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就不大的客厅,因为堆着一摞摞书显得更加狭小,那些书或是从书店买的,或是去图书馆借的,全是和刑侦学相关的著作。餐桌靠着的那面墙上,各种报道小宝遇害案件的剪报贴得满满当当。
淑萍出神地望着那一张张发黄的报纸,上头充斥着关于三年前凶杀案各种版本的描述,其中不乏一些为吸引眼球而添油加醋的报道。
但不管如何,三年前这桩案子确实引发过不小的轰动,也得到社会各阶层的广泛关注。一时间,电视中、广播里、网络上、街头巷尾,到处都有人谈论这个案子。淑萍觉得这是好现象,在传媒行业工作的她,深知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对于破案的推动作用。她甚至不无乐观地想到,也许经由网友的人肉搜索,很快就能把那个凶徒绳之以法。
每天她都在博客里发布案件调查的近况,与网友保持联系,即使他们暂时无法为破案提供帮助,起码那一条条表示关切和同情的回复,也带给她无穷的信心和勇气,支撑她走下去。
博客的关注度很快突破十万、三十万、五十万,直至百万……
一天,华强告诉她别上博客了。她反问丈夫为什么,心底颇为不解。网络已经成为她了解案情方方面面的主要途径之一,网上的消息传播之快、覆盖面之广,是广播和电视所无法匹敌的。网络所能汇聚的人气,传统媒体更是难望项背。
那时候,淑萍已经渐渐对警方失去信心,网络成为她最后的希望,她相信人多力量大,关注的人越多,就越有可能出现知情者,越有可能发现警方无法发现的线索……
登陆博客后,她才明白丈夫劝阻她的原因。仅仅在一夜之间,网友讨论的焦点已经悄然转移。如今博客里充斥着对遇害男童妈妈的各种指责。
淑萍的心陡然揪了一下,仿佛被撕裂一般。她慌忙检查页面上方关于博主的信息。没有错,这个博客就是她的。淑萍找到评论数量最多的一则回复,深吸了一口气,点开进去,慢慢滚回到最初的几条评论,发布信息的网友只写了简单的两行字:
“这个妈妈也够可以的,就算正常小孩也不能独自丢在家里头,何况还是个残障儿童?!”淑萍的喉咙梗住了,她剧烈地喘息着,手指颤抖着将鼠标往下滑动。
“就是啊,什么天大的事非得急着去?”
“不负责任的母亲,苦了孩子……”
“孩子最大的不幸,就是摊上这种无脑的妈妈。”
下面还有更多评论,自然也有站在淑萍的立场为她辩解的,可总归只是少数,这些评论很快被淹没在更多的批评和指责中。
淑萍注册了另一个账号,在那则已经有几万条回复的评论下方写道:“事情的真相不是这样的,据说孩子妈妈在商场兼职,那里禁止带小孩去,案发当天她本以为二十分钟就能回家的。”
她的评论发出后不到五分钟,就有更多的人回复了:
“这种想当然的借口不能成为理由。”
“带这种小孩本来就要多个心眼。”
……
淑萍还想告诉他们,有些事情根本是无法预料的。可双手搁在键盘上,却一个字也敲不出,淑萍只能眼睁睁看一条又一条评论在屏幕上滚动着,如同走马灯似的。
也许根本没人在乎真相,也不管能否抓住真凶,那是警察的事情,对于他们而言,更重要的是有话题可供消磨时光,有人可当作批判对象。网络上有个专有名词叫“围观”,再贴切不过了。淑萍感觉自己如置身于一个透明的小屋中,屋外尽是层层叠叠的人群,他们对着她指指点点。淑萍能清楚地听见他们的每一句话,可当她用尽力气嘶吼着反驳他们时,却没有人能够听见。
为了发现提供线索的爆料人,淑萍忍痛继续浏览。可越往下,那些评论就越触目惊心:
“说不定她早想摆脱这个累赘!”
