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欢欢身上松乏得要命, 上了药比前几日也好不到哪里去。身子重,步子沉,走几步路都要扶腰撑着柱子歇歇。
她真觉得自己要死了, 摸哪哪酸, 碰哪哪疼。
按理说最近陆太子忙得脚不沾地。
没有回来闹她, 上药过后休憩的这些日子, 是好好歇息了。
但她还是浑身不自在。
提不起来力气, 浑身没有半点舒坦,走两步都喘,腰酸背疼。
淑黛端着一碗莲子酸梅汤。
宋欢欢坐在长廊下, 靠着红漆方柱,阖上眼睛休憩。她歇了好久, 终于将气匀过来了, 总算是微微顺了一些。
就为这身上这波痛处, 被柔然那朝瑰公主取笑不下十回。
起先她还会羞,后来也懒得辩解一二了。
懒懒掀开眼皮子, 张开嘴,要淑黛喂她喝酸梅汤。
“近日天凉了,酸梅汤虽然爽口,姑娘也不该贪喝。”
宋欢欢看着她皱成一团的眉眼。
“淑黛啊,你若是不想喂我, 就让我自己来罢, 跟着我天天溜来溜去, 累了吧。”
宋欢欢拍拍身旁的位置, “来, 坐。”
淑黛不敢坐。宋欢欢待她好,她知道, 但如今瘟疫肆虐,她提着神,半分气都不敢松。
坐下歇歇,还是省省吧。
三姑娘好,殿下才能安心不挂念,不然啊定是要两头跑的。
宋欢欢吃的东西,事先都要试过,莲子酸梅汤,着实太酸了。
姑娘没有身子,却能喝下去这么酸的东西。有时一两碗不够,四碗都不够她喝的。
“淑黛...你的名字是不是书袋。”
宋欢欢闭着眼睛喝,嘴里含糊不清说着话。
淑黛不识字,只说名字是杨管家给的,姑娘说是什么,或许真就是什么了。
主仆二人讲着话,没防备后面来了人。
是住在东宫厢房的陆潮汐,她身边跟着进东宫求拜见的虞思谦。
虞衍走了一步险招,他修习易容,本想着拿虞思谦顶罪。
才藏起来人,穿上官服,大理寺即刻有人来报,说陆太子抓了章太医进宫,章太医已经研制出治疗瘟疫的方子,虞衍顾不上管易容上的细微之处,将虞思谦塞进去一间厢房。
大理寺的随从问要不要进宫,如今章太医被抓了,他不能自投罗网,陆矜洲将消息放到大理寺,就是为了激他的傻弟弟,要他转移,露出马脚。
只可惜啊,他手上还有棋子,破釜沉舟的关键,在于宋小姑娘。
须臾片刻任然等不到人发话,随从便接连喊了他许多声,虞衍思忖片刻,觉得兵行险招,“我们去东宫。”
随从不知道虞大人为何要去东宫,但想着他有自己的用意,没多问,只侧面提醒道,东宫守卫森严,若是没有殿下的手令,不若是寻常人等,便是高官贵门也进不去。
虞衍如今当真是受到上天眷顾的。
他在来时的路上还没有想好要如何混进去,岂料陆潮汐在门口,见到他来,提着裙子喜上眉梢跑到他身边,“小道士...咳....如今该叫你虞大人了。”
跟着陆潮汐做做戏,有她做保,虞衍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进了东宫。
“城内瘟疫闹得人心惶惶,我本来要寻空子去瞧瞧你,大理寺事多,看你比前些日子要清减不少,是不是没有按时吃饭?”
就怕多说多错,虞衍淡淡应付敷衍着。
陆潮汐自说自话,跟在他身边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黄莺,虞思谦总算给她好脸,她心里高兴,就没有收住话眼子,“我瞧你不止清减了,身量也拔高了。”
陆潮汐踮着脚在两人之间比划,“我估摸着你今年的年岁是二十了罢?”
