海边度过。忙碌的生活使初蕾透不过气来,而忙碌之余,她却总有那样一抹甩不开的惆怅。致文走了。刚放暑假他就带了个铺盖卷走了。据说,他上了一座很原始的高山,到林务局的招待所里写论文去了。一去就整整三个月。见不到熟悉的致文,常使初蕾有种若有所失的感觉。每次她去梁家,总是习惯地,见到梁太太就要问:
“伯母,致文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呀!”慈祥的梁太太笑着说,“这孩子,连一封信都没有!”
问多了,致中就有些火了,有次,他叉着腰问:
“你是来找大哥的,还是来找我的?”
她看着致中,却不敢多说什么。致中那任性而外向的个性,在这个假期里可以说是表现无遗了,而且,他有些专制,有些跋扈,有些蛮横……但,这应该不是致中的缺点,当初,吸引了初蕾的,也就是这些专制、跋扈、蛮横的男儿气概呀!
这天,初蕾、致中、致秀,和赵震亚一起去海滨浴场游泳。天气相当热,海滨浴场挤满了人,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人,成群结队的,带着滑水板,带着橡皮艇,在海边嘻嘻哈哈地追逐笑闹。初蕾穿了件崭新的游泳衣,是鲜红色三点式的。她很少穿三点式的泳衣,这件泳衣把她那少女的胴体暴露无遗。她那挺秀的胸膛,浑圆的臀部,修长的腿,和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全展露在游人的眼前,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初蕾在享受她的青春,享受她的美丽,享受她的引人注意。她毫不在意地躺在橡皮艇中,随波上下,头枕着橡皮艇的边缘,微闭着眼睛,脸被太阳晒成了红褐色。
致秀坐在沙滩上,望着初蕾,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由衷地赞美着:
“只有初蕾,才配穿比基尼。”
“我最讨厌比基尼!”致中恼火地说,“谁要她只穿这么一点点?她如果舍不得买游泳衣,拿我的手帕去缝一缝,也比现在遮得多一些!”
致秀皱起了眉,惊愕地看着致中。
“你真没良心,”她说,“初蕾为了买这件游泳衣,不知道跑了多少家服装店。你以为这件比基尼便宜吗?贵得吓死人!她要漂亮,还不是为了你!”
“怎么为了我?”致中瞪大眼睛。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哈!算了!”致中说,“她是虚荣,她安心要引人注意……你瞧你瞧,真他妈的!”
有两个年轻人游到橡皮艇旁边去了,一边一个,他们扶着艇缘,正和初蕾说着什么。初蕾也笑吟吟地答着话。致中猛然从沙滩上跳了起来,往海浪里就跑。致秀看他一脸凶相,在后面直着喉咙喊:
“二哥,咱们是出来玩,你别和人吵架!”
赵震亚坐在致秀身边,也伸长了脖子往前看:
“我不懂致中为什么生气,”他说,“我不懂他为什么不喜欢比基尼,我也不懂他为什么要骂初蕾!”
致秀瞪着他,转过头去,打肚子里叽咕了一句:
“我不懂二哥从哪儿找来了你这个树桩子,更不懂他为什么要把我塞给你?”
在海中,初蕾正和那两个年轻人谈得起劲,大有一见如故的样子,她笑得像朵刚开的芙蓉。那两个年轻人得寸进尺,几乎想爬到橡皮艇上去了。致中从海浪里直蹿过去,潜入海底,他在水中轻快得像一条鱼。只几个起落,他已潜到橡皮艇下面,伸手向上一托,他陡然就把橡皮艇翻了个身。
初蕾大叫了一声,完全没有防备到橡皮艇会翻身,她整个人都滚进了海浪里,正好,有个大浪卷了过来,她的身子还没平衡以前,就被那浪直卷到海里去,她心中一慌,本能地张嘴想呼救,谁知才张开嘴,海浪就往她嘴中灌了进去,她连喝了好几口海水,吓得魂飞魄散。好不容易,才感到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又托起了她的身子,把她送上了水面。
她站起身子,双腿还浸在海浪中,她用双手拂去睫毛上的水珠,狼狈地睁开了眼睛,这才一眼看到,拉她起来的是致中,正用一对炯炯有神的眸子紧盯着她,唇边,带着个半讥讽、半得意、半调侃、半邪门的笑。
“海水好不好喝?”他冷冷地问。
初蕾脑子里有些迷糊,她还没弄清楚,自己这一跤是怎么摔的?她望着致中,诧异地说: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橡皮艇就翻了!”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致中打鼻子里哼着,“告诉你,是我弄翻的!让你喝两口海水,给你一点教训,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像交际花一样躺在那儿招蜂引蝶!”