“从某种意义上说,害死这孩子的就是他妈妈。”
……
淑萍关了电脑,趴在桌上失声痛哭。那天晚上她怎么也睡不着,直到东边的天空微微发白才终于扛不住倦意沉沉睡去,但又立马被噩梦惊醒。在梦里,小宝被关在那个透明小屋,淑萍怎么也找不到进入屋子的门窗,甚至也一丁点缝隙也找不着,密匝匝的人群围着她们母子指指点点,却没人上前帮忙……
案子的热度又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当事件本身再也无法挖掘出新的话题,而已有的关注点又渐渐冷却时,互联网的视线也移向更能刺激感官的新资讯,各类传统媒体也都以一句“我们会继续关注案件调查的进展情况”为事件勾上句点。
淑萍的视线停留在最后一版报道小宝案件的报纸上,那篇报道的焦点却是几名所谓的专家探讨着这桩案件所引发的关于家庭伦理道德的问题。
她怅然地想到,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参与办案的民警一个接一个被抽离,不久专案组也解散了。她到公安局闹了几回也无济于事。她想起看过的外国电影里,有人举着抗议的牌子整天站在警察局门口,便也想仿效,最后还是被丈夫拦住。丈夫说她想法太过荒唐,可是他不明白她当时的心境。
淑萍现在还记得,自己那时候就像只身漂浮在广阔的海面,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都是漫无边际的水面,她渴望发现一艘过往的船只、一片可供栖身的小岛,或者只是一根泡烂的木头。可是什么也没有,四下里只有茫茫的海面。然而她也清楚,自己也许完全没有获救的可能,可毕竟想要找到什么东西,人是因为有了希望才能活着,哪怕只是极其渺茫的希望。
失去儿子的悲痛是足以杀死淑萍千百回的,她之所以还有勇气活着,仅仅是因为那一线希望——凶手终会被抓获的,小宝也不会不明不白地就那么离开她的,这一切得有个交代。
三年来这丝希望正逐渐地消逝,如同肆虐狂风里的一撮火苗,虽强自支撑着,终是渐渐小了。
淑萍拉开书桌的抽屉,看着里头那个木盒。这个木盒令她重新燃起希望,歹徒在望荷桥上袭击自己,又企图在夫人庙前夺回木盒,这一切必然和小宝遇害有关。可是警方不相信她说的这些事,丈夫也认定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淑萍轻轻抚摸着木盒上的雕刻,指尖掠过那十颗果子。除非能再度穿越,否则谁也不会相信她的话,因为所有发生的一切太过荒诞。
她对着书桌上的镜框哭喊着:“小宝,托个梦告诉妈妈,究竟是哪个丧心病狂的混蛋害死你的?!”
镜框里的小宝只是静静看着淑萍。她倒也不时梦见儿子,可多数情况下他都在梦里哭喊着“救命”,此外再无其他言语。
令淑萍震惊的是,梦里小宝的脸竟也一次比一次模糊。人类真是善于遗忘的动物,关于小宝的记忆其实每天都在一点一滴地消泯。淑萍从衣柜的顶格里捧下几本厚厚的相册,轻轻拨开罩在外面的塑料薄膜。她翻开相册,各个时期的小宝便争先恐后地跃入眼帘:裹在浴巾里眯着眼睛的小宝,那是他三个多月的时候;坐在垫子上流着口水的小宝,当时他正满八个月;趴在竹凉席仰头哇哇大哭的小宝,那会儿他刚好周岁……
淑萍翻动页面的手指停了下来。她突然觉得镶着金色花纹的白色册页异常沉重。
这一页是小宝命运的分水岭。
深吸了一口气,她掀开新的一页。这张照片里,小宝龇着牙,眉头皱成一团,两侧的颧骨有些夸张地高耸着。只有淑萍知道,儿子作这种古怪的表情时,实际上是在笑。
那是在小宝大概一周二的时候,淑萍才发现小宝患有脑瘫。医生说小宝没法自如地控制脸部的肌肉群,无法像普通人一样做出各种正常的表情。
有一回淑萍带小宝去商场的球池乐园玩,小宝喜欢从滑梯溜下来,冲进五颜六色的彩球堆里。每当这个时候,一旁的淑萍就拿手机给小宝拍照。身着红衣的工作人员走到她身旁说:“美女,对不起,别的家长说您家宝宝扮鬼脸吓唬她的孩子。”
“扮什么鬼脸?”淑萍看着小宝,随即明白了,她对工作人员说,“他是在笑。”
“对不起,但这样的话,别的小朋友……”她支吾着,瞄向淑萍身后。
淑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乐园入口处站着几个女人。她感到全身的血液直冲头顶。
“你这什么意思!你要赶我们出去?”