二十了,二十就可以做驸马了。
驸马,她如今就惦记这个,小道士再也不是庶民,而是大理寺高官,做她驸马绝对合适。
虞衍要被伸过来的手碰到侧脸,连忙闪开,他做大夫的,性子很谨慎,陆潮汐寻的香气重,自然要避开,这是积年累月下来的习性。
陆潮汐被他的习性刺伤了眼,只以为他只做表面功夫,实则还在因为上回的事情埋怨她。
只嘟嘟嘴说道,“你不在大理寺帮忙,找来东宫,是为了瞧宋欢欢的罢...你来东宫是不是要瞧瞧她是否安好?”
当真是没有一处不记挂的,陆潮汐心里真是郁闷死了。
小家子气的婢女,虽说出身不好,却凭着一身本事,勾得世上好儿郎全都替她出头了,谁都记挂她。
“殿下不在府上么?此番前来的确是为了瞧欢儿妹妹一眼,但东宫比不上寻常处,公主擅带了下官进来,为防殿下怪罪,下官随您去给殿下问安,求个准话,行吗?”
哥哥妹妹叫得多亲热啊,与她就生分不已,说什么怕是给她惹麻烦,那是怕给她惹麻烦嘛,分明就是怕私自去瞧了小婢女,惹了太子哥哥不快活,届时觉得小婢女不安分,要责罚她罢。
什么都替她考虑,有没有想过她和他有多久没见着了?
陆潮汐心里的味是越吃越重,心下想拦着。
“太子哥哥不在府上,你私自要见她人,只怕不合适,你要和她带什么话啊,要说些什么,咱俩认识的时日不短,也算是有不浅的交情,你不若说与我听,我帮你传达给她,就好似从前一样。”
回去从前罢,再不要记恨她了。
就为了一巴掌何至于此,与她生分得距离要拉这么远。
心眼怎么这么小,陆潮汐的目光落到‘虞思谦’的脸上,不知道为何,盯着盯久了,油然而生出一股陌生感,脸还是那张脸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怪异......
宋欢欢如今半死不活,太子哥哥往死里搞她,白白嫩嫩的皮子看不出来怪异,但走起路来都要人扶,近些日子下来腿脚都是打颤的。
有什么好瞧的,瞧了只怕他心里也不好过吧!
“我想见见欢儿妹妹,一眼也好...”
男人脸上都是落寞的神色,陆潮汐望着他,“......”
一咬牙,心一横。
“好了好了,我带你去看!”
瞧见人了心里不好过,可别怪罪到她头上,不是她自作主张,而是他自己要过去找人的。
于是局面就变成了不请自来的陆潮汐带着本不该出现的‘虞思谦’。
“宋欢欢,小...虞...大人找你。”
小姑娘本来只拉出一条缝的眼睛,听到虞大人三个字,以为耳朵出现了幻听,睁了一下眼睛,待看到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后,眼睛都瞪大了,忙拉起淑黛的袖子遮住小脸蛋,人慌慌张张往后藏。
“什么?”
她不想要露馅的,小道士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意味着他全都知道了。
陆潮汐恨不得她出丑露丑,拽开淑黛,莲子酸梅汤洒了一地,宋欢欢小脸蛋露出来,她见没处藏,脸挡不住,竟然背过身去,含糊不清来了一句。
“是不是认错人了。”
虞衍同她也是有过相处的,不必过于佯装熟稔,至于宋欢欢和虞思谦二人之间的牵扯,虽然不甚清楚,但在此情状下,也不会露出马脚,他要的是在宋欢欢身边,陆矜洲杀到东宫来。
这就是他保命的符。
“欢儿妹妹,瞧见你好我心安了。”
陆潮汐在旁,听完虞衍的话心里酸得冒泡泡,又气又恨,气不是对着自己,恨是恨宋欢欢。
好在太子哥哥不在,否则虞思谦的舌头都要被拔下来,他不能觊觎太子哥哥的女人,否则要见识太子哥哥的手段。
宋欢欢心中尚且没琢磨出要和他说些什么,她开口避嫌不好,陆潮汐立在这里跟陆太子的眼线一样,更有那淑黛拦在她前面,护犊子一般。
“是有些时日没见了.....”
