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哲听到这话,脸色滞了滞,我躲过他的目光,不知所措地往旁处看去。刚刚,为何要说出这样一番语句来呢?似是不经意间,就把这许多日子的心酸,埋怨和委屈透露给他听了。
他突然猛地抓住我肩膀,强行扭过我身子,逼着我面对他。
我缓缓抬眸,正对上他疼惜的眼神,缱绻恋恋,柔情似水。
窗外忽地一阵狂风袭来,伴着寒气吹得呜呜咽咽,便听见淅淅沥沥的雨水掷地有声。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遂将我用力拥入怀中。我的个头此前长了不少,如今抵在他的下巴处,他领口柔软的绒毛正暖和地轻拂在我脸上。
我没有细想过我怎会这般乖巧地依偎在他怀里,也许是本能地想要依靠这份温暖。我轻轻闭上眼,不敢回想过去的历历惨案。耳边紧贴着他的胸膛,可是那里面跳动的心,却是极其地冷酷无情。
“我竟让你无奈至此么……”他轻轻叹着,我心弦一动,就要掉下泪来,只好死命地忍着,紧紧绷住此刻悲情的面容。
“朝为红颜,暮为白骨兮。暮为白骨,黄土葬之兮。黄土葬之,魂不可归兮。魂不可归,佳人难忘兮。”赫哲浅浅吟道,我听来真是字字诛心。
于是敛了敛神色,动作极缓地推开他,离了他的怀抱,淡然道,“赫哲,你便当我已经死了吧,我是白骨,我是黄土,却不是你的阿月。我已经将那招幡烧了,你也尽数忘记吧。”
“不,我不要。”赫哲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很重,听起来很坚定。
“你忘了么?在鸣悲泉的时候,你放我走,你说过,日后你若攻打中原再遇见我,绝不会对我留有半分情面。现在,你都忘了么?”
他叹了口气,没有理会我的质问,沉默半晌,才闷闷一句,“我们总是原本待在一起好好的,最后却为了一堆杂事翻脸。阿月,我们之间难道就不能不问过去,不问将来,只珍惜现在,好好相处么?”
我有些激动地往后退了一步,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为什么要和你好好相处?我们是敌人,不是么?我们之间隔着深仇大恨,试问我为什么要和你好好相处?”
见他沉着脸不说话,我转身往屋子里处多走了几步,背对着他,不让他看清我此刻复杂的表情。赏珍阁里越发静了,唯有窗外雨声一直不停,还有那摇曳的烛火闪来闪去,像此刻僵硬尴尬的气氛摇摆不定。
“你还不走么?”我率先出了声。
“看来,你是半分都不想原谅我了?”他的语气透着极其可怕的阴冷。
“此生找不到理由原谅,没有办法原谅。”
他蓦地冷笑一声,“我看,是因为你从未真正地喜欢过我吧。你的心太大了,藏着那么多东西,却始终无法纯粹地待我。”
“是!我没有办法纯粹地待你!我的心太大了!想知道我都藏了哪些东西么!”我气愤地转身,大声道,“我和你之间的隔阂,岂止是几句话就能说清的!”
我瞪着赫哲同样阴狠的眼睛,继续道,“整个胭脂河都被你的军队夷为平地,我没有了家,没有了爹娘弟弟,只是一个出去采药的时间,回来就成了奴隶!我为了活命,用狐公子的故事换来一场苟且偷生,可是我却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里是永无止境的血腥和杀戮!”
他静静听着,面容倨傲,没有半分让步的意思。
“还有阿壁将军。不管我当初待在你身边有几分真情实意,我都有想过做你的王妃,留在你身边,可惜你对阿壁将军半分情面都无,就那样残忍地杀害了他!阿壁将军与你十几年的情谊你都不顾,那我呢!唇亡齿寒,你让我如何去信你!”
“好,是我错了。”他终于放下了高傲的身段,向我承认他的过错,只是言辞间冷漠疏离,没有半分诚意。
我又狠狠道,“在平安镇,收养我的婆婆那么好,那么好,我已经答应跟你走了,我心甘情愿地跟你走,你却还要瞒着我执意屠城,害她惨死!还有整个镇上的人,他们都是无辜的,你怎么能残忍至此!”
我狠狠吸了一口气,“曾经有人告诉我,永远不要相争。可是只要一想到,我身边那么多人都是因你而死,我就恨得要命!我宁愿不听其他人的忠告,也要凭自己单薄的能力,来阻止你侵犯中原!是你逼我到这一步的,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明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敌对的关系,为什么后来要把持不住地互相喜欢?
明明互相喜欢,又为什么要互相折磨?
明明互相折磨,却还是不死命不甘心地互相招惹。
赫哲顿了顿,忽而抽出怀里那把阿壁的短刀,玄武纹镶玉柄看着极为夺目。他紧紧盯着我,面无表情地将其拔出了鞘,“我说我错了,你会不会原谅我?”