“什么?”初蕾瞪大了眼睛,“是你弄翻的?是你在整我?你说……你说些什么鬼话?”她气得话都说不清了。“我像什么……什么……”
“像交际花,像荡妇!”致中嚷开了,“躺在那儿对每一个男人抛媚眼……”
“你……你……你……”初蕾又气又急又恨,涨红了脸,她头发上的海水不住流下来,滚在她睫毛上,遮住她的视线。她口齿不清地,结舌地,用力地大喊出来,“你这个混蛋!”
“你骂我混蛋?”致中的脊背也挺直了,怒气遍布在他的眉梢眼底,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我警告你,尽管你是我的女朋友,你也不可以骂我混蛋!”他大吼。
“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初蕾一迭连声地破口大骂,“你就是个混蛋!不折不扣的混蛋!莫名其妙的混蛋……”
附近的游人全被惊动了,许多人都回过头来张望,几个小顽童戴着橡皮圈,游过来看热闹,也学着初蕾的语气,低低地叫,“你
混蛋!你混蛋!你混蛋……”
致中气得发抖,眉毛凶恶地拧在一块儿,眼睛也直了,他恶狠狠地瞪着初蕾,正要说什么,那两个肇事的年轻人也被惊动而奔过来了。其中一个,一把就拉住了初蕾那赤裸的手腕,叫着说:
“发生了什么事情?”
致中转向那年轻人,放眼看去,对方又高又帅,眉目英挺,站在那儿,颇有份英爽逼人之气。他心中的怒火和醋意,一下子就像火山爆发般喷射了出来,一发而不可收拾。他扑了过去,一只手抓住那年轻人的肩,另一只手就握紧拳头,闪电般对他下巴上挥了过去,嘴里叫着说:
“都是你!揍你!看你以后还敢随便钓女孩子吗?”
那年轻人措手不及,被打了个正着,站立不稳,他对后面就栽了过去。他倒下的身子,又正好压在一个胖女人的身上,那胖女人尖声怪叫,附近的人也纷纷大叫,扑着水躲开,初蕾也放开喉咙大叫:
“你疯了!梁致中!你是个发疯的混蛋!”
一时间,尖叫声,扑打声,水花飞溅声……闹了个天翻地覆。那年轻人已爬了起来,他的同伴也过来了,那同伴戴了副近视眼镜,文质彬彬的,一个劲儿地喊:
“小方,你怎么跟人打架呢?小方,有话好好说呀!小方,你不要发火呀!小方……”
那小方站在那儿,一脸的恼怒与啼笑皆非,他叫着说:
“你看清楚,是我要打架,还是人家要打我?这个疯子不知道从哪个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梁致中的第二拳又对他挥了出去。这次,小方显然已有准备,他轻巧地闪开了这一拳,身子跳得老远,溅起了一串水花。致中又对他扑过去,幸好,梁致秀和赵震亚全奔了过来,致秀只简单地吼了句:
“震亚,抱住他!”
赵震亚就冲上前去,用他那对像老虎钳一样的胳膊,从致中身后,一把就牢牢地抱住了致中。致中又跳又叫,赵震亚却抱牢了不松手,致中跳着脚叫:
“让我揍那个瘪三!”