小姑娘斟酌着开口,不知为何,听着小道士不紧不慢的语速,总感觉不像他平日里说话的样子。
宋欢欢在淑黛后面,悄悄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巴巴瞅着他。
宋小姑娘被养得好,身上处处都长肉了。
虞衍看她日子过得好,心下更是稳了,走宋欢欢这步棋,他才能从上京城覆手为雨。
女人的作用大啊。
对上那双含情带笑的眼睛,宋欢欢越发觉得不对劲了,皮相还是皮相,但人的眼神是难以改变的。
宋欢欢看人从来不看脸,脸上的神色都可以伪装,真真含东西的地方,实际上是他的眼睛。
你要看一个人对你有无情意,你要看他的眼睛,爱你的人对着你,得不到你的时候,总是会羞会躲闪,他试探你又渴望你给他回应。
巴巴跟狗一样,可怜兮兮又贱。
陆太子是最好的例子,而小道士也一样,陆太子看她的眼神炙热入火,恨不得要吃人,而思谦呢,他渴望宋欢欢的回应,眼睛诚挚干净,永远都是那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怯怯又勾人,他太真挚了,所以这双眼不像他。
这双眼温润似深潭,可以帮人吸进去。
一点都真挚,反而像陷阱。
小道士没有这样的眼睛,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欢儿妹妹,我前些日子差人寻你的消息,派进来的人说,你身子不好,这是我寻人找的万补丹。”
虞衍从腰间取出蛊香的药丸。
加重量的翻倍,只要吃下去,宋欢欢的身体会越发香,药丸的的确确是有补气色,稳气息的作用。
她不会死,只会在床上吃些苦头。
但对于陆矜洲而言,会死。
他不是爱这个女人,虞衍全了他和梁安帝的父子情分,让他们父子作伴,都死在女人的身上好了。
倒出来一颗,递给小姑娘,“欢儿妹妹吃了,这是补足气血的药。”
澄黄色的药丸,泛着淡淡的香。
宋欢欢心里打鼓,她磨磨蹭蹭没说话,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接。
幺女移开对上男人的那双眼,垂下眼皮子,脑子转来转去地想。
真的不像,虽然这几日睡得迷迷糊糊不省人事,但外头的事情,淑黛每日都是在她耳边念叨的,从来不会遗漏半句,正是多事之秋,多几分小心总是好的。
她如今在太子身边,虽说陆太子对她有怜惜,难保不会有人给她当出头鸟打。
万不能被人算计,陆太子虽说庇护他,但瞧着如今的阵仗,朝着他这个储君来。
临了,未必,顾得上她。
情情爱爱与江山社稷,她自知自己几斤几两,有多重,故而很有自知之明,从来不会把她的位置摆得那么高。
虞衍赌了有旁人在,宋欢欢只顾着自己,不会试探他。
毕竟他递过去的药丸,宋欢欢点点淑黛的肩膀,叫她伸手接了。
岂料,宋三姑娘小心谨慎,不经意还是张口来了一句。
“思谦哥哥,上回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你送我的玉兰花簪子不慎被我遗失了。”
“我平日总爱戴着它,但我性子马虎不记事你也知道,如今不知丢哪里去了,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劳烦思谦哥哥能否告知我在哪里打的簪子,我叫淑黛再差人打一支。”
虞衍的眉心几不可察触了一下,微微淡笑道,“好。”
宋欢欢心中大骇。
呸,好什么好,什么玉兰花的簪子,那分明是鸢尾花。
小道士对她上心。
说些什么都谨言慎行,那簪子给她之前,握在手里如同揣了什么宝,生了他的掌心热又沾染了紧张的汗。
不会在什么花样的簪子上犯出差错。
这人不明身份混进来,绝对是要冲着她来,保不齐要给人当肉靶子了。
他正要走过去,谁知道,宋欢欢伸手拽过来一旁听二人言语的陆潮汐公主,连带着淑黛的后襟往后退了一大步。
将她二人挡在前面,探出一个头,嘴里大喊着抓刺客。
敢在陆太子这里动手脚。
真是小看人了。
淑黛挡在前面跟母鸡护鸡崽一样,但陆潮汐倒退几步后,挣脱她的桎梏,转过头对着宋欢欢一顿骂。
“你发什么神经!小道士好心来看你,你闹什么要叫人抓他!”
