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殷梨亭护送着定远县数千百姓辗转来到淮南,他在夜里燃起宋青书交给他的烟花。那蓝色的烟花直蹿而起,在沉凝夜色中连炸三次节节攀升,将半个河面都照得雪亮。烟花熄灭后不久河边便摇来了一艘小船,船夫听殷梨亭吩咐又在一炷香内聚拢了三艘大船,天明之前,便已将围聚在岸边的数千百姓全部运走。
直至三艘大船乘风破浪浩浩荡荡地驶出淮南,殷梨亭这才忽然开始有些明白那日程立言与他所言的“武当家业”。殷梨亭还记得去年宋青书给他这支烟花时,只轻描淡写地提过一句。“可用于调遣船只,行走水路有几分便利。”原因是武当这些年常经由水路行商,与在水道上营生的一众江湖兄弟交情不错。只是在放出烟花之后的一炷香内便能调来三艘货船听用,武当与这些江湖兄弟的交情又岂止是“不错”而已?
帮着程立言父女安顿好百姓,殷梨亭又去寻掌船的舵手打探消息,那位被海风吹地肤色黝黑的老人对殷梨亭十分恭敬只是说话却是滴水不漏。言道,自己与其余两艘船上的水手只是在淮水上混饭吃的小帮派,贱名不足武当六侠听闻,此行听从殷六侠调遣是因受过武当大恩,知恩图报。殷梨亭对这等大恩一无所知,可再要详细询问,那老舵手又不肯回答,只神情微妙地笑道:“待出了河南自有武当的货船接应,殷六侠若是尚有疑惑,不妨去询武当门下弟子。”
那舵手并非武当门下,他既不肯明言殷梨亭也不便勉强,只得一头雾水地往自己所住船舱走去。一路护送数千百姓来到淮南,如今上了船,殷梨亭这颗心才算是放了下来。眼见船舱内床褥具备,他愈发觉得身上乏力,略略梳洗一番一觉便睡到了日上三竿。待殷梨亭走上甲板便见着程小姐正扶着船舷遥望滚滚江水。同样歇息了一晚,程小姐亦不复逃亡时的狼狈模样,她衣着整洁素面朝天身上没有半点珠翠首饰,只那么随随便便地立在船头迎着长风,殷梨亭便是一阵恍惚。程小姐至今仍是待字闺中,寻常闺阁女子绝不会如她这般轻易走出闺房。瓜田李下,殷梨亭面上微微一红便要退开去。
“殷侠士,”不料程小姐竟在此时开口唤住他,“我定远县百姓足有二千人,凭武当之能是否能全数安置?若是有困难殷侠士不妨明言,我们也可另做打算。”
殷梨亭听程小姐有此一问,当下满不在乎地道:“无妨。我武当派这些年收留了十万黄河灾民,如今再多二千人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程小姐却是一听殷梨亭这么回答便知他行善只凭一腔热血,于生计俗务一窍不通。若是换了以前,以程小姐的急性怕是早已出言嘲笑。只是这几日见他护送着定远县的百姓来到淮南,这一路上警戒护卫、掩藏行迹、联系船只的事务全由他一肩担了去,确是高风亮节侠义心肠。她心肠一柔,不由叹了口气,忽然转口言道:“殷侠士可知我爹爹缘何与令侄相逢一面?”
“愿闻其详!”殷梨亭忙道。
“爹爹与宋少侠相识是在去年秋末。那日爹爹偶感风寒,便令人延请城中薛大夫前来诊治。哪知薛大夫前脚上门,你武当派的弟子后脚便打进官衙将薛大夫抢了去!”程小姐见殷梨亭面色突变神色惴惴,竟连额上都沁出一层薄汗来,肚里便是一阵大笑,可面上却仍是做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问道,“殷侠士,你们武当派恃艺行凶该当何罪?”
“这……”殷梨亭六神无主,呆了片刻,忽然退后几步向程小姐稽首为礼,诚挚地道,“这确是我武当的不是,在下向小姐赔礼了!待我回了武当定向青书问明此事,给小姐一个交代!”
