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半个小时,简光亚望眼欲穿的唐以衎款款而至,戴一副金丝框近视眼镜,上身着泡泡袖白衬衣,下身是紧身牛仔裤,脚上蹬一双矮跟磨砂皮休闲皮鞋,手里拎一只黑色真皮小坤包,腰上别一个Sony随身听,耳朵里插着耳机,俨然一副下了班的外企白领丽人打扮。港台的时尚春风还没有这么快吹到瓜洲,唐以衎这身打扮,在当地已经是非常体面了。何况唐以衎模样也确实体面,出身世家,从小养尊处优,脸上至今没有明显的岁月痕迹,肌肤白皙、五官端庄,嘴角边若隐若现几颗痘印,似乎也恰到好处,身材娇小,却也不失玲珑,虽称不上美女,但也别有一番韵味。
唐以衎步伐轻盈来到简光亚跟前,摘下耳机,说他大哥,在这等得都不耐烦了罢。
简光亚说说了别出来,你还是出来了。这么晚打搅你,我都不好意思。
唐以衎说什么呀,说这话就见外了。你离开家这么多年,我想你在这里也不认识哪个——来公安局办什么事呢。
简光亚侧着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唐以衎,说剪头发了。
唐以衎抬手搔了搔耳根的头发,说啊,蓄了几十年长发,上次在龙踞看见街上许多女人留短发,觉得还蛮好看的,心血来潮也去剪了一个——是不是没剪好。
简光亚吃吃地笑着,说龙踞的女人学习香港明星,你学习龙踞的女人,我猜很快瓜洲就会有人学习你了。
唐以衎说怎么可能。剪完我都后悔了,耳朵脖子都在外面,跟没穿衣服一样不习惯。
简光亚说你留短发好看,精神。
唐以衎说呵呵,那就听你的,继续留下去——来公安局办什么事。
简光亚说打算把户口迁出去。
唐以衎说哎哟,你真是不简单啊——以后有机会帮光仔两公婆也迁过去,那就圆满了。
简光亚说看罢,我放在心上呢。
唐以衎说光仔有你这样的大哥真是命好啊。
简光亚说嗨,我能帮多少,还要看他自己。
唐以衎说慢慢教,两公婆都晚熟,急不来。
简光亚说你能这么想我真是替他高兴。
唐以衎说我都忘了问,你吃过饭没有。
简光亚说吃过了。
唐以衎说你早点打电话嘛,到家里来吃饭。
简光亚说谢谢。下次罢,过年回来一定去。
唐以衎说事办完了么,晚上还要回鲤鱼塘么。
简光亚说明天一早去公安局办手续,就在城里过夜了。
唐以衎说到家里去罢,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我认识公安局领导。你在那要没有熟人,他们办起事来推三阻四,能把你磨死。
简光亚说不麻烦,住旅社就好。
唐以衎说旅社找好了没有。
简光亚说还没有,临时找。
唐以衎说瓜洲可不比龙踞,过了十二点街上能赶出鬼来。走,我先带你去把旅社找好。
简光亚说不急,找不到在街上也能捱一夜,这个季节。
唐以衎说这话说的,到了瓜洲竟然让你在街上捱一夜,传出去我们一家人还要不要做人。
简光亚说哈哈哈,我也是这么随口一说——要不就在这河边散散步,天高气爽,也难得。
唐以衎说往那边走——那边安静。
简光亚转过身,心想我刚从那边过来,那边确实安静,能赶出鬼来。
唐以衎说他大哥,我家何琼在家里没又给你们添麻烦罢。
简光亚说嗨,没有,何琼蛮懂事,都是我家那个不争气,毫无进取之心,被他气伤了。
唐以衎说也不能全怨他,你一天赚的钱比他上班一年赚的还多,这心理落差实在太大了。我要是他,我也毫无斗志,因为看不到奋斗的任何意义。
简光亚说这是他跟你说的么。
唐以衎说呵呵呵,这是我的客观分析,凡事都能找出因果。
简光亚说那么活着的意义在哪呢,难道除了钱就没有别的追求了么。
唐以衎说活着没有意义,活着就是活着。如果能安逸活着,没人会选择辛苦活着。
简光亚说哎,这么看来还是我的错。
唐以衎说换个话题罢,在这个话题上我们很难有共识。
简光亚说今天在城里走了走,发现瓜洲这些年没多大变化。
唐以衎说能有什么变化,还不如过去了。七八十年代还有“瓜矿”和“瓜钢”两家好企业撑门面,那是瓜洲的黄金时期。现在“瓜矿”凋零了,“瓜钢”效益也大不如前。
简光亚说“瓜钢”和“瓜矿”解放前都是你家的产业听说。
