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人，是很难看得透彻的。可是赵子嘘与这龙大、囚牛、魔尤王比起来，又是天壤之别了！冯少光好歹晓得赵子嘘或许是在伪装、也晓得赵子嘘的残暴名声。但如今再看龙大呢？世间的修士、妖魔、凡人，怎样说龙大？……没什么印象的。——连一个略微直观的印象都没有！这意味着他行事低调隐忍，极少有消息外泄。但这也叫他少了许许多多的香火……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旧是玄境的巅峰！再看他如今行事，举手投足都活脱脱是一个温柔和善的凡间女子——冯少光看不到半分做作之处！这才是最最叫他心惊的地方。妖魔绝不该是这样子，可她偏是这样子。浑身都是破绽反而没有破绽可寻了——你哪里知道她这究竟是伪装的，还是当真生性就如此？冯少光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这些念头都强行压回到心中去。又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地形图上。如此在两个大妖魔的目光中，盯着那图看了好一会儿，心思才真正被吸引过去了。这玄门的布局、倘若探查得没什么谬误的话，的确有问题。冯少光并不精通兵法。前世不精通，此世也不精通。虽说人夸他聪慧，但再聪慧的人也没法子在不经过学习的情况下，就对全然陌生的事物发表高明的见解。可是眼下他所见到的——即便没什么涉猎——也能瞧得出不对劲儿。地形图上标出了通天泽中通天湖的位置——在这业国的北边，临着离国。业国，实则是长长的一条。因而虽说是“在北边”，可是距此也不远。云山要落在通天湖里。那么倘若要守卫云山，就该将阵势摆在通天湖附近。然而如今图上标识出来的，却是道统与剑宗的几十个门派，都将驻地扎到了红石峡与通天湖之间，甚至距红石峡还要更近些。只有几个洞天在通天湖附近列了稀稀拉拉的阵线，彼此之间动辄相隔数百里，仿佛扎得稀疏的篱笆。而图中还有妖魔们的十个大营——这十个大营，有五个配合着红石峡，将那前突的几十个流派驻地包围在了里面。另外四个大营，将通天湖给包围在了里面。这仗还没打……道统与剑宗的人就已经陷进包围里了。等着冯少光足足看了一刻钟，赵子嘘才沉声问：“飞扬，你如何看？”冯少光直起身子摇摇头：“说实话，二哥，我没法子看。”“说到打仗这种事——排兵布阵，我觉得随便一个凡人军队里的偏将都比我高明一百倍。”冯少光苦笑，“我没有学过这个，我的意见一点参考价值都没有。依我说，该去业国的驻军兵营里抓几个将军过来，叫他们说。”赵子嘘与魔尤王对视一眼。然后赵子嘘笑：“看。我问白少爷，他就伸手指点了一通、挥斥方遒。如今问咱们这个飞扬，就说自己还不如凡人里的将军。少龙主，说句讨打的话，咱们这飞扬当真要比白少爷高明些。”“这些年小白是被我宠坏了。”魔尤王嫣然一笑，“但飞扬说得对。这些事情咱们并不擅长。倒是俗世的将军们，虽也没上过什么战场，但好歹有兵书读的。”赵子嘘叹了口气：“已经抓了。也已经问了。但他们说的，同咱们想的差不多——玄门将主力深入，探进咱们的包围里。在通天湖的防守力量又薄弱——简直就是送死。依着那将军的话说，或者布局的人是没有征战过的。或者就是求死。”“但魔尤王也知道那世俗的皇朝也是玄门的一部分——他们当中怎么会没有懂得排兵布阵的人呢？据我所知那些洞天流派里就有不少从前从军而后出世的修行人。且有几个还经历过庆国灭邺之战，是当真知兵事的。”“所以……说不通。”赵子嘘摇头，“此事难办。”冯少光想了想、略犹豫一会儿，开了口。但声音低沉，语速稍慢：“二哥。我先前提的事情，你怎么想。”赵子嘘看看冯少光，又看看魔尤王：“这件事，要少龙主拿主意。”然后他便将冯少光所说的，说了一遍——牺牲妖王、彻底决战之类的说法。魔尤王听了这话，微微睁大了眼——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吃惊的女孩子。“飞扬，不可以这样做的！”她看着冯少光，“我们乃是龙族呀。龙族是什么？乃是妖魔当中的皇族了。”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地形图上点了点、看着冯少光：“无论龙主如何看我们、会对我们做什么，她总还是天下妖魔的共主。既是共主，就有守卫天下妖道的职责。图上这些妖王，为什么到了业国来？是来帮我们打这一仗的！”“倘若战况激烈、战死也就战死了。可如果咱们存了心派遣他们去送死——这岂是龙族所为？”魔尤王微微叹一口气，“我知晓你从前是个人。但而今既然已是龙族了，就不要再存了从前的那些心思。你二哥，前些日子还传信给我，说——你担心我们吞吃了你？”她忽然说出了一堆义正言辞、好似一个正派的凡人君子一般的话来，立时惊得冯少光愣了半晌——这演的是哪一出？等她又说了最后那句话来，冯少光便更是吃了一惊——全然不晓得该如何去想了！因此他愣了一会儿。