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方山奇走后,唐松第二日一早就开始闭门谢客。尽管门房处收到的名刺越来越多,但他居然真就能紧闭上大门一人不见,要知道凡是这些个投名刺的大多都是渴望更上层楼的在任官员,还有一些更是被这些官员们拉来说项的重量级人物。
但他居然真就做到了一个不见!
四世家出身官员的集龘体倒台可谓是自去年狄仁杰等八重臣因“谋逆案”被贬谪后最大的一次政坛动荡,本就引人关注。加之这次又空出那么多官位来,且许多都是中阶中的好缺,遂就愈发撩拨的皇城里人心浮动。身在仕宦,虽然读书人的出身让他们喜欢不时的感叹几句“案犊劳形不如归去……”的话,但看到机会时谁又能真正做到心如止水,视若等闲?
这正应了诗家之言:世人皆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然则尽管诸多自忖能在这次机会搏一搏的官员们心痒难耐,但面对陆元方这个封门闩谁也没有好办法,几十年任官下来,这位君子陆的行事风格早已是官场通知。
这么一位性情方正到刻板的至诚君子主掌着官员的升迁调转,什么人情关说那是一概不听的,除非你能说动天子硬压下去,即便这样该辩的时候他还是要在君前辩一辩的。对于这样的人,除了坐等他的决定之外,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
再者按照他历来的习惯,凡涉及到大弊案之后的官员补充时总是份外谨慎,事必躬亲到近乎独断的地步,不说吏部主司的郎中与员外郎了,便是尚书省里也插不进手去。
正是因为如此,这次四世家出身官员的大弊案虽然闹腾的挺热闹,虽然有无数官员都对他们腾出的位子虎视眺眺,着急上火。但有君子陆在,也就没闹出多大的动静来。
仅从这份影响力上,陆元方这位政事堂次相便无愧于其国之重臣的地位。
但当他一改常倒将初筛之权授予唐松的消息传开之后情势可就立即不一样了。或前或后陆续听到这个消息的官员们先是瞪目结舌,不敢相信,继而便是各形各象。不平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感天道之不公者有之,叹小人得志者亦有之……—
随着这个消息的传播,就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水中,原本平静的湖面瞬间荡起无穷涌浪,几乎就在一两日之间,这就成为神都官场以及作为官场预备役的士林中最刺激火爆的消息。
时隔半年,继白马寺刺杀之后,唐松就这样无可奈何的再次成为热议的焦点好在这次的事情在市井间流传不广否则难免又是一次满城风雨说唐松的场景了。
以唐松的年纪、品秩却能频频引发如此规模的震荡官场士林里许多人唏嘘感慨之余,不由就将回忆投向了数十年前的初唐四杰来。
少年鹊起便即名动天下,常为官场与士林关注与热议的焦点,只是这唐松会不会也难脱四杰才高命蹇的宿命?
士林里热议如潮,但也不过是热议而已,毕竟他们还没有正式进入官场,虽然喜欢关注官场的动向,但唐松这次接受的任务毕竟与他们没有切身的利害关系。
官场里就不同了许多个官员在这一消息引发的震惊平复过后,立即看到了机会。
像陆元方那样的异数毕竟是少,官场里若要升迁除了政绩上要说的过去之外,人情关说,礼送走动那都是万万少不得的,这是千百年的惯倒,谁还能不清楚?
唐松虽然是陆元方指定的,但他毕竟不是君子陆。性格及为人上且不说,单就地位两人便是天差地别。陆相那里走不了门子,未必他这么个小小的尚书都事还走不通了?
聪明人远远不止一个,混迹官场中的聪明人更是尤其的多,于是流水般的名刺涌向唐松家的门房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自忖身份能让唐松买账的就递自己的名刺,估摸着身份不够的就少不得要找人打招呼了。本来这一次空出的官位就多,且低阶、中阶的官位都很不少,这也就导致有心思活动的人份外显得多。
这场乱象官场与士林都看在眼中,也都明白素来好在大风大浪中沉浮的唐松再次被顶到了风口浪尖上,于是也就份外好奇他这一回该是个什么应对举措。
就在这个时候,唐松居然置那么多名刺于不顾,置那么多名刺后的在任官员与重量级人物于不顾,就此……—……闭门谢客了!
