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明确了一点:他探望的肯定是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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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下班前, 我盯着自己的电话心神不定,如果他来了燕都,会告诉我在哪里等, 不要错过了。知道我不希望被同事看到, 他很小心避讳见到熟人。
黛米拉前几天对我和小茗发出邀请, 今晚参加她的生日聚会, 还有几个朋友一起消遣。我不确定能否出席, 没敢答复,临到下班了,还模棱两可, 有点说不过去了。
小茗换下工服,一身混搭溜进我们办公室。这会距下班还剩五分钟, 我忙掩紧了门, 如果被总干事见到, 肯定皱眉头,他恨不得我们每天加班到深夜, 跟他一样变成工作狂。
三周不在办公室,不知道小茗和黛米拉什么时候成了好朋友,俩人嘀咕半天,比划着聊去商品城采购的事。我盯紧了手机,不时拿起来检查信号充足吗。
临近最后一分钟时, 章老师打来内线请我去总干事办公室, 我闹不懂这个召唤怎么由她来传达, 忙整整衣服起身, 没忘把手机带上。她和我一前一后进了总干事屋里, 而后亲热地把会客椅挪得离我近些,这举动太过热情, 我本能的有些警惕。
总干事离开电脑,给自己斟了热水,笑呵呵的说着最近天气,我的警惕性升了一格。总干事不是爱聊天的人,如果谈起与慈善无关的话题,十之八九是为了后面做铺垫,会是什么样的‘后面’呢?
章老师看我的眼神也很温暖,好像对着自己的得意门生。我想,她大可不必如此,我只不过做了份内的工作,更何况自己也从中受益,不能当成平常事对待吗。
总干事喝了口茶水,从闲聊转到了正题,听完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原来这样,如此费周折哪至于呢。章老师也许是太惜才,主动替我在领导面前美言,力促我转成培训老师。她这番美意换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不错的机会,不单单工资能涨一大截,将来的发展也更多。她没有讲得很透,但意思我完全懂,现在的专家助理级别低工资又不高,干多少年我也是‘助理’头衔,谈不上任何职业发展,能做培训老师,将来机会多多。对个人来说,遇到个能培养自己的单位,慢慢做事业转型,机会着实难得,她许诺说会带我,直到能独立培训为止。
我做出认真思考的样,可脑子里飞速找托辞。目前的工作虽然薪水低,但是非常轻松,没有加班和大量出差任务,如果当了培训老师,要四处讲课,外语中心的兼职肯定要辞了,而增加的那点工资我随便一晚的课就抵上了。他们哪知道,我只是为了混资历,根本不想在这里多呆。托辞一时间很难找,可我知道,这个头肯定不能点,否则全盘计划就乱了。
“你是有什么顾虑吗?”章老师关切的看着我。
“哦,没有。”我使劲笑笑。
总干事也在一旁帮腔,“章老师极力推荐你,我也认为你可以试试,咱们这里正好有这样的条件,你来试试给自己一个机会。年轻人,要勇于尝试吗,不要把精力都花在儿女私情上,要趁着年轻专注事业。先立业后成家,感情吗,毕竟不是人生全部。”
我心里嘁了一下,你当然这么说,你希望全天下都像你一样除了工作什么都不管呢。
章老师显然误解了总干事的话,她惊讶道:“怎么,你要辞职吗?”
“啊?”我吓一跳,此话怎讲?
总干事在对面也愣了,“你有计划去香港?”
我想,如果小茗也在,一准冲过来摇着我脖子问,真的吗?你要嫁人了?谣言就是这样流传开的。
章老师率先惋惜了,不停念叨太可惜了。
我忙制止她的臆想,不过,他们的话帮我找了灵感,我客气的表示要跟家里商量一下再答复,至于这个‘家里’是谁,随便他们怎么想吧。
总干事眼中浮现出万般不赞同,在他看来,安可太没追求,为了所谓爱情放弃了这样好的事业规划,可惜啊。
我想,如果真的去香港,凭着自己的语言优势没准真能找份慈善组织的工作,那样我和他每天一起上班,晚上带着波比散步,一家大小走在街上,我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逗笑了。看看手机,还是没有他的电话,失望之余有些担心,他不会有事吧?
