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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说到底,一切从没有发生过。

不知为什么,当灯光在身边亮起,关键感觉刚才的一切,黄诗怡的叫声、黑暗中的摸索,都没有发生过,包括冲进地下通道后,那如恶潮汹涌的疼痛。

他记得自己正是被再次袭来的剧烈疼痛“击倒”,失去了知觉。

此刻,头还在微微作痛。

一定是小组里其他人跟着自己下楼,发现了他昏倒在地,将他架回四号展厅……不对,这分明是在中西医药综合研究所,那张他熟悉的实验床。

可是为什么,他有种感觉,身边的人会告诉他,他一直就在四号展厅,他说的这一切顶多只发生在他的脑子里。

他坐起身,安崎佐智子走过来,将关键身上联接着的各类仪器和电极一一拆下,首先就是脑后拖着两根电线的那小块塑料板。

那小块长条的塑料板薄而易曲,两头箍住太阳穴后上方的头骨,拆装都不难。关键清晰地记得,刚才跑出展厅前,自己曾将它拉下来,扔在地上。

不久前的那段记忆真的“清晰”吗?

“刚才我……我难道睡着了?”

安崎佐智子没说话,任泉说:“今晚我们观察到一个以前没注意到的现象,你在专注的时候竟然会完全摒弃了外界的干扰,或者说,是一种‘自我催眠’。这种自我催眠至少有一个好处,我们推你回来,经过那段地下室的时候,你看上去并没有被过多地被疼痛打扰。”

安崎佐智子动作麻利,关键觉得头上轻松了许多。

心中却沉重了许多。他更迷惑了。

“你是说,我刚才一直睡着?没有跑出展厅?”如果一切的确没有发生,这该是个多么奇怪的问题!

果然,安崎佐智子收拾电极的手停了一下,任泉也一愣:“什么?没有的事,这段时间里你没有任何走动。你大多数时间里非常安静,但眼睛是睁着的,只有开始一小段时间,你有些焦躁不安……甚至捂住了头,我差点儿又要过去帮你把电极去下,生怕你又是哮喘发作,但菊野不让我动——山下博士大概又觉得不舒服,提前回去休息,菊野掌权——他的决定,也可以理解,你那时的脑电图波动很大,从收集数据的角度说,的确有价值……”

“什么样的实验结果?你们从仪器里看到了什么?”关键迷惑了。莫非,这一切再次说明,他不能相信自己的意识?

任泉迟疑了一下,正要开口,安崎佐智子忽然说:“对观察结果的商讨,按规定,应该通过我,或山下先生。”

不知什么时候,菊野勇司已经走了过来,不难听出,安崎佐智子只是在翻译菊野勇司的“命令”。果然,她略带恶作剧后歉意地微笑,说:“这是菊野先生的话,我抢先说了,怕说晚了,任教授泄露了‘机密’。”

关键起身,叹口气:“岂有此理!”

任泉说:“小关,佐智子没说错,的确是这样的规定。”他又用日语对菊野勇司道:“菊野先生,我想关先生有权知道实验的结果。”

菊野勇司面无表情:“我也有权不说。”

关键听安崎佐智子翻译后,盯着菊野勇司的脸看了阵,他女性化柔和的脸上有着一种不相称的固执神情。关键不再多说,走出实验室。

“关先生!”菊野勇司与其说是挽留,不如说在命令这个任性的大学生。

“小关!”任教授是个几乎从不会动怒的人,仍狠狠地瞪了菊野勇司一眼。

关键在门口回过头,说:“哦,我忘了,我应该保持基本的礼貌。你们有权不告诉我你们的发现,我也有权离开你们的实验。再见。晚安。”

“关先生,留步!”千叶文香听了安崎佐智子简短的汇报后,追出来招呼。

关键并没有停下,他已经后悔当初答应山下的古怪要求。

“关键!”

诗诗!