“我看你才是瘪三呢!”致秀对致中吼,回过头来看初蕾。
初蕾站在海水中,正用手背抹眼泪。致秀认识初蕾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哭。她显然是又气又羞又伤心,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对致秀说:
“致秀,你过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方医生,刚刚从台大毕业不久,在我爸爸那儿当驻院大夫,他叫方昊,我们都叫他小方。那一位是鲁医生,我们叫他小鲁。”她再转向小方,仍然在擦眼泪,“小方,这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叫梁致秀。”
致中呆住了,致秀也尴尬万分,她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她二哥一眼,就掉头看着小方歉然地说:
“真对不起,方医生,我想,大家有点误会……”
“叫我小方就好了!”小方慌忙说,对致秀爽朗地笑了起来,两排洁白的牙齿映着太阳光闪亮。“我们今天休假,到这儿来游泳,刚好碰到初蕾……”
“我和小方他们很熟,”初蕾接口说,又用手背擦眼泪,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遇到了大家都很开心,正在那儿谈天,你那个疯子哥哥就跑来了……”她眼眶儿全涨红了,用手揉着眼睛她哽塞着说,“我从没有这样丢人过!”咬了咬嘴唇,她再说,“致秀,你们继续玩,我去换衣服,先回家了。”
她掉转身子,回头就往沙滩走,致秀慌忙冲过去,一把抱住她,赔笑地注视着她,笑嘻嘻地说:
“别这样,初蕾。我代二哥向你道歉,行了吧?大家高高兴兴地出来玩,闹成这个样子多扫兴!”她对初蕾又鞠躬,又做鬼脸,“喏,千错万错,都是我错,我该钉牢我那个鲁莽的混蛋哥哥……”
初蕾推开了她的手,泪珠还在眼眶里打转。她一脸的萧索和沮丧,固执地、坚决地说:
“这与你毫无关系,你不要乱担罪名。我真的要回家去,我已经一点兴致都没有了!”
她挣脱了致秀,径直走到沙滩上,弯腰拾起自己的浴巾,转身就向更衣室走去。致秀眼看局面已经僵了,她知道初蕾一旦执拗起来,是九牛也拉不转的。她回眼看致中,对致中做了一个眼色,致中呆站在那儿,浑浑噩噩地还没清醒。致秀忍不住说:
“浑球!你还不去把她追回来!”
一句话提醒了致中,他拔脚就往沙滩上奔。偏偏那力大无穷的赵震亚,仍然箍牢了他不放,他挣扎着说:
“赵震亚!你还不放手!”
赵震亚望着致秀:
“致秀,我可以放开他吗?”他愣头愣脑地问。
“唉唉!”致秀跌脚说,“松手呀!傻瓜!一个傻,一个浑,唉唉,要命!”
赵震亚奉命松手,致中就像箭一样射向了沙滩。小方注视着这一幕,虽然莫名其妙地挨了一拳,他却没有丝毫怒气,反而感到挺新鲜的。尤其,当致秀抬起头来看他,那对乌黑闪亮的眼珠温柔地射向他,那薄薄的小嘴唇微向上翘,她给了他一个抱歉而甜蜜的笑,他就觉得自己轻飘飘得像天上的白云一样了。
“对不起哦,小方。”她的声音清脆而娇嫩,“你一定能够了解……我哥哥对初蕾啊,是那个……那个……”她不知道如何措辞,就化为了嫣然一笑。
“我了解,我完全了解!”小方慌忙说,下意识地揉了揉下巴。“不打不相识,对不对?”
致秀望着他,她欣赏他的洒脱,也喜欢他那份随和,她唇角的笑意就更深了。小鲁一直站在旁边看,这时,他忽然拉住小方,把他拖开了好几步,在他耳边说:
“小方,你有几个下巴?”
“一个。”小方又摸摸下巴。
“你刚刚挨那一下是轻的,现在,你恐怕想挨一下重的,你再挨一下,包管你的下巴会裂成两个。”
“怎么?”
“你没有看到她身
后那个印第安人啊?”
小方望向致秀,赵震亚那铁塔般的身子正挺立在那儿,胳膊又粗又黑又结实,像两根铁棍。他想了想,仍然大踏步走向前来,不看致秀,他径直走向赵震亚,微笑地伸出手去:
“我还没有请教,我该怎样称呼你?”
“我是赵震亚!”赵震亚率直地说,立即热烈地握住小方的手,他对任何友谊之手,都是紧握不放的。
致秀悄悄地低下头去,用脚尖拨着脚下的碎浪,以掩饰她唇边那隐忍不住的笑。因为,只有她注意到,小方伸出右手给赵震亚时,他的左手正紧护着自己的下巴呢!
当小方他们在海水中交换友谊时,致中已经在沙滩上追到了初蕾。他一下子拦在她前面,苍白着脸看她。
“你要到哪里去?”
“换衣服,回家!”她冷冷地说,眼眶红红的,泪珠依然在睫毛上轻颤。
“不许去!”他哑声说。
“哼!”她甩了一下头,绕到另一边,继续往前走。
他横跨一步,又拦住了她。
“你要怎样?”她抬起头来,恼怒地低叫,“你还没有让我出丑出够,是不是?你要对我用武力,是不是?你让开!我要回家!”