程小姐这番话只说了半截,原是戏弄殷梨亭想看看他的反应。此时见殷梨亭信以为真,居然羞愧到不敢再与她对视,这便要避让开去,不由暗叹一声老实人戏不得,急忙拉住他道:“你急什么?”
殷梨亭虽曾与纪晓芙有过婚约,却始终是发乎情止乎礼,何曾与女子有这般亲昵的接触?如今与程小姐指尖微触,当下便觉有一股热流自指端直冲心头,脸颊并着耳廓都涨地通红,连脑袋上都要蒸出热气来。
程小姐这些年随着爹爹在定远县料理官衙事务整治农事,整日里抛头露面,所作所为实不像一个标准的闺阁女子,然而即便如此女诫女则她也是读过的。方才甫一伸手触到殷梨亭便已知轻浮,可如今见殷梨亭竟是比她还敏感害羞,好似是她调戏了他不禁又羞又气,急忙摔开他的手叱道:“你一个大男人脸红什么?”
“我……我……”殷梨亭愈发手足无措满头大汗,嗫嚅半天竟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哪里像是被妙龄女郎牵了手,却好似做贼被人抓了个正着。
程小姐见状更是气恼,殷梨亭步步后退她便步步紧逼,沉着脸阴声质问:“你什么?”
殷梨亭已然退至船舷退无可退,再往后一步便是滔滔长波,他紧紧靠在船舷上,隔了半晌,忽然把心一横,仰头闭目道:“程小姐,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
不想这武夫竟还知道女诫,程小姐微一挑眉轻蔑地道:“威仪不整,则无以御妇。”程小姐话音刚落,便意识到自己竟是在与殷梨亭探讨夫妻相处之道,她的面颊顿时也涨地血红轻叱一声:“登徒浪子,无耻之尤!”掩面飞奔而去。堪堪跑至船舱外,程小姐又忽然转过身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自己的心跳,缓缓道:“贵派弟子之所以打上府衙抢了大夫,全因令侄大病大场以至呕血。此事我与爹爹早已知悉并无怪罪,令侄也曾亲自登门谢罪礼数颇为周全。至于个中内情,待殷侠士回了武当再向令侄询问吧!”恨恨地踩着步子走远几步,又猛然扭过头来最后补充了一句,“殷侠士,行侠仗义不能只看眼前!”
程小姐跑了,殷梨亭仍怔愣地立在船头,面上滚烫的热度许久都褪不下去。
数日后,三艘船出得淮河,果然有插了武当旗号的大船前来接应。带头的两名武当三代子弟殷梨亭都颇为熟识,正是方振武与唐剑麟。程立言父女对江湖事所知寥寥,直至此时见一众武当弟子俱上前向殷梨亭见礼,这才知晓殷梨亭乃是名满天下的武当张真人的亲传弟子,在武当派地位颇高。回想这些时日与殷梨亭的相处,观他言行举止当真是温文尔雅谦冲有礼,程立言当即暗叹一声武当派盛名之下无虚士,只观一个殷梨亭便知武当派门规严谨御下有度,并非浪得虚名。
一出河南距武当便不远了,殷梨亭这几年在江湖历练少回武当,却也知道他大师哥的独生爱子自打四年前力主去泉州行商赈济灾民,至今已逐渐接手武当庶务,武当名下产业俱是由他一手打理,行事为人可是愈发沉稳老练了。青书生病呕血一事他既然事前一无所知,定是被刻意隐瞒了过去,便回去问青书也问不出什么来。好在方振武与宋青书交情极佳,性子又爽直地很,师叔有事相询更无需什么废话。待方振武在他面前坐定,殷梨亭便直截了当地便问起了心头的第一个疑问。“那送我们来此的舵手究竟是何来历?他说我们武当派于他们有恩又是何道理?”
方振武恭恭敬敬地回道:“那几个舵手原是在淮河一带营生的洪水帮帮众,这几年我们武当跑船行商与他们也结下些许交情。恩情不敢当,却是有些买卖上的惠顾。我武当派不曾仗势欺人亦不曾挟恩索惠,六师叔大可放心。”
殷梨亭志不在此,听方振武说地有条有理也就不放在心上,刚想提起宋青书的事心头又忽然鬼使神差地掠过了程小姐先前的疑问。“定远县百姓足有二千之数,武当可否如数安置?”