唐以衎说瓜洲这几家像样的企业都是解放前我曾爷爷和我爷爷几兄弟创办的。我爷老子两兄弟太实在,解放后都上交给了国家。
简光亚说你现在在“瓜钢”担任什么职务。
唐以衎说工会副zx。呵呵,挂个名而已,其实不管事。刚回城的时候分去了市文联,干了几年调到了“瓜钢”。那时候“瓜钢”效益好,挤破脑袋想进去。如今不行了,都开始去乡下招合同工了。现在想回文联又不行了,满编。怎么说呢,动不了了,好坏看命。
简光亚说你当年插队听说就是在鲤鱼塘。
唐以衎说啊,三姊妹都落在鲤鱼塘。三姊妹当年就落脚在你二舅家的老房子里嘛,我认他做干爹就是这么来的嘛,你没听说么。
简光亚说哼哼,真有意思。
唐以衎说有意思呵,越说越近。
简光亚说听说你在村里教过书。
唐以衎说代过两年课。严格上说我跟我弟都不能算是知识青年,主要是父母关起来了,我哥哥要去插队,考虑到我跟我弟在城里没法独立生活,就把我们一块带去了乡下。我哥哥一到乡下就分派去伐木,木伐倒了,还要从山上搬下来。一天我哥哥跟另外一个知青扛着一根杉木从山上下来,走在后面的那个知青吃错了药,放肩前不跟我哥哥打招呼就直接往地上一扔,杉木在我哥哥肩上一震,把我哥哥震得肺穿孔了,躺在床上半年下不了地。我在家里的时候五谷不分,去到乡下连水稻稗子都分不清,能干什么,现在这唯一的依靠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可以说是天都塌下来了。何运卿看我可怜,就把我安排去小学代课了。结果一到学校,哈,他们竟然让我直接教五年级——那班上有几个学生年龄比我还大。
简光亚说何运卿这人情做的真是时候。
唐以衎说嗨,也不能这么说。我们三姊妹原本是打算去蛤蟆冲插队,你也知道,我祖籍在蛤蟆冲,我爷老子小时候还在蛤蟆冲生活过。我们回蛤蟆冲插队,多少能受到一点照顾。可结果呢,偏偏我两个关系最近的堂叔站出来反对。为什么,怕惹是非,怕受连累。连自己的亲属都避之不及,他何运卿这个时候帮我,投机的概率能有多大,所以我宁愿相信他那是真善举。就别说他了,当时就连我三姊妹都认为爷老子翻不了身了,以为这辈子都要在鲤鱼塘扎根。要不然我也不至于嫁给农村出身还是二婚的何贵卿。
简光亚说何贵卿比你大多少。
唐以衎说他三九年生人,我五三年。他前面那个爱人得疟疾死了,那时候他还在部队。七零年他复员回来,我当时在村小学做代课老师,你二舅做的介绍人。结完婚没半年,风传说又要打仗了,何贵卿又恢复了军籍,火速调去了市军分区,就这样,我也跟着他回到了瓜洲,呵呵。
简光亚说哼哼,何贵卿才五十几岁,何运卿眼看八十了,一奶同胞竟然相差二十几岁,也不知道旧社会的女人是怎么过来的,一辈子都在生养。
唐以衎说何贵卿前面三个哥哥七个姐姐,吓死人。何贵卿没满月娘老子就死了,他是三个嫂子带大的,真是作孽。
简光亚说他三哥何常卿应该退休了罢。
唐以衎说人都不在了,八七年就死了,肺癌。追悼会都没通知老家,可想而知对这几兄弟怨恨有多深。哎,我也是后来才嫁进何家的媳妇,他们兄弟之间早年的恩恩怨怨,我还真的没权利发表看法。
简光亚说我听说他在外面娶的那个婆娘给他生了两个好儿子。
唐以衎说老大是空军,老二在公安部,我也是听说,没见过。
简光亚说那一家我也只是听说,他们跟鲤鱼塘断得很彻底。
唐以衎说别说你,我都只见过一次。我三嫂死的那年他回来了一趟,此后就再没回来过。
简光亚说省长还是副省长。
唐以衎说副省长——家里这几兄弟没沾到他一点光,反倒是你四舅跟着他混的风生水起。他们有文化,还跟了个好领导,自然前途一片光明。
简光亚说他们几兄弟之间的是是非非我在村里的时候听老辈人讲过一点,其实说起来没有谁对谁错,纯粹是个时代悲剧,能想开就过去了,想不开就谁心里都梗着一根刺。
唐以衎说哎,你这话完全说到点子上了。
简光亚说抱歉,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唐以衎说我七一年十月离开村的,那时候你出生了没有。
简光亚说我跟光仔是双胞胎,你说我那时候出生了没有。
唐以衎说瞧我这脑子。