潭义虽然不在,但东宫的高手纷纷跳了出来,刀尖对着虞衍围了一个水泄不通,插翅难飞。
虞衍眼中划过一抹狠毒。
瞟过陆潮汐,目光定在躲在最后面的小姑娘身上,他笑着说。
“欢儿妹妹,你不愿我来吗?”
“我们是有些日子不见,但也不至于到兵戎相向吧,是不是我不请自来,让妹妹烦心了,故而妹妹要与我划清界限。”
东宫的人久久不定,也是碍于他身上的官服,大理寺卿的官服啊,都能认出来。
宋欢欢眼尖儿,看得出来刚才身边有人猫着身子去找杨管家了,东宫很大,到荷花长廊底下有些远,杨管家来之前拖拖时辰也好。
人敢来她这里,必然是有备而来。
先套套话再说,旁的都不管,先稳住了套几句话说,陆潮汐在一旁急得不行,她大声呵斥东宫的侍卫,“本公主命令你们退下!”
刀剑无眼,要是捅了小道士怎么办。
宋欢欢拽着她,陆潮汐甩开她的手,谁知道宋欢欢跟她犟上了,两只手拽着她,“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别过去,如今外头的瘟疫闹得那么凶,他是如今是官府的人,保不齐就是从瘟疫街过来的,别过去了,隔远些说话也是一样的。”
虞衍眉眼一沉,他并不认为宋欢欢把他当成刺客,叫这么多人围住他,只是担忧他从瘟疫那边过来,担心自个被染上。
她虽然贪生怕死,但不会如此大动干戈,所以是认出来了么?
但怎么可能,他几句话没说,破绽到底在哪里?
虞衍不说话,陆潮汐看他神情悲戚,以为他是被宋欢欢这番话伤到了,心也跟着不舒服。
“宋欢欢,本公主看你是被驴踢了罢,脑子不清楚?”
“他是小道士啊,哪里是什么刺客,你既然知道外面瘟疫闹得那么凶,小道士担忧你的安慰,心里记挂你,百忙之中抽时日,又冒着得罪太子哥哥被贬黜的可能,来看你,你倒好,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对得起他为你挡的巴掌,为你用的每一份心思吗?”
“你这个女人怎么那么坏啊,你就不配活着!”
陆潮汐挣不开的手,她也不敢太用力和宋欢欢闹,太子哥哥要她怀孩子,如今的宋欢欢金贵的很,要是力气用大了,摔到她哪,亦或者碰到什么地方。
得罪了太子哥哥,她和思谦就更不可能了。
宋欢欢没有说话,这辈子什么话没有听过啊,还差这几句,当年宋清音冲着她脸骂她贱人,小泼货,唾沫星子都飞到眼睛里,陆公主这么点话就是毛毛细雨。
“你松开我!”
东宫的侍卫得了潭义的授意,只听宋欢欢的,陆潮汐白吼出一嗓子,所有人都没有动。
陆潮汐没办烦,只得在她身上下功夫。
“太子哥哥不在,你也不必再装了,你和她认识的事情,我早就捅给了太子哥哥,你要避嫌,生怕东宫里的人知道,传到太子哥哥的耳朵里,大可不必了,太子哥哥早就知道了。”
宋欢欢心里一咯噔——
陆太子早就知道了.....