小茗留了便条,通知她们吃饭的地点,让我尽快过去。
我把他平时等的地方都走了一遍,在公交车站对着每个人辨认,终于确定是没来,手机一直静悄悄的。
我的担心已经掺杂了点滴的想念和盼望,盼着他风一样从天而降,笑着站到我面前,歪着头问,想我没有,是不是发现对我的思念很多很多了?
我想别扭的安可一定会生气的转回身,说:滚远点。而她的心里会说:是,一点点而已了。
在车站徘徊到天色暗下,直到总干事也步履匆匆在面前消失,才真正确定:他没来。
黛米拉打来电话,通知说她们转到酒吧了,是我之前推荐过的那家五月花。
信号满满的手机一直被我捏在手里,可它就是死不出声,我叹口气,打车去了酒吧。
周末的酒吧人声鼎沸,黛米拉众人占据了后面的半包厢,摞了满桌的啤酒。看到我,小茗大呼小叫的喊着,她好像喝了不少,脸颊的嫣红在昏暗的灯光下清楚可见,其余几个象黛米拉的朋友,好象是留学生。
我点了柠檬水坐到一旁,把手机调成振动放到了贴身的兜里。
台上女歌手如泣如诉地吟唱着王菲的歌,挺空灵的曲子被演绎成了怨妇版,我捋捋胳膊,打算建议阿标趁早换人。
半醉的小茗俯在我耳边点评酒吧内的小帅哥,我怀疑她被什么外星生物附了体,言词大胆得近乎放肆。如果语言可以QJ,她已经奸了半场的男士。
我强行把她手里的啤酒杯替下,换了柠檬水。黛米拉也不复办公室内的刻板,叼着烟卷谈笑的举止很妖魔范。我总是不适应人有极度分裂的两面,就好像英国社工突然跳段街舞,那会直接秒杀得我落荒而逃。可今晚,她们俩象是商量好了,一起雷我玩。
终于把怨妇盼下去,木吉它男生照旧格子衬衫牛仔裤造型走了上来,小茗象打了鸡血,按着我肩膀起身尖叫,我忙拉她坐下。被酒精控制的小茗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极度外露,极度疯狂。我告诉自己淡定些,某些人犯花痴是常态,不犯才是非常态。
木吉它男生的气场比较强,灯光下他没有几句介绍,径自拨动琴弦唱起了罗大佑的《你的样子》
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象那梦里呜咽中的小河;
我看到远去的谁的步伐,遮住告别时哀伤的眼神.
不明白的是为何你情愿,让风尘刻画你的样子;
就象早已忘情的世界,曾经拥有你的名字我的声音.
那悲歌总会在梦中惊醒,诉说一定哀伤过的往事;
那看似满不在乎转过身的,是风干泪眼后萧瑟的影子.
不明白的是为何人世间,总不能溶解你的样子;
是否来迟了命运的预言早已写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
……
不知怎么,我想起了阿峰,他蜷在我怀里也象个无助的孩子,我拿出手机又看,没有来电。
场内观众被他苍凉的声音震撼,变得鸦雀无声。这首歌演绎得太过哀伤,不适合今天周末的氛围,同时他的嗓音条件也不合适,以我的了解,他很少唱这样的歌,更多选择款款深情类的,看来大家都有不按常规出牌的时候。小茗嘟囔几声,端起柠檬水,喝了一口,觉得不对又去找啤酒,我忙按住她手,“别喝了,今晚喝得不少了。”
她晃着脑袋,用力甩开我的手,“别拦着我,今天我高兴,我太高兴了。你知道吗?我要背起行囊浪迹天涯了,我们要携手……”
迷糊中她还能分辨啤酒杯在哪,端起来咕咚咕咚狂饮,我看着她,想说,浪迹什么,没钱连燕都也走不出去,谁刺激得你放这厥词。
正想着,兜里的手机震起来,我象踩了弹簧蹭的蹦起来,拿出电话往门口跑,是他,我来不及平复呼吸,急着接起来。
他那里很安静,每一声都带着回音,似乎在个空旷的地方,叫着:“安可,安可,安可。”
我一叠声的答:“我在我在。”
许久没有声音,终于听到一声轻微的、极压抑的呜咽,如果不是在集中精力倾听,这声就淹没在我急促的喘息中了。
我想,大概那个人走了,他说的结束来临了。我找个避人的角落,耐心等着他再说些什么。
又过了很久,他说:“安可,你在吗?”