关键的心剧烈一颤,天哪,这声音是如此熟悉,这呼唤清亮爽脆、不带任何矫揉造作、却充满深情的,正是黄诗怡呼唤他名字的声音。

他蓦地回身,虽然几乎在同时,知道叫他名字的,只是安崎佐智子。

他也这才意识到,这是安崎佐智子第一次直接叫自己的名字。

安崎佐智子没有开口,因为她永远不会是这群科学家中的主角。千叶文香说:“关先生,很抱歉我们可能有沟通上的误会——我并不是说佐智子小姐翻译得不到位——是我们对这次实验的一些原则需要澄清和改善。你的确有权在任何时间离开实验,但希望你理解,我们并不想对你保密实验结果,菊野先生的意思,从数据转化成结论,需要有很多的解释工作,而且结论远非黑和白那么绝对,传达错了,或者含糊了,反而会引起更大的误会和矛盾,尤其我们这样的实验,本身就被很多人排除在正常的科学之外。所以每次我们收集完实验数据,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认真分析,小心地推导出结论,还要和今后的数据比较,因此今晚立刻说出结论是不现实的。”

“可是,菊野先生应该给我一个类似的合情合理的解释,我的这个要求总是现实的吧?我只是觉得,这样合作下去,彼此都会很痛苦。”关键隐隐觉得,菊野勇司的行止,不全是一个工作风格或个人性格的问题。

“尤其,现在的你,最不需要的就是更多的痛苦。”安崎佐智子忽然淡淡地插了一句。她的话音很轻,但关键和千叶文香都听清了。千叶文香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带了责备,让她翻译这句插言。关键也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更多的是困惑:“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会儿横眉冷对,一会儿又善解人意?”

千叶文香又转向关键,继续她的外交工作:“关先生,虽然我们的合作开始了不过两天,你对我们的帮助已经有目共睹,你的特异才华有目共睹,小组成员都对前景十分乐观……”

快走到研究所后门时,关键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黄诗怡被害前的那几个月里,两个人不知多少次依偎着从这一小片草地边走过。

此刻,只有不远处那铁台子,月色下,显得莫名诡异。

可恶的欧阳姗一直没有给他个满意的解释,为什么研究所竟然会是“江京第一鬼地”。解放前是国民党的中草药局,仅此而已吗?

一阵“笃笃”的脚步声出了楼。

他摇摇头,开始走向后门,那脚步声不远不近跟在身后。

“佐智子小姐,谢谢你刚才为我说的那句话。”身后果然是安崎佐智子。

“我只是照实说出我的想法,你知道,我在实验小组里的地位,不能挑战权威的。”

关键笑笑说:“你这是要去哪里?”

“再尾随你去江大呀。”佐智子露出难得见到的诡诡一笑。

“为什么……你要去你妈妈的宿舍?”

“差点儿骗住你了,”安崎佐智子和他并肩同行。“我一直在读书,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来江京一次,当然要跟我妈妈好好亲近一下,所以调查小组虽然要给我安排旅馆,我还是主动帮他们省了这份开销,每晚都住妈妈那里。”

“你是学生?”

“京都大学,东方艺术史专业,之所以这次能来江京,还幸亏是因为在毕业课题阶段,相对比较自由……”

“佐智子!”身后传来了丰川毅殷切的叫声。

安崎佐智子向关键微微做了个鬼脸,转身颔首:“丰川先生,有什么吩咐。”随即翻译给关键听。

丰川毅脸色微变,说了句什么。关键几乎可以猜到,他一定在说:“难道这也要翻译给他听?”

果然,安崎佐智子回头又向关键看了一眼,似乎看出他已猜到丰川毅的话,笑着说了两句什么。丰川毅脸上带着只有在佐智子面前才现出的温柔之色,说了两句,佐智子轻轻摇头,又礼貌地颔首,转身回到了关键身边。

丰川毅又叫了一声,安崎佐智子回过头,见他扬起手,拇指、食指和小指伸出,中指和无名指扣在掌心。

爱的手势。

安崎佐智子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你为什么不让他送一下呢?男生受到这样的拒绝,很没面子的……”关键认为猜得很准。

“你乍一看,并不像自作聪明的人。”安崎佐智子淡淡地说,“现在看来,你还是更适合保持沉默。”

“啊?”关键真的又沉默了。他回过头,丰川毅仍站在楼前,晚风吹起长长的风衣,和飘逸的长发,有点英雄(被美人冷落后)落寞的样子。只是,丰川毅回望关键的目光似乎咄咄逼人。

关键和佐智子两人就这样默默地一直走到汽车站,安崎佐智子忽然说:“真难得,你能忍到现在一直不问。”

“问什么?”

