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天井,听着戴娘子等人聊天的声音,虞三姑娘冷冷的哼了声,她这会儿正蹲在天井边,手里正用劲的撕扯着一段树枝,是之前她随手从虞景明那盆十八学士茶树上折下来的,,这会儿整条枝条叫她折成面段,地上全是被揉成一团团的树叶。
当一个家庭一身光芒的时候,那光芒便掩盖了隐于暗处的各色心思,唯等光芒敛尽,才尽显浮面。
二姑娘则抿着嘴坐在一边的窗下,手边摆着几叠黄裱纸,正折着纸钱。二姑娘边折着纸钱边看了看着虞淑丽身前那一地碎叶。却是有些欲言又上。
“有话就说。”虞淑丽没好气。
“生气了?大姐本来就是不要我们插手的。”虞淑华叹了口气,三妹气性大,这回又被大姐比下去了,难免又要咬牙,看那手里扯了一塌糊涂的茶树枝也晓得了。
谁能想到大姐的手段却是在经济案子上。
“生什么气啊,虞景明能拿回虞园,至少没让咱们虞家丢人,你以为我真像大舅妈那样,一幅恨不得姓吕的赢的样子啊。”虞淑丽嗤着鼻声,她做那些本来就是觉得自己该做,二房的事情还轮不到虞景明说怎么样就怎么样,而至于告状成不成功,不去做过总是不甘心的,更何况她看不惯虞景明这等时候了还冷静的计算着一切,最恨她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态度。
再说了,她告状是为了她们二房争,虞景明告状那是为了虞记争,又岂能一样。
“哼,她便是赢得了虞园又如何?倒也要让世人看看虞景明那嘴脸,再怎么,大伯死后,是爹掌着虞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如今她爹走了,我们二房被外人设计,虞景明却是坐山观虎斗,最后渔翁得利,一举把虞园收归虞记,如此心计和手段倒是了得,只是那人味儿全叫狗给吃了。”虞淑丽愤愤的说。
“唉,三妹……”二姑娘叹了口气,一家人这般的敌对,倒底徒惹外人笑话呀。
只二姑娘一惯口拙,却也不晓得如何劝三妹,一时间天井里寂静无声,唯门外长街茶档上的闲聊声断断续续入耳,说的正是荣家的事情。
虞淑华听着,便有些失神。
“二姐在想些什么?”虞淑丽侧过脸到二姐手上拿着个折了一半的纸钱在那里发呆。
“也没什么,就在想着荣家的一些事呢。”二姑娘回道。
“怎么?二姐还想着荣大少爷?”三姑娘挑着眉问,她是晓得二姐一直以来对荣大少爷有些心思的,便是娘亲,当初也是有拿二姐跟荣大少结亲的心思,只未曾想荣家最后却打起永福门的主意,这才有虞景明跟荣大少定亲那事,只最后呀,是轰闹闹一场,徒留一场笑话。
“没的事,你乱想些什么?只是在想着,是不是真如外面人闲说的那样,这回爹走了,若是没有大姐,虞记,咱家会是个什么情形?”二姑娘叹口气道。
“二姐,难不成你还要去感激她,我只晓得,没有虞景明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事情,我恨她,我等着看她的下场。”三姑娘咬着牙,不管如何,她不会原谅虞景明的。三姑娘说完,猛的站起身来,转身朝堂前走,二姐太没骨气了。
虞景明正好下楼。于她擦身而过:“再恨也无济于事,为着回上海,我努力了十年,而为看着我的下场,你又能努力几年?”
天热,虞景明下来走走,顺便也嘴馋茶档的茴香豆了,翠婶儿卤的这个茴香豆算是一绝,那味儿浓厚醇香,放在嘴里味道久久不散,小时候,父亲看账册,她便是常常坐在一边,然后一粒一粒的吃着茴香豆,小小的一盘茴香豆,她能吃上一晚,到如今,也许她吃的并不是茴香豆,而是回忆。
“走着瞧呗……”虞淑丽进屋之际留下这话,倒是有些铿锵的味道。
虞景明只是浅浅的笑了笑,便出门了,她不惧任何挑战。
“翠婶儿,来两包茴香豆。”虞景明走到对面茶档前,冲着翠婶道。
“好咧,我这就给大小姐包起来。”翠婶儿麻溜的忙活着,虞景明便安静的站在一边等,原先闲话的几个见到她那身影,不晓得为什么心里就有些发怵,嘴巴发干,自也停了嘴。
唯有窝在茶档里的老潢和二号门的钱老六两个,一个嗯着曲儿说着鸟经,一个看着那电灯,却思量着是不是把年轻时用过的那一副剃头挑子再整出来,这晚上在茶档边上摆一个剃头挑子也是不错的,这电灯亮堂。
这两老头说的内容鸡同鸭讲,却各讲各的,挺有滋味儿。
这时,平婶儿从门洞过来,站在茶档口张望了好一会儿。
“哟,平婶子这是在等谁啊?”嘉佳问。
“还等谁哟,我家平五呗,腿伤还没好呢,这死小子就一天往外跑。”平婶没好气的抱怨。
“哟,平婶子这可不好抱怨的,这年月能在外面跑的那都是混得开的,窝在家里的才没出息,我今儿个下班回来,可是看着你家平五在南街酒楼那边请人吃酒。好家伙,好几个军爷呢,那一身行头,别提多神气了……”嘉佳在南街的菜市做记录员,回来的时候碰到过平五,便笑着道。
