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雨的心跳陡然漏了半拍。
是啊,北汉可以先送联姻的天公主来西岭,那西岭为何不能先送燕飞公主去大晋?
大晋要是提出这样的要求,西岭如何拒绝?
楚彧抿唇,道:“乐儿才只有四五岁,如何能送她去大晋?”
“大晋若是提出这样的要求,父亲难道要拒绝吗?”康康微微顿首道:“到时候,大晋或者指责西岭言而无信,或者遗憾于西岭对其的不信任。两国之前,定然生嫌。”
康康轻轻敲了敲桌,翘了嘴角笑道:“所以我说,西岭不怵大晋,也不怕,毁约背信。”
“康康。”筱雨脸色有些难看,却还是道:“你难道是想要挑起两国之间的战争?”
康康有些奇怪地看向筱雨:“母亲为何这般说?”
“照你的意思,要是大晋真的提出要将乐儿先送过去的要求,西岭拒绝,岂不是埋下了战争的种子?”
康康若有所思。
半晌后他轻声道:“听母亲这般说,好像也不错。”
“康康!”筱雨厉喝了一声。
在康康看来,母亲的这声呵斥却是有些色厉内荏的意思。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若是想做什么,母亲她是阻拦不了的。
身为人母,她不会舍得对他不利。
“康康。”
这一句叫他的,是他的父亲。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楚彧的声音有些沉重:“你才只有十岁,不论做什么,都还太早……”
相比起来,康康更喜欢和父亲谈乱大事。
其实母亲也有她自己的见地,有的时候言辞谈论中总会有惊人之语。
可是他越大,却发现母亲随着年岁的增长,变得更加妇人之仁。
这并不是不好,大多数女子都是相夫教子,寥寥一生的。相比起来,母亲在这之前有这样丰富的过往和经历,已经远胜过这世间绝大多数的女子。
但女子便是女子,总会心怀慈悲。
慈悲也不是不好,可是在博弈天下的时候,任何一点慈悲都会成为弱点。
弱点,便是把柄,便是让对手致胜的破绽。
所以他越大,越要将母亲的权力收回来,也越不会让自己的母亲参与其中。
这是他身为人子,想要保护母亲的心意。
他想要的江山,远远不止西岭的一片天地。
他是生而为帝王的人。
所以当他听到父亲的发问,问他“到底想要做什么”的时候,他笑了。
嘴角缓缓拉开,眼睛渐渐弯起,这个从出生起就绝少能在他脸上看到笑容的少年,竟然从脸上绽出了动人心魄的笑靥。
他从前便是笑,也不过只是微微翘起嘴角,略弯了眼睛。
而现在的笑容,却让人挪不开眼睛。
这不是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笑容,却能震撼人的心灵,让见到的人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此刻的风姿——即便,他现在只有不过十岁的年纪。
他不是风华绝代,却耀眼夺目得能刺伤人的眼睛。
而他接下来的这句话,更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他说:“我以为,父亲其实最懂我。我想要这整个天下,我想要做的,是做天下之主。”
楚彧和筱雨悄声返回圣殿。
他们各自都在脑海中思索着什么,彼此之间默契地不发一言。
离开不过半年多,他们的长子,却似乎又完成了一次蜕变。
“……从来只知道康康有野心,却没想到,他的野心这般大。真的要征服整个天下,恐怕……要花上他一辈子的时间吧。”
筱雨先开了口,涩涩的寒风中,连出口的话都变得有些寒意:“他想要谋夺江山,势必要挑起与大晋的战争。”
楚彧微微含着下巴,面部苍白,不知道在想什么。
筱雨与他夫妻这么多年,多少明白他的想法。
她叹了口气,伸手轻轻牵住楚彧的手:“别想太多。”
“你说……是不是我们把他培养得太好了?”楚彧轻声道:“在他这个年纪的普通孩子,还想着怎么逃学不读书。可他的目光,已经放眼了整个天下。他将整个天下的局势都整体分析了一遍,胸有沟壑,好像天下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就连大晋的意图,也详尽地一一分析,并将之逐个击破……西岭有他,已不知是福是祸……”
筱雨牵着他的手握得更紧。
康康是头一次这样直白地告诉他们这对父母,他有谋夺天下的雄心壮志。以往楚彧和筱雨隐隐有这样的感觉,但因为康康未曾宣之于口,他们便自欺欺人地当这样的怀疑从未出现过。
筱雨还觉得尚且可以接受。
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对大晋也并没有太强烈的归属感,她并不认为那是她的家乡,这整个天下终归谁家,她也并不介意。只是若是兴起战争,她会觉得苦了整个天下百姓。
而楚彧不同。
他有西岭的血脉不假,可他生在大晋,养在大晋,为大晋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他活在这个世上这些年,起码有一半的时间,是在为大晋做事,是在保卫整个大晋的江山——即便最初来到西岭,又何尝不是在自保的同时,为大晋默默解除一个后患呢?
