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小狐狸下山
符河问惠泽人间那么大,先去哪里看看。
惠泽笑着在他鼻子上一刮:“傻妖,我眷恋的从来不是山河人间。”
符河面上一热,带着惠泽一路走上了瑶山,那里是小妖们的聚集地,亦曾住着他的同族,远远远远——远房亲戚。
为什么是“曾”呢?
身为狐狸精,就要有勾搭书生的觉悟。
瑶山上的妖精们是这么告诉他的。
饶云作为瑶山上百年来唯一的狐狸精,深感任务艰巨责任重大,毕竟整个瑶山上上下下十几个精怪的面子都系在了他的尾巴上呢。
他跑去河边,问山上公认的美妖鲤鱼精:“我能勾搭好书生吗?”
鲤鱼精瞧瞧他水灵灵的大眼睛,再瞅瞅他毛茸茸的耳朵,瘪嘴:“不行,不行,你不够媚。”
“媚?”
饶云歪歪头,显得更可爱了。
鲤鱼精长叹一口气,捏住他肉嘟嘟的脸:“你看过话本吗,自古书生都是被风尘女子迷了眼,要的不是青衣若水楚楚可怜,是红衣似火眼含秋波的。”
“红衣?”饶云说。
“红衣。”鲤鱼精点点头。
饶云吊起的心立刻落下去不少,他可是红狐呀,看来天生有优势。然而他还是怕自己长得不够媚勾搭不到穷书生,把身上的中衣外衣统统变成了红色的,不知道的人遇见了怕是以为从哪里落跑的新郎官。
有了底气的饶云,顺着午后的暖风,一路施着法术往山下走去。
清风中夹杂着青草和泥土的香味,日光柔和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红彤彤的饶云走在绿油油的山间可谓是最灼目的一道奇景。
饶云下了瑶山以后并没有立刻混入市井,而是这个山头那个山头地打转。被灌输了荒山里才能遇到书生的认知的他认为进入人类的城镇是偷懒懈怠的行为,大大的不好。
可是,饶云走啊走,走了一旬有余也没遇见传说中的书生。这天他好不容易看到个人,却见那人坐在一顶花轿子旁痛哭不止。
饶云从小到大没见过妖怪哭更不可能见到人哭,他认为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才会让这个老伯哭得肝肠寸断。
壮着胆子走到那老伯旁边,饶云戳了戳他的肩膀问:“你为何难过啊?”
老伯抬眼瞧见饶云一时忘了哭泣,他揉揉眼睛,视线从饶云尚透着稚气的清秀脸庞落到他的大红衣服上,忽地手脚并用跪倒在地向他连磕三个响头。
“上仙啊,您定是来救我于水火的吧!”
饶云想说他不是上仙是小妖,那老伯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比起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山洞里住着吃人的妖怪啊!村里人都叫我把女儿送给它作祭品,我怎舍得把自己的骨肉送给骇人的妖怪。”老伯涕泗俱下地说,“我把一块石头放到轿子里假装成女儿送入山里,本已做好被妖怪吃掉的打算,不承想上仙出现,大恩大德啊大恩大德!”