魔尤王看到他这模样，也顿了顿、盯着他——目光中……似是无奈、惋惜、心痛之类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就好像当真是在怜惜一个胡思乱想的小弟了！然后她走到冯少光面前，歪头笑着看他：“来，同我说说。你这孩子心里倒是怎么想的？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念头了？”又用手轻轻地戳戳冯少光的胸口：“我晓得是你杀死了从前的飞扬——但这没什么。你二哥一定也同你说了，从前那个飞扬，哪里算是死了？龙族是杀不死的。倒是而今多了个聪明的你，我心里是欢喜的——今天第一眼见你，我就欢喜。”“但你要想想，哥哥姐姐们倘若真要吞吃些什么——何必等到如今？从前那个飞扬还是化境，不张口就吃了么？”她笑着叹息，“唉。你这孩子，大概是经历了许多可怕的事。所以见了人就要提防、就要往坏处想。但我们是你的哥哥姐姐——天下间哪里有哥哥姐姐平白去害弟弟妹妹的道理？”冯少光听他说这些，非但没有感受到半点儿的温情，反倒遍体生寒——比直面冷酷的威胁恶意还要心惊！他浑身紧绷，只面上不动声色，强露出微笑来。他死死地盯着囚牛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动作，以期找到破绽。但仍旧什么都没有。于是他知道……自己或许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可怕的敌手。见他是这幅模样，魔尤王又微微一笑：“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嗯？那么我问你。你二哥之前去洞庭见你——吞吃了你没有？是不是将你从昆吾子的手中解救出来了？”“而后你二哥在渭城城下，又吞吃了你没有？是不是还提点了你些有关龙主的事、好叫你占了先机？”“再问你——此前你在小石城里隐藏着，剑宗的玄境道士到了。是不是、又是你二哥，将那剑士迫退了？”他轻轻叹气：“你二哥为你做了这样多，你还疑心哥哥姐姐们要吞吃了你——有这样的道理吗？”冯少光深吸一口气：“是……小弟的错。”魔尤王摇摇头：“也不是你的错。只是这世道的错罢了。那些无情的修行人、那些蠢笨的妖魔，生生将这大好的世界搞成了这个模样。但世界是坏的，咱们的心却要是好的。”她微微低头，去看同样低了头的冯少光的眼睛：“你要记得这一点——无论现在做什么、用什么手段。哪怕是坏手段、哪怕是不得已——但心里，一定要有美好的念头。要知道你做这些事，是为了让世界越来越好，而不是越来越坏。”“咱们都活在这世上。天下好了，咱们才会好。飞扬，你明不明白？”“小弟受教了。”冯少光平抑自己的呼吸、调整自己的心跳。好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又诚恳，但稍微还要有些不情不愿的模样，“但小弟还要些时间好好想一想。魔尤王该知道——我从前经历了许多险恶的事。想要如魔尤王这样……平和，总还需要些时日。”“我知道的。知道的。”那魔尤王便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慢慢想，不要怕。”而赵子嘘的脸上自始至终挂着微笑——看他们两人说话。并不发表半点儿的意见。而后，一个念头从冯少光的脑海中跳出来。这是一个他琢磨了这许多天，却总觉得时机未到、没有提出来的念头。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到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那个机会到了。于是他抬起头，看着囚牛：“魔尤王。实则关于这玄门战阵的局势，小弟有一个法子。”“但从前不敢说——是因为……正如魔尤王所言，是小弟想岔了、总将哥哥姐姐的一番好意当做险恶的用心。总想着，倘若说出来了，二哥会不会觉得我另有图谋？会不会反倒对我更生疑了？”冯少光慢慢地、不动声色地说：“但……刚才听了魔尤王的话——虽然我未必尽信。可既然魔尤王同小弟袒露肺腑，那么小弟……便也干脆冒这险，提出来。倘若魔尤王所说的那些兄弟姐妹的亲情是实实在在的，想必会同意小弟去做这事——为咱们龙族出一份力的。”他看不透魔尤王想要做什么。但既然看不透……倒不如将计就计了。果然，他说了这话，赵子嘘与囚牛便对视一眼。而后魔尤王笑了笑，看他：“飞扬说了这么多——到底是要做什么事？”冯少光便挺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指一指那地形图：“我们不了解道统剑宗的战法、人员、配置、目标。与其在这里盯着图、猜来猜去，倒不如……由小弟我亲自往玄门那里去，实实在在地探个究竟！”听了他这话，两个玄境大妖都微微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