可谁能料想得到,却也正因为如此,大晋竟然多了这样的一个劲敌。
他心中的矛盾、挣扎、苦涩,不用多想便可以得知。
筱雨挨着楚彧更近了些。
雪簌簌落了下来。
他们慢慢地在浅雪覆盖的地上缓步而行。
筱雨忽的抬头,正好有一枚雪花落到了她的眉毛上。
她轻轻眨了眨眼睛,有些好笑地将雪花从脸上拂去。
“罢了。”筱雨轻声道:“他想做一个旷古烁今的帝王,便让他去做吧。”
楚彧顿下脚步,偏头看向筱雨。
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彼此的脸孔看了已不下十年,彼此认识不下十五年,他们了解对方的某些方面,甚至比了解自己还深。
但在这一刻,楚彧却有些不明白筱雨的意思。
他有些茫然。
筱雨站在他的对面,轻轻拉起楚彧的双手。
“孩子大了,有太多想法。我们能为他做什么呢?早在他逐渐接触并掌控西岭的权势的时候,西岭便已然处在了他的指挥之下。是守也好,是攻也好,全在他的想法当中。”
“可是……”
“换个角度想想,他有这样的野心,其实也不赖。”筱雨轻叹道:“民族大融合,本就是历史的趋势。”
历史有它本身前进的轨迹,筱雨相信,哪怕是历史出现了什么弯折,也总会再回到正途上来。
阻拦,是毫无意义的。
“我相信康康不是一个无计划的人。就算他真的打算掀起战争,也绝对不会在现在这个时候。西岭还不够强大,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是吗?”
筱雨轻轻拉过楚彧的双手,柔声道:“让他去闯吧,我们不是早就已经认识到,他不是我们能教的孩子了。他其实早就已经长大。”
楚彧双唇紧抿,眼中仍有着挣扎。
“他会考虑清楚,做好周密的计划。”筱雨轻声道:“不要质疑他。”
楚彧缓缓撤回手,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路。
两行脚印清晰地印在浅浅覆盖的薄雪上。
“让我想想。”楚彧轻声道。
他先走了一步,走得略急切,似乎是怕筱雨追上他再说服于他。
有时候他还是有些固执的。他知道妻子对他的劝解多半会让他缴械投降。
可这件事,他需要自己想。
筱雨站在原地,有些无奈地望着楚彧近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
也不知道她站了多久,大概是在她觉得头上兴许也已经积了一层薄雪的时候。
“姐……”
久不见她人的长虹追到了她跟前来,有些担心地看看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姐,你跟姐夫……吵架啦?”
筱雨一愣,旋即失笑摇头道:“没有啊。”
“那你怎么一个人傻呆呆站在这儿,还望着姐夫走的方向?”
长虹不信,一脸狐疑地望着她:“我在这儿看了你好一会儿了。”
筱雨微微一笑:“我站在这儿,头顶天,脚踩地,觉得天地辽阔,正好可以想事情。”
长虹便进一步问道:“你想什么事情需要站在这儿想?”
一边说着,长虹一边拉着筱雨躲到了廊下:“你一头的雪。”
筱雨随手扫了扫头上的雪花,轻叹一声:“暮雪白头……”
“什么暮雪白头……”
长虹嘟囔一声,有些心不在焉地望向筱雨方才来时的方向。
“那边……”他指了指那儿,小声问道:“那儿是我大外甥处理公务的地方吧?”
筱雨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点了点头,又笑问道:“怎么,你先去跟你大外甥说说话?”
长虹摇了摇头,皱眉低声道:“我觉得他不太热情……”
“嗯……比起骐儿来,康康人是比较冷淡的。”
“何止冷淡!”长虹哇哇说道:“骥儿够冷淡了吧?我觉得大外甥比骥儿还要让人……让人……”
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长虹绞尽脑汁地想脑子里的词汇。
半晌后,他还是说不出来,却忽的睁大眼睛,手指着一个方向,结巴道:“啊啊、大、大大……”
筱雨望过去,面上一顿。
她看到,康康带了人出来。
两个宫中侍人抬着肩舆,而肩舆上坐着的,却是她视为仇敌的人。
筱雨双眼微微一眯,声音里难以揣摩的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