老伯哭得厉害,说话倒也没落下,硬是不给饶云插嘴的机会。
瑶山的妖怪都是茹素的,乍听到吃人的妖怪饶云其实很是害怕,但见老伯哭得这么可怜,心地善良的饶云还是决定帮他一把,毕竟他也是妖可以跟对方讲讲理,对方要是不听劝他逃跑起来总归比人快。
“老伯你走吧,我来应付那个妖怪。”饶云说。
老伯感恩戴德,然后不等饶云反悔便飞快地跑下山去,好像后面有洪水猛兽追着他跑似的。
饶云既然答应了帮忙就得说到做到,他百无聊赖地坐在轿子上等吃人的妖怪。
山上的风景总是大同小异的,何况一个小山头哪比的上灵气充沛的瑶山,饶云转转眼珠,一会儿望望天,一会儿望望地,一会儿又数数树上的树叶,心里既盼着吃人的妖怪能早点现身,又希望骇人妖怪是不存在的。
如此等了好些时候,饶云忍不住泛起瞌睡来,眼皮愈发沉重,眼前的景物愈发模糊,终于忍不住趴在轿上呼呼大睡。
直到暮色四合,雾气弥漫,一轮残月高悬天边,一抹青色的身影悄然而至。
来者看到香甜的饶云,先是嗤笑一声,再是朝他脑门上一点。
“醒来。”
饶云揉揉额头,砸吧砸吧嘴,翻了个身。
青蟒一愣,隐隐有些怒气,正待发火,听到睡梦中的饶云打了个嗝,憋不住笑了。
劣等小妖,梦里尽是美食。
他难得地升起一阵使坏的念头,抓起饶云的手,在那白皙的手指上重重一咬。
饶云吃疼,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的瞬间,便见一道高大的青色身影。
青蟒手一抹,饶云手指上的牙印就不见了,他趁饶云尚未回过神来,飞快地放开他的手指,正了正脸色。
只见他的视线扫过饶云的红衣,道:“你就是那些愚蠢的村民送给我的妻子?”
饶云懵了懵,老伯没说所谓的送礼是嫁人啊。
青蟒挑起饶云的下巴:“还是只乳臭未干的小妖。”
说着他身形一晃现出原形,赫然是一条一丈长的巨蟒,青色的鳞片附着其上,冷酷的瞳孔在黑夜里泛着红光,不断吐息的芯子发出危险的警告。
青蟒的本意是要吓吓这个小妖,未承想饶云眼睛发亮地看着他说:“你的鳞片好漂亮啊!”
“我叫饶云,你叫什么名字呀?”
完全不怕青蟒的饶云,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看他的目光又是羡慕又是崇拜。
始料未及的答案让青蟒有些慌乱,青色的皮肤染上了一小抹粉红,从没被夸奖过的青蟒一扭脑袋钻进了草丛里。
话还没说完,饶云怎么能让青蟒走,他也化出原形一个飞扑趴到了青蟒的背上。毛茸茸的爪子一碰到那沁凉的鳞片就爱不释手,饶云一直很羡慕鲤鱼精的鱼鳞,不像自己的软毛总是会粘上落叶勾到小草天天都要清理,而鲤鱼精尚且不能离开水面,青蟒却是能在草丛间自由游走的。
真令狐狸精嫉妒!
青蟒被他上下齐手越摸越红,索性卷起尾巴把饶云给圈了起来,举到平视的高度。
猩红的芯子时隐时现:“摸够了没?”
饶云诚实地说:“还没有。”
“……”
青蟒强作镇定,实际上冷漠的外表下已经红透了脸,平日里无论是谁见了他都要退避三舍,今天竟然被一个小妖给轻薄了。
饶云完全没有生死被他妖掌握的紧张感,他想起正事,对青蟒诚恳地劝解道:“虽然妖各有各的妖道,但我认为吃人是不对的。”
青蟒对这种误会本是不屑于解释的,可一对上那双圆圆的狐狸眼,嘴就不受控制了。
“我没吃过人。”
“那为什么老伯说你是吃人的妖怪?”饶云讷讷地问。
“不过是把他们的私怨推到我身上罢了。”青蟒冷哼一声。
“你可以去解释。”饶云说。
“你觉得他们会信一个妖怪的话吗,”青蟒顿了顿,又问,“你信我吗?”
饶云不说话了,青蟒叹了口气把他放下。这时候饶云蓦地一抬头,眼里水汪汪的:“那你岂不是很可怜。”
“可怜?”青蟒大笑,“笑骂由人,我自独行。”
饶云听着他的笑声感觉很不是滋味,他拍拍青蟒的尾巴说:“等我勾搭完书生,你跟我一起回瑶山吧,那里妖怪不多,但都很友善的。”
青蟒的笑声戛然而止:“勾搭书生?”
“是啊,”饶云郁闷地垂下头,“下山前我都没想到勾搭书生这么难。”
青蟒的尾巴动了动重新把饶云卷起来,他压抑着莫名涌上的怒火说:“你都是我的妻子了还想着勾搭书生,不许!”