“不是的。可是我们要做生意……”
“我没买票吗?”
“我们可以退还您的钱。”
“不用了,她们多少人要进来我就付你多少张票。”淑萍打开钱包,掏出一沓钞票扔在地上,“这些够不够,够不够?不够的话我还有!”
她也不明白自己的情绪怎么会突然失控。最后在保安的劝导下,她和小宝在旁人异样的目光下离开了商场。
医生告诉她,随着年龄增长,小宝的肌肉控制能力会逐步提高,到时就能作出接近正常人的表情。她问医生,那要等到几岁?医生说,一般是十岁以后。当时淑萍怅然地想,那样的话,小宝的整个童年里,都看不到他的笑容了。如今回想起来,淑萍宁愿等到小宝十岁、十五岁,甚至是二十岁的时候才能看见他正常的笑容。
淑萍又翻开一页,几张纸片从册页的夹缝里滑出来。那是几张用白色硬纸板剪成的小动物,有猫、狗、猪、熊,分别用不同颜色的彩笔上了色。这些是她自制的卡片,用来和小宝玩游戏。那一回,淑萍正在卧室整理衣物,在另一个房间看书的小宝拿着一册绘本,来到她跟前说:“磨磨,小宝玩……这一个。”
淑萍接过他手里的绘本,上面是几个正在玩捉迷藏的小动物。
“哦,你想玩捉迷藏,是吗?”
小宝用力点点头。淑萍牵着小宝来到窗前望着小区中央的空地,那里有十来个小朋友正在嬉闹追逐。
“妈妈带你下去和小朋友们玩,好不好?”
“不要,他们不要——”小宝用力摇了摇头,用手指头戳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跟小宝。”
淑萍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她低头看着小宝,说:“那妈妈陪你玩。”
“小宝要好多……一起。”儿子指着那册绘本说。
淑萍再也抑制不住涌出眼眶的泪水,蹲下身抱住儿子。
“妈妈让好多小朋友和你一起玩捉迷藏,好不好?”
她找来一张硬纸板,照着绘本上裁剪出小猫、小狗、小猪、小熊和小鸟的形状,又用彩笔仔细涂上颜色。
“你看,”她告诉儿子,“小花猫、小黄狗、小黑猪、小灰熊,还有小……小雁子,它们都来陪小宝玩了。”
小宝拍着手,大声叫着。淑萍又拿出几册绘本,对儿子说:“现在开始捉迷藏,小宝当鬼,来找小伙伴们。”
小宝连忙转过身,抬起前臂抵住墙壁,将额头垫在上头,闭上眼睛,一本正经地数了起来。淑萍随便翻开绘本的中间几页,将卡片夹入里头。小宝从一到六来回数了几遍,淑萍告诉他可以了。她指着那几本书说:“小伙伴们就藏在里面,小宝能不能把它们全找出来呢?”
小宝兴冲冲地翻着绘本,不一会儿,小动物们都被找了出来。看着儿子乐滋滋的模样,淑萍说:“改天妈妈带你去个地方,那里有更多的书,我们可以在里面好好玩。”
第二天淑萍带儿子去市图书馆。位于一层的绘本馆总是童声喧哗,图书馆自然是严禁高声说话的,可在面向低幼孩童的绘本馆却如同有了一道特赦令,无论什么时候,这里总是全馆最热闹的所在。
淑萍和小宝在这里玩起了“捉迷藏”。这里的书多,淑萍将范围限定在邻近几个书架,否则小宝必然无法找到所有的卡片。
玩了几遍后,淑萍对小宝说:“现在换小宝去藏,妈妈来找,好不好?”
