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屋顶上,一边喝酒,一边喃喃自语。那棱角分明的侧脸中暗藏着几分无奈,几分狡狯。
江湖人,此时是寂寞,还是潇洒?
明月映在他眼中,渐渐幻化为模糊的影。
他从怀中掏出一支羽毛,如刀刻的手指微微颤抖,缓缓抚摩过那柔美的线条。羽毛长约一掌,细羽丰满,羽绒柔软顺滑,洁白无暇。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那羽杆正中的一点黑。
血凝成的黑色。
他将羽毛重新收回怀里,继续喝酒,时不时低声吟唱。
月悠悠,雀啾啾,
春水涧中流。
清风吹遍空空谷,
几叶兰花儿摇不休。
山里的月色朦胧影,
山头的云朵多轻柔。
寻踪小径二三里,
鸣鹤远闻藏在楼。
一住忘时日,
转眼便成秋。
同留与白头……
同一时间,一所破屋外。
方云岫坐在小板凳上,抬首望月。
破屋在郊外,门外除了两三棵树外,一片平旷。月色明朗,与漆黑的夜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荒郊野外的一切,在眼前清晰可见。
“唉……银子又吃紧了,娘的病又重了,看来明天……得早些去寻活儿。偏偏又没有多余米粮,明天又要饿肚子了……天可怜见,我一个大家的女孩子偏待不下去……”
方云岫止住了喃喃自语,打个哈欠,解了发带,缠在腕上。任青丝流泻如瀑,月光如霜,与天下望月之人……一同皓首。数不清的无可奈何啊,这一片月光掬在掌心,可否明白千万人的叹息?
第二日,方云岫为母亲做好了野菜粥,整饬好了“家务”,天未亮便换上了身粗布行头,采了些野菜根,在水中冲洗一番嚼了,扮做男人去近处的城镇卖些柴禾野菜,顺路寻个短工的活儿:挑水烧火洗碗,她样样会干,只求几个铜钱或者些粮食。
这天方云岫的生意不错,很快便有人买走了她的柴禾野菜。那么下一步……还去老地方——陈氏包子铺打打下手好了……
方云岫走在街上,前头走着几个纨绔子弟嘻嘻哈哈地聊着天。
方云岫正要绕过去,突见人影闪动,眼前一花。她连忙侧首寻看,只见一个贼眉鼠眼的小老头溜进了旁边的巷子。
方云岫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前面金光耀眼的公子哥的腰间。
果不其然——他的金线攒凤织锦钱袋不见了。
方云岫登时被激起了侠义心肠:不管偷的是谁,偷东西的,总不是好人!
她立时身轻如燕,追入小巷。
那偷儿便在巷中停着,数着钱袋里的银子。
“喂,你拿别人的钱袋做甚?”方云岫操着乡下男子口音,揭发了那偷儿的罪行。
不想那偷儿毫不紧张,道:“偷儿嘛,自然是要拿别人钱袋里的银子。喏,老兄,亏你找得见我,这银子,你我各分一半,私了如何?”
方云岫正要义正辞严地拒绝,那银子已然飞了过来。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得甩手打回:“我不跟你同流合污。”
“哈,你是决计追不上我的,还是拿了银子快快回去吧!”那偷儿转了头,飞快地将银子扔回了方云岫。
方云岫只得接了。
那偷儿三四十岁的模样,眼角上挑,面色蜡黄,身材干瘦矮小,衣着缝缝补补补丁无数,却在腰间别了把精致的脱鞘小刀,让人一见便印象深刻。
不及方云岫反应,那偷儿当真是刹那间就没了身影!看不到去向,更何况追呢!