“不会。”
他点点头,猛地将短刀刺入了自己的左臂,接着又迅速拔出,鲜血奔涌而出,霎时染红了白袖,如一朵艳绝的牡丹妖娆绽放。我吓了一跳,面上还在固执地维持着淡漠,手却不自觉地握紧起来。
他在流血,他在疼,可他却不说话,他只看着我。
“这样呢?你会原谅我么?”他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噙着泪对他怒道,“伊舍赫哲!你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你了么!我再也不会上当了!你不要处心积虑,以为使个苦肉计就能迷惑我!”
“这刀还给你的家。”说罢他又在胳膊上划了一刀,“这刀还给胭脂河。”
“这刀还给阿壁。”
“这刀还给你婆婆。”
他麻木地一刀一刀在身上划着,很快那件华贵的白底金线织衣就被斑斑血迹染红,我止不住地掉泪,微张着嘴立在原地看他。
我从没有想让他用这样的方式来赎罪,他划在身上,我疼在心上。
噢……原来我并不希望他赎罪的……别说让他以死抵命了,就连现在这样,我都快招架不住……可是我为此刻的自己感到悲哀,也感到恐惧。
爱情,只要换个方式,就能击溃身经百战练就出来的铁石心肠。
他太了解我了,太清楚怎样可以击溃我,而我只能哭着摇头看他。
“这刀还给平安镇。”
“这刀还给遥关。”
“伊舍赫哲……你住手……你别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你了……你住手……”
他抬手,狠了狠心,就要将短刀没入心脏。
确切是直直没入心脏的分寸和距离,没有丝毫的偏差和余地,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会稳稳将刀刺进去,我不敢拿他的性命来赌他的诚意,我怕他死。
几乎来不及多想,我飞出别在腰间的鞭子,打掉了他手里的短刀。短刀应声落地,他的手背也划出
了一条血痕,像是终于泄了气般,他有些支撑不住地向地上歪去,单腿跪倒在地。我再也掩饰不住满脸担忧,飞奔过去扶他。
他这一身华贵织衣,已被划得破烂不堪,金线杂乱,猛虎片碎,白色的衣料上遍染殷红。他疼得微微颤抖,时而忍不住地倒抽冷气,额上冒着冷汗,顺着他倨傲而俊朗的侧脸轮廓缓缓流下。
这男人,不愧是统领草原强大势力的少年霸主,竟能对自己也狠绝成这样。
尽管受伤的是他,可他却装作不以为意地搂过我的肩,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痕,动作温柔而虚弱。
“怎么啦?”他笑笑,“平常惹你生气让你流眼泪,如今向你认错,你怎么还哭?”
我闻言,泪水更是波涛汹涌,他又道,“你的眼睛这么好看,不太适合流眼泪啊。”
“我害怕。”
他愣了愣,轻轻问道,“阿月,你恨我的时候,是不是很想我死?”
我已经无力回答他,只是克制不住地哭着,哽咽着,一如从前不会反抗只会忍受的卑微奴隶。在他面前,我永远都没办法真正地强硬。
他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血越流越多,搂着我懒懒道,“我不会辜负我们伊舍族人的期望,有生之年,我一定要统一五国,君临天下。到那个时候,阿月你再说想我死,我会立刻死。我知道,为着雄图霸业,我欠你的,太多了。”
大哥说欠我太多,秦梦生说欠我太多,此刻他也说欠我太多。
然而我要的,并不是他的亏欠。
“我从未想过要你死,即使在最恨的时候。”
“那你就是原谅我了?”他期许地看我。
我迎上他的目光,看着他越发苍白的脸,郑重地点点头。
他这才满意一笑,随即又露出霸道的神色,猝不及防地凑过来狠狠吻我。我依旧对他这亲密而陌生的举动感到畏惧,有些瑟缩地微微躲着,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抬起满是伤痕的手,扯了我的发带,定住我的头,不让我有丝毫逃避。
浓重的血气在鼻息间游窜,许是伤口疼得紧,他有些狂躁,又怕惹我不适,便极力地克制力道。我担心他的伤势,闭了眼微微皱着眉,乖巧地顺从着,任由他从我这汲取哪怕一丁点的安抚。
他却突然停下,稍离了些静静看我,我复而睁眼,又难为情又疑惑,却是不敢看他了。
“阿月,真好,你还是我的月亮。”他抚着我垂下的发丝感叹道。
我微微红了脸,又听他道,“喂,我跟你说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
“什么?”
他附在我耳边,有些调皮地轻轻道,“从刚才到现在,我真的快要疼死了。”
我惊了一下,简直哭笑不得,到底是又气又急地重新扶好他,“走,你再撑一撑,用轻功带我出府,我带你去看大夫。”
他便由我搀着,费力地站起身来,对我道,“去仁善堂。”
我讶异地看着他,他和缓笑笑,“你可以趁机查探一下仁善堂的情况,看看其中究竟藏了什么样的玄机,好早做筹谋,以防暗箭。”
抛却外事纷扰,他于我,从来都是体贴呵护的。
见我感动得有些怔,他又摆出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来,“你是我的女人,我自然要为你着想,快些走吧,再耽误下去我就要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