“小事一桩!”方振武略一挥手,神色间是与殷梨亭答程小姐问话时一般无二的满不在乎。“银钱米粮如今都够使,安置这二千人过冬不成问题。宋师兄早与曹知府说定买下峡州土地用以种茶,万事俱备只缺人手。却是如今已是入冬不宜动土……”方振武说道此处不禁微微皱眉,然只是片刻便又松开。“武当山下还有些当年安置灾民时所建土屋,只能暂时委屈他们了,待来年开春再行建房不迟。”
“这便好!”殷梨亭听方振武说地头头是道,欣慰之余也不禁面颊微红,这些琐碎细务他却是不曾想过。程小姐当初有此一问,想必也是因为这等缘故吧?想他堂堂男儿却不如一介女流更有见识,当真惭愧。“青书如今何在?”
“宋师兄自上月起便随太师父一起闭关了,六师叔这次回武当怕是见不着他。”方振武笑嘻嘻地道,宋青书能跟着张三丰一起闭关习武实乃莫大的机缘,武当上下俱是喜闻乐见。
“他去年生病呕血如今可好些了?”殷梨亭点点头又随口问了一句。
“已经好多了!”方振武一答完这句面色就变了,想赶紧逃走却又被用力摁回椅内。
殷梨亭目光炯炯地望着方振武,一字一顿地道:“已经好多了?你们还有什么瞒着我?他是怎么病的?说!”
殷梨亭毕竟是六师叔,纵然平日里为人再温和,师门威仪毕竟犹存,听他这一声断喝方振武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当下给殷梨亭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宋师兄这些年忙着救济灾民,还有武当庶务要打理,无论行商买卖还是安置灾民都是千头万绪,与商户官府、江湖各方势力交道,佃户春耕秋收生老病死都要过问,他还要学武习书,便是给他三个身子也忙不过来!大夫说他太过操劳以致耗损过度这才呕血,好在他年轻力壮稍加调养也就没事了。”
殷梨亭怔了一会低声道:“这事你们大师伯知道吗?”
“一开始还瞒着,可去年……”说到此处,方振武忽然抬起头,满是幽怨地望了殷梨亭一眼。“去年六师叔突然从濠州带回了四万流民。原本安置十万百姓已是捉襟见肘,这雪上加霜的,宋师兄一忙起来连吃饭都顾不上更别说喝药了。他断断续续病了一个冬天人瘦了两圈,陆管事怕出大事就偷偷报给了七师叔,后来大伙就都知道了。”
殷梨亭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忽然福至心灵,倒抽了一口冷气急道:“他生病呕血可是因为我飞鸽传书予他说要带四万流民到武当安置,他一急之下这才……”
“六师叔不必自责,大夫也说了宋师兄把淤血吐了对他反而是好事。”当初急地打破程立言的府衙抢了大夫回来给宋青书看病,如今时过境迁,方振武竟还好心安慰了殷梨亭一句。“如今有大师伯、七师叔为宋师兄分担,大师伯为人严谨,可这次宋师兄出主意交际曹知府购置峡州土地,大师伯竟也不曾怪罪宋师兄做事取巧有损武当清誉,宋师兄现在行事可比以前便利多啦!更何况我们在泉州的买卖愈发壮大,鄂湘两地群雄俯首,日后武当派行走水路再无后顾之忧!”
殷梨亭又哪里听得进去,这段时日与程氏父女护送定远县百姓去武当,程氏父女也曾提过他行事过于意气不通世情。当时他并不明白程氏父女言外之意,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他早已见惯识惯,怎能说是不通世情?却是如今才明白当初他在濠州凭一己之力救下四万流民赚下偌大名声,全靠青书帮他料理首尾。殷梨亭无力地摆摆手示意他退下,“你去吧!”有很多事殷梨亭觉得他需要好好想想了,心头无由地浮起程小姐说过的那句话:行侠仗义不能只看眼前!