彼时虽然社会风气甚为开放,但千百年积淀传承下来的尊卑观念与重礼习俗却不是说没有就没有的。
斯时斯世,你能想象一个从七品的低阶官员在接到六品五品,甚至四品从三品上官们的名刺后竟然连面都不见的景象吗?
这就如同后世一个副县长级别的官员居然将市长、书垩记乃至副省级官员拒之门外,这……—……这是仕宦中人干的出的事情?
这不是疯了吗?
因为见不到唐松的人,他疯没疯别人不知道,但他确确实实是做出了这种疯子般的事情。一个还没有正式任职的从七品尚书都事居然就此对整个神都官场关了门。让许多比他位高权重的现任官员们结结实实吃了一回闭门羹。
唐松这番不合常情常理的举动在士林毫不意外的获得了极佳的风评,但在神都官场,在皇城里,那可就两说了。
任外面的议论沸沸扬扬,唐松只是门不开,话不说,一片沉默。
沉默却非清静,相反的,在这长达大半个月足不出户的日子里他可是半点都没清闲。
其间太平曾由侧门踏月而来,由不得他不见,这可不是个好应付的主几啊。另外还要趁着夜晚安排此前所……匕物的退还之事,这也不是个轻松的活儿。除此便是那些一个壮棒汉子都挑不动的档案文书了
当日太平对陆元方这回破倒的分析撂下来,她与武三思及方山奇三份名单塞进来,再加上外面物议沸腾的景象,这时的唐松已彻底没有了接受任务之初的轻松,那许多档案文书一份一份早已不能用看来形容了,简直就是分析。
分析,总结,对比~府里能写能算的人都被集中起来参与了这一次的事情,由他口授的记录只怕都已不下十万字了,这些日子里水晶稍有一点闲暇时总是在不停的揉着手腕子。
二十五天后,也即唐松从陆元方那里领受任务的第二十八天后,搅乱了一府上下人等的这件大垩事终于到了收尾的阶段。身形又小瘦了一圈,脸色也又白了些的唐松长吐一口气,抬眼看看窗外秋高气爽的天色后,拉上水晶就向外走去。
“我这里还没做完”这一个月高强度的工作下来,必须与不同的人不断交流的水晶说话越来越流利,已经再不是过去那种磕磕巴巴的样子了。
“回来再做不迟。这些日子真把人闷的都发霉了出去走走再说……”
在家里憋的狠了想要出来,但两人真从小侧门出来之后一时却不知该到那里,现在人多的地方唐松是不会去的,去了也只有闹心。
唐松在侧门前自失的一笑,“听说这附近有个小无相寺咱们过去瞅瞅……”
水晶自然不会反对。
小无相寺虽位于北城的上好坊区但并不知名,规模也不大,兼且现在又是下午,寺中更少人烟,显得有几分寥落。
但这份清静倒是正合了唐松的心意,谢绝了知客僧的陪伴,两人入了山门闲步走去。
走不多远便隐隐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秋小古寺、桂花,漫步其间,头昏脑涨的唐松感受到久违的放松,兴致一起便引着水晶向桂香来处寻去。
一路走到寺后的一个园子时终于寻到了桂香源头,小无相寺的这个后园不大,至多两三亩的面积,收拾的也不精细,但也正因为如此,倒凭空为其添了几分野趣。
园中不甚规则的种有六七株老桂,枝繁叶茂间黄花点点恰如碎金,淡笼这座小寺的桂花香便是从此间漾出的。
园中更为寂寥,除了一个老僧在一株桂树下看着什么之外,便再无一个旁人了。
唐松边在园中闲走边与水晶说着闲话,“地处北城闹市,却能有此清静小寺,更兼这几树好桂花,这一趟倒是来着了。若能在这时听你弹奏一曲便可称无憾了……”
言至此处,唐松顿了顿,“是了,水晶我可是很久没有听你操琴了……”
“你若想听回去便给你奏上几曲……”
这却不是唐松想要的答垩案,“若不是我想听,你就不弹了?”
“这些日子何来空闲?”