他盯着她,不动,也不说话,他们僵持了几秒钟,面面相对。终于,他往旁边让了一步,低声说:
“如果一定要走,你就走吧!假如你连我为什么发火,为什么出手揍人,你都不能了解,我留你也没有用。你要走,就走吧!”
他的声音里,一反平日的神勇,而变得低沉与怆恻。这语气立刻把初蕾击倒了。她用牙齿咬住嘴唇,蓦然间胸口发酸,新的泪珠就又涌进了眼眶里,她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又伸手去揉眼睛。看到她这种神情,致中狠狠地跺了下脚,粗声说:
“你不要哭吧!你再哭下去,我……”他用手抱着头,狼狈地在沙滩上兜圈子。“我……他妈的!你再哭再哭再哭我就……”他不自禁地又提高了声音,那凶巴巴的语气又出现了。
“你就怎么样?”她问。
“我就……我就跳海!”他冲口而出。
她大为意外,睁大了眼睛。她不相信地瞪着他。他鼓着腮帮子,脸涨得通红。大约他自己也没料到会冲出这样一句话,竟尴尬得无地自容了。她眼看他那涨红的脸,和那后悔不迭的样子,再也忍不住,就噗哧一声笑了,泪珠还挂在面颊上呢!他瞪她一眼,背过身子,嘴里叽哩咕噜地说:
“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你又在说什么粗话?”她问。
他抬头去看天空。
“没,没有。”他说,“我只动了动嘴唇。”
“哼!”她又哼了一声,这一声“哼”里,已经充满了温情与笑意了。
“好了!”他粗声说,“你闹够了吧?闹够了我们就游水去!”
“我闹够了吗?”她又气又笑,“你弄弄清楚,是你在闹还是我在闹?”
“好了!好了!”他不耐烦地皱起眉。“不管是你在闹,还是我在闹,都该闹够了!”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我们游泳去吧!”
“我不去!”她摔开了他。“怪没面子的!”
“唷!”他怪叫,“你又不去了?那你要干什么?”
“我还是回家去!”她要往更衣室走。
他再度拦住了她。
“你敢!”他说,眉毛一耸,又原形毕露。“你最好不要把我惹火了!”
她一怔,站住了。
笑意从她的眼底隐没,她站在那儿,像一座冰冷的石像,她的眼珠悲哀而无助地停在他脸上,她的声音变得幽冷而凄凉:
“我懂了。”她说。
“你懂什么了?”他不解地问。
“你永远不可能改变!你是个暴君,是个自我中心的人,你根本不适合交女朋友!你不懂温柔,不懂体贴,不会代别人去想!你也不需要女朋友,你需要的,是个言听计从的女奴隶!可是,我不可能当你的女奴,我自尊太强,你……你……你选错人了!”
她一口气说完,就直冲进更衣室里去了。
他呆站在那儿,默默地回味她这篇话,思索这篇话,烈日直射着他,他却动也不动。然后,他看到她换好洋装,从更衣室里走出来了。她似乎根本没看到他,掠过他的身边,她往海滨浴场的大门走去。
“等一下!”他命令地喊。
她微微悸动,却自顾自地走,充耳不闻。
他冲上前去,伸手扳住她的肩。
她回过头来,看他。
“要动武?”她问。
他凝视她,眼底是一片苦恼。他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她不懂他的意思,困惑地望着他,问:
“你说什么?”
他再动了动嘴唇。
“我听不见。”
于是,他低低地说了出来:
“我改。”
她屏息片刻,呆望着他。
“我改,”他重复了一遍。“你骂得对,我改。”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不要走,给我机会。”
她发出一声热烈的低喊,尽管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却忘形地投入了他的怀里,用手抱住他的腰。她把面颊依偎在他那赤裸的、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胸膛上,一迭连声地说:
“我们不要再吵架了!不要再吵架了!不要再吵架了!不要再吵架了!”
他拥住她,伸手摸她那刚冲洗过的短发,喃喃地说:
“我保证,我会改好,一定改好!以后不发脾气,不打架,不乱骂人,也不——让你生气!”
她贴紧他,心中一片感动,一片欢愉。是的,他改,他会改……他们会永远恩恩爱爱……
但是,真的吗?暑假的最后两天,却又发生了一件不可原谅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