早就?
知道了?.......
她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就在此刻崩断了,脑中就只有几个大字飘过,陆太子早就知道了,所以,他会不会也知道她耍的把戏了。
到底在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露馅的。
小姑娘的脸色白了好几番,脑中一片空白,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陆太子知道的,知道多少了,陆潮汐把她所有事情都捅出去了!
幺女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好不精彩,陆潮汐看着她一愁莫展。
真是感觉到痛快这些时候在她身上吃的亏全都找回来了,简直解恨般,她也不必藏了,索性给她露了个干净,接着说道,“你和小道士的事情,早在之前,太子哥哥已经有了察觉。”
“他来找我问话,我把你所有的事情全都给她交代了干净,你私底下藏的,耍的小心思,小把戏,全都被太子哥哥知晓得一干二净,否则你以为太子哥哥为什么找了那么多人来守你。”
陆潮汐说的不对,宋欢欢先前就觉得有不对的地方。
为什么虞思谦能够进东宫,准确知道她在这里,还知道她身子不适。
至于陆太子呢,什么时候开始反常的?
他对她的态度,是折腾了她一个月的时候,不对!宋欢欢使劲摇摇头,不对,甚至还要更早,陆太子压着她在万和宫顶那回?
不对,到底是什么时候,小腹一阵阵蜷缩,有些疼,小姑娘腰酸,淑黛扶着她,宋欢欢的手一松,陆潮汐立刻脱了,推开前面的侍卫,跑去虞衍前面,给他拦着侍卫。
小姑娘还在想,所以这些日子陆太子总是压着她,一切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陆太子为什么最近总是翻来覆去地折腾她,不是心血来潮,是因为知道她的把戏了,所以往死里搞人。
“你也不必再接着装模作样,太子哥哥聪明一世,岂会被你的这么把戏蒙骗了心智呢?”
“他什么都知道,就是看着你演戏而已。”
虞衍垂着的眼,闪过一丝玩味。
陆潮汐这话说的不对,陆太子睿智无双是不假,他即使知道了宋欢欢的把戏,看着她演戏,由着她在眼皮子底下玩闹,纵容跟什么祖宗似的,好吃好喝供着,拨了大票的人让她玩,都是因为他爱上了这个女人。
看她演戏是一回事,喜欢看她演戏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上心了,沉沦了,撒不开手了,拿这个女人无可奈何,成为了自己软肋,现在只要抓了宋欢欢,即使瘟疫和蛊香都被章太医治好,只要抓住这个女人,用她换陆矜洲的江山,要他的命,他也会给的。
甚至不用赌,一切已成定局。
虞衍的目光落在前面以血肉之躯给他挡着刀尖的女人发丝,他的阿弟,永远都是有人爱的,所有人都有人爱,只有他这辈子漂泊伶仃。
所以上天,可怜的人求的东西,你要怜悯些给啊。
不要这么偏心,不要如此偏袒。他们都是有人爱,有人惦记的。
就给这辈子一直在吃苦的人,赏点甜头罢,一生都太苦了,死皮赖脸活着,都只是为了日后能够吃点与苦不同的东西。
宋欢欢的思绪追溯,顿回到上次的生辰礼,陆太子提着酒来,她陪着陆太子喝了不少,第二日不省人事,仿佛从那时候起。
陆太子就开始一反常态了,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知道了。
宋欢欢呼吸凝滞,认命闭上眼睛,半响后吐出一口气,稳了稳心绪,不论如何,眼下先解决了面前的困境再说,陆太子那头,实在不行,不若逃罢。
总归,从前糊涂人,现在就揣着明白当个糊涂人好了。
“你脸皮真是厚啊,死皮赖脸在东宫里跟在太子哥哥身边,本公主真是不明白,你这样的坏的女人,为什么还会有人爱。”
“你眼里都是算计,心眼又歹毒,你已经有太子哥哥了,为什么还有这样对思谦,他对你的好,多少人都想要,你就这样,对得起那些爱你的人,受你蒙蔽的人吗?”