听到这话,自然勾起了唐松龙门山中八卦池畔月夜闻琴的回忆,思及在这洛阳第一次见面时水晶的点尘不染云淡风轻,再想想她这些日子案犊劳形,在档案文书中打转的景象,唐松心底莫名的生出许多不快来。
那感觉就似乎是有一样极美极好的事物因为自己的原因沾染了尘垢一样,怅惘之情油然而生。
“水晶,我也好的差不多了,从明日起你就别管名单的事情了,还像以前那般过你想过的生活可好?”
与唐松并肩而行的水晶扭头看了他一眼,“现在的日子就很好啊,虽然有些累但我喜欢……”
闻言,唐松讶然,“翻弄那些档案文书,既枯燥又乏味,你怎么可能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何必骗你。那每一份档案文书后面其实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每一份考语后面都是一段鲜活的人生……”
唐松停住脚步伸手将水晶的头扳过来,盯着她的双眼看了许久后才不得不承认水晶还真没骗他,但这个发现却又让他有些失落起来。
失落,真是失落呀!
那个云淡风轻到点尘不染的水晶怎么会喜欢这些东西?
是她变了?还是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唐松不知道答垩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时此刻也不想再说什么。
两人沉默着走了好一会儿后,水晶蓦然道:“琴在心中,每有所思自然化为曼妙心音又何需定要抱着太古遗音琴焚香而奏……”
水晶在小无相寺中说出这样的话,听来着实有几分禅意,但这却未能化解唐松心中的怅惘与失落。
正在这时,前方一个空悠的声音传来,“当日苏州一别,今日在此偶遇看来老僧与善信确有几分缘法……”
唐松应声看去,说话的正是园中除他们之外唯一的那个老和尚。说来也巧,这和尚居然就是当日他与太平在苏州寒山寺脚下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那个老僧。随后两人曾在苏州城门处匆匆见过一面,这老僧还曾送给他一串念珠。
这样的偶遇实在太难得,唐松加快步子迎了上去,欢喜问道:“果然好缘法,大师什么时候到的洛阳?”
“好叫唐善信知之老僧来洛阳已经有些日子了……”
“哦,大师知道我?”
老和尚闻问,笑了笑却未作答。唐松转而问道“苏州时太过匆忙,竟未请教大师法号着实惭愧……”
“贫僧法藏”简简单单四个字,老和尚对自己的介绍就结束了,对自己的来历一字未提。
他既不说,唐松也就没再追问,转了话题,“未知大师方才在看什么?”
法藏和尚稍稍侧开身子,露出身后一面石碑来。
这面石碑风雨斑驳,显然是有些年头了,正面碑文部分显然被老和尚擦拭过了,唐松凑近前去看过之后才知道这个看来毫不起眼的小无相寺居然很是有些根底。
据碑文所载,小无相寺占的这块地方原属初唐开国功臣兼名相长孙元忌,因其母信佛,遂将此间舍为佛寺,算得是长孙家的家庙。庙宇初成时就连太宗皇帝也曾往此间舍过香油钱,甚至就连小无相寺的寺名都是出自御笔。
此碑记的就是小无相寺的由来,是以碑文的内容到此也就结束了,但据这些已有些模糊的文字不难回想起当年小无相寺初成时香火鼎盛的盛况。
但这种鼎盛并没能维持太长的时间,最终随着长孙元忌与武则天政争失败而告终,长孙固然落得个被逼自尽的结局,小无相寺也由贵族家庙沦为洛阳城中一座不起眼的小丛林。
遥想当年的盛景之后再看看小无相寺如今的寥落,自然就会生出些盛衰之感,或许因是对比的太强烈的缘故,法藏和尚亦未能免俗,“历数百年间人物,拓跋无忌堪称人杰,可惜,可叹”
拓跋原是胡姓,六朝北魏孝文帝进行汉化改革时改为长孙,是以老和尚口中的拓跋无忌其实说的就是长孙元忌。
唐松本不是喜欢伤春悲秋之人,穿越之初,他在登岘山时给柳眉解释堕泪碑的典故时就表现的很明显。加之深藏在骨子里的昂扬进取,在听到法藏饱含着历史沧桑的叹息之后,心里原本生出的一点盛衰之感反倒一扫而空。
一念至此,唐松展目扬眉笑道:“莫悲金谷园中月,莫叹天津桥上春。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神?长孙元忌先为前唐开国功臣第一,继为贞观名相之首,战乱世而后治升平,一生轰轰烈烈,世间男儿若得如此,纵然身后寥落复有何憾?”