小宝兴奋地点点头。淑萍把卡片塞进小宝的裤兜里,让他独自去靠里头的几个书架藏卡片。小宝一扭一摆地向书架跑去。没过多久,里头传来争吵声。
淑萍赶忙跑过去,只见小宝和一个大块头的小男孩正扭抢着一册绘本。
“小朋友,别抢了,怎么回事?”淑萍说。
“我先拿的这本书,他却硬要抢过去。”小男孩忿忿不平地说。
小宝死死地抓着那本书,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淑萍听不清楚。
“小宝,把书给这哥哥,图书馆里的书谁都可以看,不是咱们的。”淑萍想掰开小宝的手。
“卡……卡,小……雁子……”小宝几乎是在高声嚷着,双手更用力地抓着书本不放。
淑萍明白了,小宝把动物卡片夹在这本书里了。她刚想对小男孩解释。小男孩猛地将书本往怀里一拽,小宝双手抓了空,猛地向后倒去。
“小宝——”
淑萍的惊叫起来,伸手去抓儿子却抓了个空。只听得哐啷一声,小宝摔在身后的书架上,脑袋撞破书架的玻璃柜门。小宝“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鲜血从后脑勺顺着书架往下直淌。她慌忙抱起小宝,在小男孩惊恐的目光中,跑出图书馆。
在医院的急诊科里,医生从小宝的后脑取出好几片玻璃碎碴,在这期间,淑萍晕厥过去好几回。小宝的脑袋裹上厚厚的纱布之后,医生建议做个脑部CT,以确保颅内没有损伤。
她把小宝放在冰凉的金属床板时,他紧紧搂着她的脖子不放,早已嘶哑的喉咙里反复嘟囔着:
“磨磨,宝宝怕……”
“小宝别怕,很快就好了。”淑萍安慰着儿子,好不容易才让他躺平。
站在一旁的护士对她说:“请你到外面等候。”
“我的孩子很害怕,我得在这里陪他。”
“对不起,按照规定,家属不允许待在这里。”
“请您通融一下。”
“这里的强磁辐射会对你……”
“没事,我不怕。”她抹去泪水,盯着在床板上扭动的瘦小身躯。
护士又瞅了小宝一眼,从一道小门走出去,随手关了门。淑萍走近小宝,握住他的手,轻声说:“小宝别怕,妈妈在。”
房间的灯陡地暗了下来,床板末端巨大的环形扫描器上方的警示灯亮了,发出“嘟嘟嘟”的声响,紧接着,床板抖动着缓缓向前滑去。
“磨磨……”小宝紧抓着淑萍的手。她上前又跟了几步,才能继续抓着儿子的手。天花板上的喇叭发出声响:“请家属走开。”淑萍松开手,看着小宝哭喊着,缓缓滑入巨大的圆形扫描仪内。
检查的结果是好的,小宝的颅脑没有受到损伤,可医生看着小宝的病历时却皱起眉头。
“脑瘫的孩子更要好好保护脑部,否则造成的后果远比正常孩子要严重得多。”医生瞪着淑萍说。
在病床前看着熟睡的小宝,淑萍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头。怎么这样笨呢?连个孩子都看不好!那时她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保护小宝,不再让他受到任何一丁点伤害。可仅仅过了一年,小宝就被杀害了,在淑萍不在他身边的时候。
泪水滴落在雪白的册页上,她看着照片里的小宝。小宝是否也正在另一个世界里看着她呢。淑萍希望有那么一个地方。她打小没什么宗教信仰,上大学后信奉了天主教,可如今却对自己的信仰生出了几分怀疑甚至是嫌恶。她怎么也不明白,如果真有上帝,怎么容许世间多少恶人为非作歹而不加惩戒,却忍心夺走童年本已残缺不堪的无辜生命。
她蓦地想起博客上那条评论。虽然言辞刻薄,可说的未必不是实情。
“害死小宝的,其实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她嘴里喃喃着。
往事如烟,朦朦胧胧地萦绕在脑海中。她双手撑在地面上,两肩不停抖动。
“小宝,对不起,是妈妈这个不祥之人害了你……”
记忆长堤的一角崩裂,往事潮水般奔涌上来。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踏上这片陌生城市的土地时,正好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