宋欢欢眉头一皱,她天生就是不长良心怎么了。
“公主殿下这么针对我,不就是为了思谦哥哥吗。”
仿佛要知道她说什么,陆潮汐咬牙把话挑明白,第一次当着许多人的面承认了,“是,是又怎么样。”
宋欢欢看着她,“公主口口声声说了爱思谦,是真的爱思谦吗,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身后护着的人,到底是不是你真正想要护着的那个人,你说你爱他,你根本就不了解他。”
“你转过头看看啊,他除了那张脸像小道士,和思谦还有哪里是相像的,你说你对他有爱,知不知道这个爱就要把他害死了,他冒充思谦,让你带他到东宫里来找我,你有没有想过啊,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冒充思谦,真正的思谦被他弄去哪里。”
“说我蠢,公主殿下那双眼睛才是形同虚设罢,你的眼中只装了妒忌,所谓的爱会害死他,我自私薄凉,你又好到哪里去。”
小姑娘的那张嘴一开腔,专挑陆潮汐的痛处讲。
她也是心乱如麻,强装镇定了,杨管家怎么还不来,陆潮汐这么拦下去,指不定真的小道士凶多吉少。
陆潮汐被她说得歇了声,宋欢欢的话,她是可以听进去的。
遂以联想到适才的怪异,“可是,你有什么证据,难道你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和他撇清干系,就为了你那点私欲,免遭太子哥哥的责难。”
宋欢欢是怕,但她能够拎得清轻重缓急。
“小道士是送过我一根簪子,但根本就不是所谓的玉兰花簪,而是鸢尾花,那根簪子是他娘给的东西,他根本不会记错或者口误说是玉兰花。”
“你仔细想想啊,若是不信,你问问他,你和思谦在一起的时日也不短了,总有些不为人知的私事,你拿出来问问他,他能不能接得上你的话,只需要随便问问就好了,就知道我是不是在哄骗你,是不是为了我那点子私欲,还有我们两个到底谁在害他。”
鸢尾花,小道士给她送过鸢尾花了,鸢尾花代表什么。
陆潮汐知道这是它特地挑的话,原来思谦早就将自己的心意给过她了。
陆潮汐浑浑噩噩,哀莫大于心死,她从来没有这样大起大落过,饶是如此,她也不得不为虞思谦想,不能让他出事。
陆潮汐转过身,正对着虞衍,目光落到他的官服上,不对的,上回去找小道士,他也是穿官服,她也是着这身衣裙,靴子没有换过,她的目光平视过去正对上官服的第二个暗扣上,而不是第三个。
身量不对,几日不见,思谦不会长这么高。
陆潮汐的目光平视下来,她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问,她和小道士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私事么?
谁知道虞衍不等她开口,抬起头,绕开她向前一步,对着宋欢欢笑道,“有些时日没有见了,欢儿妹妹还是那么聪慧。”
言罢,撕开脸上的□□,露出属于他的那张清俊秀丽的面庞,“别来无恙。”
这四个字问候三个人。
藏在暗处拐角一直在看戏的柔然公主朝瑰,看见那张脸,那副熟悉的笑容,梦里叫她魂牵梦萦的声音,她的玉笛,滚烫的眼泪一下子蓄满了。
生怕尖叫出来,下意识捂住了嘴,泪已经掉了,虎口被咬得出了血。
多少年,会在这里遇见。
“衍哥哥?”
虞衍扔掉□□,从腰间掏出一把刀,手疾眼快将陆潮汐制到怀里,匕首对着她的脉搏,周身的侍卫谁都不敢动,要上前的步伐生生止住。
“得罪公主,您只要不叫,草民的手也不会抖。”
相对于自己的小命,陆潮汐被吓得尖叫,惨白着脸,还在担心虞思谦,“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把小道士怎么了?”