老僧闻言愕然看向唐松,只见桂花树下的年轻人虽有些憔悴瘦损,但身上透出的那股勃勃英气却是逼人而来。
法藏将唐松看了许久后蓦然一笑,“是了,情不当为物所累,倒是老僧着相了只是也未曾想到唐善信居然能说出这般话来……”
当日在苏州寒山寺下月夜偶遇时,唐松为劝太平曾引过中晚唐名僧寒山拾得的名对:“世间若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手?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不防这番话被法藏老和尚听见,当时还高声赞好,念过一句“阿弥陀佛”的。
唐松没法解释这名对的出处,法藏以为这话出自于他,而这又与他刚刚的言辞差距太大,一个是曲尽容忍,一个是昂扬奋进,也难怪老僧愕然难解了。
麻烦了!唐松只能打个稽首,“前次夜泊寒山寺下的那番话语只是为劝友人胡诌出来的,不成想倒扰了大师的清静还望大师勿怪……”
法藏哑然,“胡馏”
“原本只是劝人的言语大师何必如此执着……”
唐松面色发苦,“这世上许多事都是三岁小儿说得,八十老翁行不得。譬如佛家有八苦谛,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又有六如之说,言世间一切不过如梦幻泡影,如雾露闪电,要想脱离苦海就落在一个空字上,看空看破自然也就放下了,放下即为不执迷,不执迷自然也就解脱了。世间僧侣何止千人万人,这些粗陋的佛理谁人不知?在下这番言语又有谁不会说?”
言至此处,唐松迎着法藏的眼神轻轻一问,“敢问大庳虽然说得佛理,但真能放下否?”
他这轻轻一问却让法藏老和尚又沉默了许久,最终宏声而笑,状极欢悦,“好一个三岁小儿说得,八十老翁行不得。唐善信辩才无碍老僧今日不虚此行……”
听到这话唐松着实惭愧,“班门弄斧不值方家一哂……”
法藏闻言笑笑,也不与他再多说什么,看样子便要离去。
唐松对这老和尚印象不错,见状忙问道:“敢问大师法驾暂驻于那家丛林?我若得闲时找大师吃茶可好?”
“老僧暂住于大遍空寺,要寻我倒还有几分不便。不过善信与老僧缘法未尽改日自有再会之期……”云山雾罩的说了这么几句后,法藏迈步便去。然则与唐松错身而过时,他的身子却停了停,明显的犹豫了一会儿后终究还是开口道:“善信本就木秀于林,兼又性刚,似这般寄身于无边宦海还需提防暗箭之伤……”
这句说完,老僧口宣一声佛号后便再不停留的去了,任唐松在后面连说了好几声“请大师开示”也不予理会。
法藏最后的这几句话倒还真成了唐松一个小小的心事,又逛了一会儿后天色见晚,两人便也出寺回了府中。
刚一回府就见到上官谨正打发人四处去寻他们,见到唐松平安回来,上官谨才算放了心,埋怨声道:“刺杀案刚过去几天你就这样出行好大的胆子……”
唐松歉意的一笑,“说的是,下回一定小心。对了,大哥可知道城中什么地方有一处大遍空寺的?”
“大遍空寺是建在内宫之中专享皇家供奉,并不受民间香火,你问它做什么?”
大遍空寺是皇家庙宇!听到上官谨这话,唐松才猛然想起来,当日在苏州城门处偶遇法藏时,可是正好碰到苏州刺史出城迎他。能让一州使君亲身出迎,这老和尚断然简单不了。
当日苏州使君亲迎,如今又被供奉在内廷大遍空寺,看情形这老和尚十有*是奉诏进京的。那他的提醒可就不是空言唬人了。
内宫中有人对自己放暗箭了?若真是如此,上官婉儿那里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但若说法藏老和尚是空口无凭,唐松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
唐松想到这里,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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