“丰川毅说了什么?”

“你们俩的私事,可能还牵扯情感问题,我有那么八卦吗?哦对了,要我解释一下‘现代汉语’里‘八卦’是什么意思吗?”

“当我是老古董吗?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误会,他如果只是要送我回家,我说不定就让了。”

“啊?怎么……我真不大懂。”

“你很纯情啊。”

“啊……难道他……”

“他希望我今晚不要回家。”不知为什么,关键觉得佐智子说这话时,声音很冷。

这女孩子的直率让关键心惊。

“哦……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说真的,我不想知道。”关键的回答一样的冷。

“很简单,我希望你信任我。”

关键闭紧了嘴,无法保证的事,他不愿去承诺。

“坦白说,你并没有猜错,”终于还是安崎佐智子温婉地开口,“其实也是好明显的——我被派做你的助手,的确算是一种‘监视’,更确切说,是准确地记录和汇报你的所有发现和感受,而只有得到你的信任,我才能出色地完成工作任务,对小组的调查也有利,对你、对调查那两起案子更有所帮助。”

实在看不出来,对你的信任,和调查诗诗和褚文光被害,有什么关联。

“你一定不信,被我‘监视’,对你会有什么好处。其实从这两天发生的一切,真的可以看出你是有种特殊的能力,你只有在这次合作过程中,认真了解如何去运用这种能力,才有可能查明你女朋友被害的真相……即便,即便那可能是个你不愿知道的真相,但我相信你,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

不愿知道的真相?关键心头一凛: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答应你,信任你。但也希望你对我诚实,信任必须是相互的,对不对?你不便说的,可以不回答,但我们都保证诚实,好不好?”这是关键在沉默中一直想说的话。

他隐隐觉得,两个人彼此的要求都太理想化。

所以他不期望安崎佐智子爽快地答应。

而她注视着他的双眼,很诚恳地点了点头。

“好,那请你告诉我,今天晚上,在四号展厅,我在接受实验的过程中,是否真的一直没有离开过原地?”

安崎佐智子避开了他的目光,望向稀疏车流穿梭中的灯光闪烁,她轻轻说:“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你可没有到任何地方去。”

关键怅然若失,如果她说的是假话,“失”是对这清丽女孩的失望;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失”是对自己失魂落魄的震惊:黄诗怡凄厉的叫声、黑暗中的摸索、要命的剧烈头痛,难道都是虚幻的?

“再问你一个你比较容易回答的问题,你戴的萤火虫耳丁,有什么来历吗?”

安崎佐智子一怔:“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只知道诗诗……我女朋友,生前也有一副。”

“你需要好好补课。”

“医学院里没开‘女性装饰品’这门课……开了我也会不及格。”

“我是说好好补补和我们调查相关的课。山下雅广最著名的陶瓷作品是什么?”

“考‘日本艺术史’吗?我交白卷好了。”

“山下雅广最著名的陶瓷品就叫《萤火虫相望》,陶瓷品的主体是个类似花瓶的流线体陶器,大概一尺左右,陶器两端各伏着一只萤火虫,小指指甲大小,遥遥相望,所以这个陶瓷品的摆置,一定是平放。专家一致鉴定,这件艺术品,尤其两只萤火虫的制作,从成型到上釉,都妙到毫巅。从艺术角度说,最绝的是那两只小小虫子,竟然好似有神态……”

“太夸张了,这么小的虫子,会有神态?什么神态?”

“无奈,凄楚,哀伤,大致是这类描述,好像有艺术眼光的鉴赏家得出的都是这个结论,也符合山下雅广的一贯风格。《萤火虫相望》引起关注后,有商家灵机一动,和山下雅广达成协议,将那两只萤火虫的形象制成耳饰品出售,果然热销。”

“谢谢你。”关键道声谢后,再无言语。

萤火虫,萤火虫相望,为什么会出现在杀人现场?

他在心中安排明天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