虞衍的刀又逼近了她的皮肉几分。
“公主稍安勿躁,思谦是我的亲弟弟,做兄长的能对他怎么样。”
陆潮汐瞪大了眼睛,“你还是不是人,思谦既然是你的亲弟弟,既然狠心对他下手!”
虞衍不满皱上眉毛,刀锋一偏,在她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威胁道。
“公主想要我那傻弟弟好好活着,最好老老实实闭上嘴,不要吵,我做兄长的,心情好了,自然不会对他怎么样,您说是吗?再吵再闹,招来别的人,保不齐会如何。”
陆潮汐闭上嘴,虞衍才转向宋欢欢,和她笑谈道。
“欢儿妹妹见到我,似乎一点都不意外,是早就料到了吗。”
宋欢欢强按下心中的震惊,一遍遍告诉自己越到紧要关头越不能乱。
“你和思谦都姓虞,且你们差不了几岁,你和他说的哥哥一样都通医术。”
“欢儿妹妹如何看穿了我。”
他竟然折在一个女人身上,陆潮汐和宋欢欢想比,用处可没有那么大。
“你和思谦差太多了,他的眼睛很干净,你的眼睛装了太多的东西,你比不过他。”
宋欢欢直言不讳。
“这么多年,欢儿妹妹的性子真是一点没有变。”
虞衍笑开眼,起先是微微笑,后来竟然越笑越癫狂,甚至有些渗人,脸上满是不加掩饰的凶狠,“我竟然输在了这里。”
宋欢欢说是,“你还不够谨慎。”
虞衍不管这么多,他的刀不稳,许是觉得陆潮汐价值不大,亦或者不甘心计划夭折在这里,故而不管陆潮汐死活,被挟持在怀中的女子,血越流越多,陆潮汐原本红润的唇和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
宋欢欢再不喜欢她,还是不能不管她的死活,开口道。
“你不能杀她,她是陆太子的妹妹。”
虞衍不管这么多,他不退反进,刀用力几分,陆潮汐腿软撑不住,若不是虞衍掐着她,只怕人已经到地上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脸上都是泪水。
“欢儿妹妹不想让她死,不如就和她换一换如何,有欢儿妹妹在,我能退出东宫就好,凭我们多年的情意,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欢儿妹妹当年帮过我,这些我都记得。”
宋欢欢自然是没哟忘记,但是虞衍丧心病狂了,她不能不不打算。
“你别伤害公主,我可以让你安然无恙你出东宫。”
虞衍冷呵一声,随即道,“若是我没有猜错,东宫的管事迟迟没有来,只怕是进宫给陆太子传信了,算算时辰他也该到了,没有欢儿妹妹在,我难保能够出东宫。”
“她是陆太子的亲妹妹,你不能胡来,我和她比,我不重要。”
虞衍歪头看着他,“欢儿妹妹不要这样贬低自己,你在陆太子心中的地位,便是江山都可以换,公主又如何,他陆矜洲能够放在眼里?”
“他只在乎你,而我想要活命,只有仰仗妹妹了。”
“不会的。”宋欢欢摇头道。
虞衍的性子深沉,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能错,也不能被他带到沟里,否则极有可能要翻船。
“欢儿妹妹因何不信,太子对你的爱可不比我那傻弟弟对你的爱少。”
“何况,若非是欢儿妹妹的缘故,我也不可能败露的如此之快,被人逼成阶下囚,如同过街老鼠,就仿佛当年你见我的第一面的情状。”
宋欢欢不想和他牵扯这么多的干系,虞衍的话棱模两可,这么多年她都是看人的眼色过活,自然知道敏锐捕捉到了话里的重点。
小姑娘的眼睛一眯,“你利用我?”