饶云跟他解释自己不是顶替新娘的。青蟒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用粗壮的蛇身一圈圈缠上去牢牢地捆住了他。
“你摸我半天不用负责吗?”青蟒蛇皮发烫地说。
“可我们都是公的啊。”饶云争辩。
“书生也是公的。”青蟒说。
“那不一样,狐狸精得跟书生在一起,话本里都这么写,我要是不能拐个穷书生回去会给瑶山丢脸的。”饶云着急地说。
青蟒的脸色沉了下来:“带我回去就丢脸吗?”继而又开始安抚饶云,“你放心,我一定比那什么破书生更好。”
语落,原本打算吓吓他就放他回去的青蟒一改主意,卷起饶云转道家中。
饶云挣脱不开,无可奈何地被拖进了蛇洞。他趴在潮湿的洞穴里小眼珠转啊转地盘算逃跑计划,他只想跟青蟒交朋友,没想过做夫妻的。
山洞一住便是四五日,饶云起初以为自己会不习惯,未想到被青蟒养的皮毛油亮,原本就肉嘟嘟的小身子愈发圆润起来。
每天睁开眼睛,食物就已经堆到了眼前,鲜果嫩肉无一不缺,唯一的麻烦或许是总有一条尾巴会时不时的戳戳他的小肚子。
青蟒身子一卷,将饶云圈在怀中。
柔柔软软的触感,红红的狐狸毛蹭在他的身上痒痒的,惹妖发笑。
“如此小的身躯,莫说一口吞下,只消稍一用力也就没了。”青蟒感慨。
饶云不高兴地抖了抖身子,伸出爪子挠挠他的脸:“你又不吃我,老说话吓我做什么。”
青蟒轻声道:“看你何时会被我吓跑。”
饶云瘪瘪嘴:“才不会。”他才不是那种胆小的妖呢……至少现在不是!
青蟒低笑两声。
饶云眨眨眼说:“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青蟒说他没有名字。
饶云当即一拍爪子:“走,我们找算命先生给你取一个。”
“算命先生?”
“对,他们天天神神叨叨的,净说些听不懂的话,肯定会很取名字。”
青蟒心道这前因后果毫无关联,但架不住饶云热情的眼神,思忖片刻,到底是点头应允了。
此时天光大亮,雾霭尽退,吆喝声四起,正是一天运转的伊始,青蟒带着饶云走走停停东逛逛西瞧瞧。
饶云的道行比青蟒低好几百年,贸然行动是跑不掉的,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主意,饶云便找出这么个借口溜出来。青蟒不疑有他,带饶云来到了山脚下的集市,想玩什么想买什么全由着他。
随着日头高升,街道渐渐热闹了起来。饶云站在一个杂耍班子前面挪不动脚,满脸的惊奇。
尽管青蟒不解妖怪为何要看人类拙劣的把戏,然而是当饶云兴奋地说“看那个人在喷火”的时候,他还是会“嗯”一声表示附和。饶云专注地看花样百出的戏耍,他则专注地看饶云,心里渐渐感到十分充盈。
杂耍班子撤场的时候饶云还有点意犹未尽,原来不用法术也可以做很多奇妙的事情。
青蟒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客栈投宿,掌柜的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游移了半天也不知是该叫父子好还是兄弟好。
平心而论,两人的人形岁数相差并不太大,只是饶云笑容灿烂眸光流动显小,而青蟒面色阴郁气质沉稳显老,两者放到一起就有些微妙了。
青蟒瞧出掌柜心中所疑木着脸将钱袋扔到柜台上:“一间上房,我和内人同住。”
掌柜目瞪口呆,还是店小二机灵,上前一拱手道:“两位客官请跟我来。”
目送饶云扭捏的模样和青蟒坦然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掌柜久久不能回神,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男侍都能公然带出来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饶云被青蟒一揽带上了床,在山洞里就是这样,青蟒用长长的身躯把他圈起来,饶云就像他怀抱里的小小的一团毛球,不同的是现在是人形。
饶云并不讨厌和青蟒同床共枕,青蟒的皮肤冰冰凉凉的很舒服,修长结实的手臂很有安全感,趴上去就会骤然加快的心跳也很有趣。
为什么不能勾搭书生呢?我勾搭完书生再来找他玩不好吗?