程小姐发觉到了武当之后殷梨亭渐渐变得更加可靠了,当然他还是会犯错,想帮忙却总是丢三落四,花钱又很散漫,完全不像个武人或者说完全就是个武人,不但轻生死还轻钱财,可却很重道义。所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一旦答应下来的事怎么都要做到。然而好景不长,程小姐才刚对他改观少许,殷梨亭又突然不告而别。再次回来已是一个月之后,原来他应了薛大夫所求又回了一趟定远县。那日他们逃地太过匆忙,薛大夫家里还放了几本行医手札没有带走。结果殷梨亭回来的时候不但带了那几本行医手札,还带回了一身伤。武当上下对此见怪不怪,程小姐却在气恼之余又有些紧张,尤其是见到殷梨亭带着伤还跟着爹爹忙前忙后安顿百姓。
那日,王家的小孙儿金宝又犯了巅疾,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王老汉忙不迭地让人快去请薛大夫,待程小姐与薛大夫一同赶至时,便见着殷梨亭正紧紧抱着金宝,而原本应塞在金宝口中防止他咬断舌头的木棍却变成了殷梨亭的手指。金宝正发作地厉害,饶是殷梨亭身怀武艺,伸入他口中抵住他上颚的几根手指此时也已被咬出血来。薛大夫顾不得与殷梨亭说话,急忙自药箱中取出银针扎在金宝的背脊上。昏迷中的金宝又狠狠抽搐了一下,本就紧咬的牙关愈发用力,更多的鲜血自殷梨亭指间涌了下来。殷梨亭恍若未觉,程小姐却忍不住惊呼一声。
待殷梨亭终于能抽回自己的手指已是一刻之后,王老汉千恩万谢地将殷梨亭送出门,薛大夫却还要留下继续照看金宝。程小姐见殷梨亭那原本修长漂亮的几根手指如今包扎地好似白萝卜一般,心中便是一阵烦躁,忍也忍不住地道:“自己的伤还没好来这添什么乱?薛大夫那儿本就缺医少药如今还要分心照顾你,你既号称武当六侠在江湖上威名赫赫,怎的这么容易便受伤?”
殷梨亭被程小姐说地一阵脸热,许久才嗫嚅着道:“我见金宝发作地厉害怕他咬断舌头……我只是想帮忙。”
哪知殷梨亭不解释还好,一解释程小姐更是恼火,当下怒气冲冲地言道:“殷侠士,你想帮什么忙?春耕稼穑民生艰难你一窍不通,交际应酬扩张势力更是犹若稚童。你是武人,在江湖上锄强扶弱扬名立万便好,若实在无所事事,亦可为了一介妇人离家出走要生要死,何必拿我等小民消遣?”
殷梨亭被骂地狗血淋头,还没想好他该如何解释,程小姐居然又气跑了。殷梨亭天生面薄,那日之后便不敢再出现在程小姐面前惹她不快,只跟着程立言学着如何安顿百姓处置民生。程立言对这个自己送上门的“学生”十分满意,父女间闲谈时便难免夸他几句,老实上进、热心侠义,饱读诗书、武功高强,玉树临风、单身未娶。程小姐母亲早亡自幼与程立言父女俩相依为命,程立言虽是读书人又当过县令,却并非食古不化的迂腐酸儒,也只有这样开明又有能耐父亲,才能教出如程小姐这般爽朗磊落的奇女子,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知民生善政务,便是男人也比她不上。程氏父女原是一般无二的聪明人,程小姐又如何不明白爹爹在自己面前频频夸赞殷梨亭的真正原因?然而程小姐只要一想到殷梨亭那呆头呆脑的模样便是一阵心烦意乱,不肯回应爹爹只当自己什么都听不懂。女儿如此固执程立言亦是无奈,只恨自己不该把她当男儿般教养长大,又恨那殷梨亭过于腼腆少了几分男儿气概。最终,程立言只慢悠悠地说了一句:“乖女哟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可要想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兮rivers姑娘的地雷!o(n_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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