简光亚说你算走运的,早早就回城了。我记得我表姐夫高子汨返城的时候我都十几岁了。之前也在村里教书,长得一表人才,却特别喜欢体罚学生,我们背地里给他取了个“狗卵”的绰号。当年在村里混得如鱼得水,我猜他可能都忘了自己的知青身份。
唐以衎说……呵呵,怎么突然提到那家伙呢。我写诗还是那家伙启蒙的。他应该是最倒霉的知青,爷老子五八年就打倒了,没几年娘老子也死了,所以他压根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回城,下放第二年就跟何丽娟结婚了。结果国家恢复高考让他抓住了机会,呵呵呵,他那年都三十岁了,改小了年龄才拿到报名资格,而且考了两次才考上。
简光亚说回城后再没见过,也再没听何继泉在村里炫耀过这个宝贝女婿,估计过得不是很好。
唐以衎说夫妻俩天天吵,没停过。高子汨如今都做到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了,何丽娟还是厂里的一个普通职工——没文化,怎么扶都扶不起来。
简光亚说我还听说你出版过诗歌。
唐以衎说作协会员,省书法家协会会员。
简光亚说厉害了。什么时候能拜读一下你的大作。
唐以衎说你就别笑话我了。
简光亚说瞧你这话,你叫我写我还写不出来呢。不会写的哪有笑话会写的道理。
唐以衎说那我下次送你一本。
谈话间,两人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岔路口。前面有两条路,一条通往矿务局职工生活区,一条通往山上。通往山上的是一条石子路,山上没有灯,不过能看清路。
简光亚说这座山叫什么名字。
唐以衎说没正式名字,七几年呢,省考古研究所在这山上发现个唐朝公主坟,后来我们就约定俗成叫它公主岭。
简光亚说公主坟还在么。
唐以衎说考古队来过了,还能给你留下么——听说也没挖出什么宝贝。
简光亚说长安的公主埋到瓜洲来了,想来也不受宠,能挖出什么宝贝。
唐以衎说往这走罢,这路上有灯。
简光亚说都一样,看得清。说着,简光亚径直往山上那条路上走去。
唐以衎说要不我还是先带你去把旅社找好,免得到时真的没地方住。
简光亚说下次到了龙踞,我陪你到处看看。上次确实太忙,没尽到地主之谊。
唐以衎见建议无效,只能追过去并上了简光亚的肩,说又去麻烦你,不好罢。
简光亚说别这么说,我这次回来不是也麻烦到你了么。
唐以衎说好啊,呵呵呵。
简光亚说要不现在就约好罢,十月怎么样,十月我有时间。说话间,简光亚顺势扶住了唐以衎的后腰,推着唐以衎往山上懒懒地走。
唐以衎说十月啊,到时候再看咯。
简光亚说十月我要去趟上海,到时候一起去上海看看。
唐以衎说啊,去上海啊。
简光亚说去过上海没有。
唐以衎说我大爷爷一家落在上海,不过我从没去过。你大概也听说过,我大爷爷那一支解放前替日本人做事,而我爷老子几兄弟是抗日的,所以两家几十年没来往了。
简光亚说上海这几年变化很大。
唐以衎说你经常去么。
简光亚说去过两次。我干爹在那还有个姨妈,我干爹工作忙,这两年都是我陪我干妈去看望老人家。
唐以衎说呵呵呵,他大哥,你到底是如何结交到你干爹那种人物的呢,如今瓜洲都在传这个事,连我爷老子都知道你了。
简光亚说都是怎么传的。
唐以衎说各种传——跟我讲讲嘛。
简光亚说应该是我命好罢。
唐以衎说看来你是不愿讲。
简光亚说就这么说定了呵。
唐以衎说说定什么了。
简光亚说去上海啊。
Www●tt kan●C〇
唐以衎说跟你去看望你干姨奶奶。
简光亚说这次是出差,公司要采购一批办公设备。
唐以衎说我跟着去不会妨碍你么。
简光亚说公干需要多少时间,一天时间足够。
唐以衎说嗯……
简光亚说我就当你答应了。说着,简光亚搭在唐以衎后腰上的手挪了挪,整个揽住了唐以衎的腰。
唐以衎说呵呵呵,那我考虑一下咯——你哪天动身啊。
简光亚说中旬,具体哪天没定——你一到龙踞就动身。
唐以衎说呃,龙踞暂时就不去了,半年前才从那回来——反正你去上海肯定要经过瓜洲,我考虑到时候是不是直接在瓜洲上火车。
简光亚说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