饶云苦恼地想,青蟒如果不这么小气一定会是他的好朋友。
“在想什么?”青蟒摸摸拱来拱去的饶云的头。
“内人是什么意思?”饶云问。
“就是你是我的人的意思。”青蟒笑着说。
饶云嘟嘴:“我又不是人。”
青蟒道:“那你是我的内妖。”
饶云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睁着眼睛与他对视半天,差点看出了一双斗鸡眼。
青蟒失笑,捏捏他的鼻子。
“睡吧。”
饶云刚要开口,一股困意袭了上来,眼皮发沉,最终他咂吧咂吧嘴什么都来不及说就睡过去了。
青蟒轻抚他的脸颊,凝视片刻,也跟着合上了眼。
梦里饶云看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路上荆棘遍地,有个瘦弱的书生艰难地劈路前行,他的衣服沾满了灰尘已然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行李更是破破烂烂。然后忽地一阵大风刮来,掀起漫天尘土,便再也看不清了。
饶云忽然想起他还是小狐狸时听到的一句话:狐狸精找到书生不是为了勾搭他而是为了报恩。
翌日清晨,饶云起床后还惦记着昨晚的梦,魂不守舍地跟青蟒下了楼。
一走到大堂他就惊着了,因为有一个书生长得跟梦里面的一模一样!
他偷眼瞧去,那书生容貌端正,面色苍白,眼底泛青,透出稍许病态来。再想仔细打量,一只大手横在了他的眼前,饶云拉了拉大手,没拉动,他抬起头看见了青蟒愈发铁青的脸。
青蟒本来瞪着不安分的饶云,看他一脸委屈又觉得舍不得,便去瞪书生。这一瞪他就知道书生命不久矣,瞪一个将死之人没甚意思转而瞪向了掌柜。
掌柜身躯一颤,寒意蹿上背脊。他缩着肩膀哭丧着脸,不知自己招惹了哪尊大佛。
那书生似有所觉,也转眼看了过来,这一看竟生出似曾相识之感。
书生的眼睛黏在饶云身上青蟒已十分不悦,没想这大胆书生竟还快步上前拦住了他们。
“你……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书生仿佛看不见发怒的青蟒,周围的人都被他的威压吓得瑟瑟发抖,这病痨兀自一脸殷切地对着饶云。
饶云也是懵懵懂懂:“你也在梦里见到我了吗?”
书生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惊喜:“我们果然是有缘人。”
“够了!”青蟒大吼一声把饶云揽到身后。
书生这才恍然还有一人,他对青蟒作揖道:“失礼了,这位老爷。我与令子似乎颇有渊源……”
青蟒气极反笑:“你倒说说你与我内人有何种渊源。”
“内人?”书生震惊地看向青蟒身后,奈何饶云被施了法说不出话来无法解释。
青蟒不欲纠缠下去,挥开书生抱住饶云大步走出。待书生回过神来追出门去,哪还看得到半点人影。
书生茫然地伫立在门口,像是一件忘了很久的事堪堪浮出水面又沉了下去,他猛地咳嗽几声颓然倒地。
回到山上,青蟒撤去法术后饶云生气地一口咬到他手上:“你怎么可以欺负书生!”
饶云咬得不重,恐怕牙印都留不住,青蟒偏偏疼得钻心刺骨。
“你有我,不需要书生。”
“没有狐狸精不需要书生的,”饶云撒开口气呼呼地说,“我要勾搭客栈的书生。”
他见青蟒哑然,以为对方在怀疑自己,想了想补充道:“我感觉得到,他对我来说是特别的。”
青蟒身形晃了晃:“你一定要去么?”
饶云坚定地点点头。
青蟒转身:“你去吧。”
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舍不得放饶云走了。
饶云在身后说:“你等我勾搭完书生就回来找你,我们一起去瑶山。”
青蟒没有回应,饶云权作默认,他不知道狐狸跟书生的故事里是不会多出一条青蟒的。
待身后没了声响,青蟒变回原形盘起身子,这茫茫天地间他终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