平婶这会儿听到嘉佳的话,却是叹了口气:“哪有什么光鲜哟,都是假样子的呀,我听说,这下面当差每月倒手的钱没几个,大部份被上面当官的给分了,我家平五又是个看大门的,又不象有些有路子的人,能倒腾出点东西出来卖,他就拿那两个死钱,还得想法子巴结上差呢。这不,这才去几天,工钱的事儿还没影,倒是先请同事吃酒吃了两回了,好不容易有点情面了,这不,卞维武的事情一出,到底是处得来的兄弟,这不又请人吃酒看看能不能找人说项。”
“哟,我可听说卞老二的事情不小,牵涉到走私呢,这要搁禁海那时代,一被抓到就要砍头的……我听说拿货给卞老二的那家新华商行已经被封了,连掌柜的都被抓了。”嘉佳咋着舌道。
“不会吧,没那么严重的吧?”一边春娘看了看麻婶,也连忙问道,那肥田粉的事情,他们家麻喜也是有份的,那心也提了起来。
“哟,老潢,是不是这样的啊。”一边钱老六踢了还一脸沉醉的哼着曲子的老潢,这事儿,他家钱厚实也有份,还有赵明家的小子……
“我哪里晓得呀,这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潢站起身来,扫了虞景明一眼,咧了咧嘴,皱巴巴的一张脸却似看尽了人生百态,然后提着那鸟笼,一摇一摆的回了后街。
“哟,这老潢,卞家兄弟伺候他跟伺候老子似的,他倒是没心没肺的。”麻婶拍着大腿骂骂咧咧着。
“莫乱说,今儿一个白天,老潢都没在我这档上喝茶,也没瞧见人影。”老王头在一边瓮声瓮气的道。老潢整日里都泡在茶档上,这世上最晓得老潢行踪的莫过于老王头。
这老潢孤老一个,又没别的事儿,突然一整天没见人影,那还不就是跑人情去了,不过看老潢这样,只怕事儿不大。老王头心里嘀咕着。
虞景明接过翠婶递上来的两茴香豆,看着老潢离去的背影,这个老头享受过荣华,也跌落至烂泥,见识过各种人心,如今到老,倒是活出了他自己的个性。
“不用担心,没那么严重,这走私的事情打底也就查到商行,跟低下买卖没多大关系,最多也就是没收货物,损失两钱……”虞景明说着,暗里倒是想着,翁冒出手好快啊,如此,只怕背后那位汤姆逊先生应该坐不住了。
而这思虑刚起,街口便出现了一行人。打头的两人便是卞维武和平五,平五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两人身边还有四五个军爷,那腰里插着军刀,卞维武这小子咋咋呼呼的,这一路过来,便一路拍各家的门:“钱厚实,麻喜,赵铁柱……我出来了,这回大难不死,请大家吃酒。”
“哄……”的一阵哄声,各家的门嘣的一声就开了,一群半大的小子一下子就围了上前,然后簇拥着卞维武几个直朝着后街去。
一群人身后不久,卞维文一手提着一只菜篮子,一把空心菜,几根茄子,一块切下来的冬瓜,冬瓜边上便是一刀肉,另一只手提着一个油纸包,风过,能闻到油纸包里卤菜的浓香。
十来岁的卞维新跟在他大哥身边,手里拿着一只鸭爪正啃着。
“卞先生哪,卞二哥没事了啊,可喜可贺,今儿个这是要打牙祭了呀……”嘉佳打趣着。茶档上的人这会儿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之前还在说要砍头呢,一转眼卞老二便神气活现的出现了,这是老母鸡变鸭。
卞维文只是笑笑,一边老王头却是连连点头:“应该的,吃点好的收收魂。”老王头说着,便招呼了翠婶在卞维文的菜篮子里又塞了一包茴香豆:“下酒吃。”
“翠婶客气啦。”卞维文笑着倒没有推拒,转头看到虞景明,只点头说了声:“大小姐好……”一些感谢实没必要放在嘴上。
“卞先生好。”虞景明也只是点点头,这次事件只是各取所需。而如今卞维武既然出来了,那显然翁冒也应该脱身了,看来吕三的事情已经定局了,翻手覆手不过眨眼前,翁冒这布局着实快,只怕不是他一人出手,虞景明倒是想到了翁冒那个神龙见尾不见首的东家来。
夜深了,茶档上的闲客慢慢的散去,前街渐渐的散去了喧嚣,而后街倒是因为卞家的事情多了一份往日没有的热闹。
虞景明手里拿了两包茴香豆进了门,果然就看到翁冒已经回来了,正在水井边打水。红梅也在井边洗着她的小裳。
“大小姐明日看报纸。”翁冒冲着虞景明道。虞景明点点头。
虞淑华依然坐在天井边扎纸钱,虞景明走上前,顺手递了一包茴香豆给虞淑华。顺便拉了一张凳子坐在虞淑华身边,也拿了张纸,折起了纸元宝。
“大姐……”二姑娘微笑着打了声招呼,先拿了一粒茴香豆放进嘴里,然后接过虞景明折好的几个纸元宝,用绳将它们全都串成一串放进一边的篮子里,那篮子里的纸钱堆的高高的。
这一夜,虞景明折了一夜的纸钱。
耳边只隐隐约约又听得堂前戴娘子同虞二奶奶的聊天。
“听说虞景明把13号划给你们了,13号这边还没有租出去吧?如今二爷走了,虞景明强势的很,我倒低不放心你们,我想着把房子换一换,住到你们隔壁来,也方便照应着一点……”是戴娘子隐隐约约的声音。
虞景明却是微微垂了眼敛,戴家这位只怕又是打着想赖房租的想法吧……
不过这倒低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