“我在,”我想象着把他抱在怀里,吻着他的头发,黑黑的象墨染一般的头发,“我一直在。”
他一字一顿,很慢,“结束了。”
第一次我觉出时空的可怕,隔着几千公里的两个人,仅凭着冰冷的手机,我看不到他眼中的泪,他也不知道我伸在半空中期待拥抱他的手。在他最伤心时,最需要人陪在身边时,我只能默默倾听。
我果断的说:“我马上去香港。”
“不要!”他用更加干脆的声音阻止我,“别来,我这里很多事,没有时间照顾你。”
“我不要你照顾,我可以照顾你。”
那端沉默了,依稀听到他似乎点燃了一支烟。安静的话筒中,只有他吸烟的声音,我听出了他的抗拒。是啊,如果真的某个人永远走了,身后一堆事怎么能轻松,我谁也不认识,哪能帮到他,只会添乱。
我说:“你有没有吃晚饭?再难过也要吃饭,胃里有了食物才不会难过,这是我的抗抑郁法宝。”
“安可,安可……“他像是念诵着经文般不停地重复着我名字。
我鼻子又酸了,如果能站在他身边,我一定毫不犹豫抱紧他,把身上全部的力气传给他,告诉他,别怕别难过,不论多大的困难多大的痛苦,有个人愿意跟他一起分担。
我问道:“波比好吗?”
“不好,总是很早去舔我,呜呜叫,很烦。”他呜哝着,声音缓和了一些。
我无声的笑起来。
他似乎用力吐了一口烟,“最近我很忙,有些事情要料理,忙完了去燕都看你。你照顾好自己,就这样。”
挂断电话,忍不住亲吻了手机。我没有马上进去,坐在幽暗的街边,心里全是他的影子。我象他那样,一遍遍重复着:阿峰阿峰阿峰……似乎念得愈久,会离他愈近。
深沉的夜色中,斑驳着满地的剪影,我幻想着回到了愉景湾,哗哗的海浪声里,我们三个高高低低的身影……
如果不是黛米拉的电话,我会这样一直坐下去,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她向我求援,说遇到些小麻烦。不用猜也知道是小茗,她那个状态能乖乖坐着才怪。我想,祸害不让女孩子喝酒真是有道理。
进了酒吧,看到的是乱成一锅粥的场面,小茗哭得满脸和泥,口红睫毛膏糊成一团,黛米拉瞪着茫然的眼睛,木吉他男生在旁边,脸上有抓过的痕迹,阿标冲着他大呼小叫的。
仔细问过知道,小茗果然发了酒疯,借着献花的机会,揩油想亲人家,结果男生一胳膊肘抬过来,把她掀了个跟头。酒精的威力巨大,平时只会闷骚的小茗怒了,不依不饶的要打人家,底下观众觉得看了场热闹,拍掌叫好,小茗醉酒之下,将全场的起哄声当做鼓励,又抓又挠。黛米拉帮着劝架,也加入进去,三个人乱成一团。因为这边是个金发碧眼的老外,闹起来的形势有些升级,阿标担心酒吧会被整顿,气得跳着脚的骂木吉它男生。
我的头变成两个大,这事不能扩大,如果被总干事知道或者记者曝光,对机构的影响非常恶劣,小茗毫无疑问要卷铺盖回家,她马上能浪迹天涯了。慈善组织闹出这样的新闻跟账目不清一样麻烦。
我迅速将阿标拉到旁边,请他找辆出租车,帮我把小茗架出去,又遣散走黛米拉和她的朋友们。
木吉它男生站在角落,白皙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些事都与他无关,我翻出钱包里的现金,大概四百多,统统放到他面前的桌上,“对不起,今天这事都是我们挑起的,我朋友喝多了,控制不了自己,实在不是有意的,请你原谅。这些钱,你先去包扎一下伤口。”
他认出了我,冷冷的看眼几张钞票,“算了,不用。”
我想毕竟有过一面之缘,张嘴要个人情不过分,“咱们见过,其实也算朋友了,以前来酒吧也常见你,非常喜欢你的歌。这次,是我朋友不对在先,你高抬贵手别计较了,放我们一马。阿标那我去说,他不会为难你,今晚咱们就当什么没发生,谁也没见过谁,你看行吗?”