好快的身法!方云岫不禁赞叹。
她掂量着手中银子,约摸有十两。
这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只带了二十两银子?哼,还真是个金玉其外的公子哥……罢了,这银子我也不能用,还了它去罢。
方云岫当真实诚,又走回了街头。便看那公子哥嗷嗷狂叫着寻找他的钱袋,四处抓人问他钱袋的下落。躲闪不及的,还会挨他一脚。
“这位爷,适才那个偷儿为拉拢我,将银子分与我一半,咱正拒绝着,他突然撒丫子跑了。这一半您老且先收回罢。”方云岫将银子递出。她不喜欢这群膏粱子弟,见他接了银子,立刻转身便走。
“等等小子。”那公子哥迟疑片刻,突然冷笑,“郭某好歹也是城里富户郭家子弟……那钱袋里少说也有一百两银子,定然是你与那贼子是一伙的,非要装个好人……不想我郭大爷明察秋毫,你便要跑路……”
方云岫心中来气,随口道:“哼,污蔑好人。银子你要不要,随你。”
谁知那公子哥一掌拍向方云岫右肩:“小偷儿站住了!郭大爷绝不会放过你!”
方云岫为节约时间和银子未及吃早饭,方才追那偷儿,耗了不少余力,此时有些头昏眼花,一时竟未能完全躲开对方这一掌!气劲震得本就虚弱的方云岫脚下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诶嘿,小哥高抬贵手……”
这尖刻轻浮的声音……是那个偷儿?自投罗网啊……
“嗯?怎地?”那公子哥顿了一顿,口气还是那样不屑。
“快跑吧!”那偷儿却忽然圈住了方云岫的腰,把她扛在了肩头,脚底抹油——没想到他身材瘦小,力气倒不小,“我可不会打架!你这个蠢小子还真去还银子?啧啧,你的心眼太实了!这郭少爷岂是你惹得起的?”
“倒是你这个偷儿,这回我可真与你一伙了!跳进黄河洗不清啊……”方云岫如释重负——那种公子哥真的惹不起,宁可惹这个偷儿,也不能和那种财大气粗的人家打交道。
“你还没吃饭?”
“没那闲钱。”
“哦……”
那偷儿一直把方云岫扛到城外才停下。方云岫脚一着地便要软倒,幸好那偷儿扶了她一把。
“我知道这城外有个粥铺,我请你。”
“唉,这下可好,我都不敢去这城里揽活儿了。”方云岫抹抹额头,擦去了一头虚汗。
“嗐,没关系,你和他只打了个照面,郭家那小子脑子不灵光,明儿就忘了你。你换套衣服再去就好,不行我还可以借你件外衣。”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接受你的帮助?”
“因为你已经是个穷途末路的穷光蛋了,以你的脾气,总不能去卖身。”那偷儿不禁捂着嘴笑了,“我丁小刀阅人无数,不会错。”
方云岫拉着脸不说话。
“啊呀,小娘子别生气,不不不,小兄弟别气,这事儿小刀给你包办啦!准保叫郭家找不找你!”丁小刀满脸谄媚之色,呲着牙叉着手,突地停步,“到啦,就是这儿。随后我荐你在这店里煮粥,一个时辰二两银子,怎样?”
“竟有这许多工钱?别是些不可告人的事。”方云岫警惕地瞪着丁小刀。
“放心,你和她都是女人,一起卖个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丁小刀笑嘻嘻地向帘子里嚷道,“小银钗,来两碗黄金羹!银子先记在账上,月底统一结了!”
“你的银子来路不正。”方云岫蹙眉。
“劫富济贫是本神偷的爱好。”
“小刀哥哥来了?二十两银子,莫要忘了还。”一个柔媚的女声从帘后传来,猛地,飞出两大碗黄澄澄热腾腾的黄金羹!丁小刀运化双掌之力,接下了两碗粥。
“还是烫人得紧。”丁小刀颠颠地跑到桌旁,放下了粥,“小银钗,再与你商量个事?让这位大妹子帮你打打下手,你开她工钱,一个时辰二两,怎样?”
“哟?这生意不错。只是不知道这妹子干不干得了烧火洗碗的生计?”