他没有想到我的姿态放得这样低,大概见多了蛮横无理把自己当大爷的人,不信有人能反过来求他,眼里带了些惊异。
外人哪知道我们的苦衷,慈善组织的人最重声誉,一个豆腐块的社会新闻登出来,造成的影响是难以挽回的,到那时候,我们三个加起来也消化不了总干事的雷霆大作。小茗明天酒醒了,肯定悔得自残的心都有。我们不是爱单位如家的人,但基本的职业操守都明白。
他缓缓地点了头。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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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周一上班时小茗听我描述她在酒吧内的疯狂,惊得连问了七八句真的吗。
“我编这个好玩啊?路上要不是我拦得及时,你差点掐人家司机脖子呢,我可不想给你殉葬,”我把手腕和胳膊上的划痕给她看,“把你那指甲剪短点,瞧挠的,人家脸上比我这还厉害,万一给人家毁了容,怎么办?人家凭着模样挣钱吃饭呢,如果不答应了,看你怎么办。”
小茗恨恨的骂道:“他奶奶的,都是那缺德鬼害的。”
我不知道哪个人又在她生活里投下了重磅炸弹,不难猜出应该是个在意的人,给她点时间,慢慢在楼道间里会交代清楚的。还有句话我没讲出来:趁早省省,木吉它男生岂是咱们能消费的?人家盯上的都是有钱的主。
我又叮嘱道:“我已经告诉黛米拉了,这事不要再提,你也别提了,谁过来问都要矢口否认,知道吗?不然传到上边,后果你也知道。”
小茗反复作揖,“谢谢谢谢,幸亏有你。”
闯了祸的小茗老实了许多,平日在MSN上总跳出来无病呻吟几句,整个上午,亮着小蓝人可一句话没有。吃饭时也蔫头耷脑,我想,这个劲大概明天才能过去。
下午,正在与黛米拉核对文稿,行政小姐通知有位叶先生找我,进了会客室看到木吉它男生,惊得心里咯噔一下。已经说妥了大家都不提在酒吧里的事,他来干什么?难道敲诈?想再要医药费?
借着倒水的机会,去楼道看看是否有可疑的情况,回来时没有多想将门落了锁。
“喝水。”我把水杯放到他面前,尽量微笑,他没有暴露目的之前,我只能静观其变。
他也微笑着道谢。
我有些许的迷惑。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单纯,不似在愉景湾那般。那次给人留下的印象很糟,完全是个出卖自尊陪有钱人玩乐的无良青年。今天的样子,重拾我以前对他的印象,青春、干净。
“我跟阿标打听了你单位,今天过来是送钱的。”说着他把几张红钞票放到桌上,是酒吧里我给他看病的费用。
我彻底糊涂了,在香港那次他戴着名贵的潜水表也不见任何感谢之意,称之为自己理所应得的。那么我给的药费更是他应得的了,为什么要退给我?下意识的,我看向他的手腕,名贵手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很普通的塑料壳表。
许是我的表情泄露了内心的怀疑,抑或他想主动说明,喝了一口水后,他缓缓道:“你肯定以为我今天是找你们要钱的吧?十七块钱买了支药膏,剩下的在这,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拿我该拿的。”
这几天谁都让我诧异,恨不得每个人都摆出双面性,我笑起来,“剩下的也是你该拿的,我朋友冒犯了你,她应该付出代价,你也别客气了,收下吧。不过,我说过,那件事咱们都别提了吧。”
他脸上猛地一紧,眼波异常凌厉。我暗自吃了一惊,怎么了,哪句话招得他反应剧烈?而转瞬之后,他换上了平淡如水的样子,仿佛刚才所见是我的幻觉。
“哦,我忘了,你说过咱们谁也没见过谁。”他站起身,好象再也不认识我似的,向外走去。
门锁有些不顺畅,他扭了一下没有打开,随即站到旁边低着头,黑色的发丝垂下,遮盖了半张脸庞,只露出薄薄的嘴唇。
我忙疾走几步,打开门,他一侧身,单薄瘦弱的身体贴着门边,从视线中消失了。
我回身看,桌上的钱孤零零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