“做得!”方云岫立刻接道。目前她急缺银子,而这样的工钱,当真是份美差,此时也不顾这店是不是黑店,即刻应了下来。
“先来尝尝这黄金羹——”丁小刀舀了半勺黄金羹,“绝对非同凡响。所以再过一阵子,就会有很多慕名而来的人买粥。过会儿莫要嫌累,只要把火烧得旺旺的,其他只听小银钗吩咐就好。”
“真是多谢你了。那我以后……”
“可以到城里干你的旧活儿,也可以来这里。任君选择。快快快,这黄金羹凉了就不好吃了。”
方云岫这才舀了一勺,咂吧了两口,狼吞虎咽地把小半碗粥灌进了肚。
明面上看,“黄金羹”不过是小米、蛋黄,还有些叫不上名的金黄纤维,不想这羹入口温滑,颗粒圆润,清香四溢,当真是唇齿留香,美味!
“真是饿坏了,不过这种好东西,还是慢慢吃的好。”小银钗在帘里嗤笑道。
“只是……我想留半碗给我娘尝尝……”方云岫放下碗。
“你且喝光了这碗,等你临走时,我再为你带一碗,工钱照给,当做是给新人的礼。不知妹子怎么称呼?”小银钗的声音如和煦的阳光。
“鄙姓方,名云岫,姐姐称我云岫便是。”
“哦?你是……方家的姑娘?”
“曾经是的,只是方老爷嫌弃我和我娘,将我们赶了出来。”
“真是苦命……罢了,我这在江湖上也只算是小本生意,粥要价高是因为值得这么贵……只能帮妹妹至此了。”
过不多时,丁小刀吃饱喝足,拍拍屁股便走人了。
方云岫这才见到小银钗的真面目:一张瓜子脸,盘卷青丝敛,朱唇皓齿,目光流转荡人心中涟漪,绝美不可方物,年龄大概二十来岁。
“妹妹尽管往炉子里放柴火,慢慢熬着这粥便是。”
“小银钗,来一碗黄金羹!银子月末结了!”
“得嘞,曲先生,十两银子,不多不少。您至今已欠了一百三十两,莫要忘记。”小银钗抄起一把小小的刀,在竹子上划下一道。方云岫这才发现,她本以为是竹墙的竹子上,各自刻了名字,划了正字。
丁小刀的名字下统共已积累了三十来个正字,这个月便已有了四个。
小银钗取过了碗,兜了满满一碗的黄金羹,似是随手一抛,竟见那粥直直地飞了出去。
“姐姐的功夫真俊!”方云岫不由赞叹。
“继续加柴,一会儿还会来人。”
方云岫依了。
“小银钗!来碗铜琴羹!六两银子在此!”一锭银子飞了进来。小银钗抬手接下,顺手兜了半碗黄金羹,又从旁边的大罐子里泼出了小半碗颜色清亮的酒。
“是了,梁二哥,接着!”小银钗身形一转,那碗“铜琴羹”打着转儿便飞了出去。
“呵!今天这碗羹当真匀实,想必无比美味!”
“多谢梁二哥捧场。”小银钗笑靥如花。
“小银钗,一碗蛋花酒。三两银子在此了。”帘外探进了一只素白的手,手中央躺着一块小小的银子。
小银钗倒了一碗酒,在酒上泼洒了几星黄金羹,取了银子,递到那纤纤素手之上:“唐姐姐少喝些酒,这酒虽清醇,却不宜女子久饮。”
“钗妹良言,姐姐听得。不过我啊,想什么时候约妹妹一起聊聊……”
“但凭姐姐吩咐,小银钗不敢违抗。”
方云岫顾不得这许多,加柴烧火……而后又有刷锅洗碗,工作不算太辛苦,倒也值得。
“这碗羹,这八两银子就是你今日的工钱——记得明儿再来,顺道将碗带回来……云岫,你知道回去的路吗?”小银钗对方云岫十分关心。
“有劳姐姐关心,我知道这附近的路,不一会儿就到住处了。我明日早上卯时便来。”
“乖,明日卖的是白银汤,火不必这么旺……”
方云岫欢天喜地地将好消息与母亲说了,而后便日日去那粥铺做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