“欢儿妹妹是聪明人,我也不和你兜弯子,水云间我们经年第二次见,我在你吃的花生里加了一点点蛊香,欢儿妹妹不要急,这种药对你没有半点害处,她只对爱你的人有害,男女之情,情难自控。”
“我不过是让陆太子正视自己的内心,他是爱你的,愿意给欢儿妹妹掏心置肺,所以我没有诓骗妹妹,陆太子爱着妹妹。”
“妹妹利用陆太子的爱,在上京混得风生水起,我们相识一场,我在泥潭里苟且偷生,妹妹黏在我们之间的情谊,不若就拉我一把可好?不多,就一把,妹妹过来,我就放公主回去,我只想安安稳稳的活着,活得轻松一点。”
“妹妹当年拉我的一把不够彻底,我的上半身脱了泥潭,下半身还在挣扎,妹妹好人做到底,就帮帮衍哥哥罢,你可怜我也好啊。”
宋欢欢瞧着他丧心病狂的模样,她其实也快要怕死了。
陆潮汐眼看着不成了,气若游丝,眼睛都在翻白。
若是不救,今日定是要折在东宫里的,不喜欢她,但也不能叫她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若是陆潮汐死了,宋欢欢咬咬牙还是下了决心。
“好,我应你也可以,但我只问你三句话,瘟疫是你弄出来的吗?”
事到如今,虞衍挑眉点头,“外邦逃过来藏在郊外庙中的人身上有时疫,我挖了他们的内脏煮成沸水,再加了几味药进去,那锅沸水倒进了上京城的堤坝水河,流进井里,瘟疫就这么不费吹之力将上京城包围了。”
宋欢欢听完倒吸一口冷气,这何止用伤心病狂来形容,若是东宫的有单独取出来的水,只怕她早就遭了,陆太子拨来了那么多人,谁防得住水河啊。
“你的野心太大了。”
虞衍笑,“再怎么大也要败了,我谋高位,一身谋略都施展开,也比不过欢儿妹妹,不动声响,就拿捏住了储君的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宋欢欢本来还想问,但陆潮汐摆明是不成了,她已经晕了过去,脖颈上的血染红了面前的襦裙。
“陆潮汐不能死,我和她换,你让她去医治罢。”
淑黛拦住宋欢欢,摇头不让她去,宋欢欢按住她的手,叫她不要轻举妄动,小声告诉她不会有什么事。
虞衍眼瞧着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讽刺笑道。
“欢儿妹妹永远都是心软之人。”
言罢,给陆潮汐喂进去一颗红色的小药丸,宋欢欢大骇,虞衍眉头一扬,解释道,“止血的。”
陆潮汐被淑黛扶过去,她与宋欢欢擦肩而过的时候,无声用眼神对着她说了一句小心。
本来以为今天死定了,但是没想到这女人竟然舍身救她。
陆潮汐鼻头一酸,适才她那么说她,她心眼那么小,竟然没有记仇,还为她着想,若说她是装的,不像,也不会。
生死关头,没有人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那把刀贴近宋欢欢的脖子,她第一次从头到脚感觉到了寒意。
陆潮汐血不流了,但也没有下去休息,她怕宋欢欢出事,不好和陆矜洲交代,也不想欠宋欢欢的人情。
虞衍压着宋欢欢退到东宫门口依然不放她过来。
陆潮汐恢复了两丝力气,虚弱着开口,“我们允诺放你离开,不要伤害她。”
宋欢欢拉拉嘴角,表示自己没事,她也不怕跟着虞衍走,至少不会被要求面对陆太子了,两边都是提心吊胆的日子,虞衍那边至少不会受到皮肉之苦吧。
“你不能带她走,此刻你自己离开,藏好了会有活路,你若是带着她走了,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太子哥哥也会要你的命。”
虞衍掐着宋欢欢的嘴,嘴唇凑到她的耳边,“欢儿妹妹,你听啊,连陆太子的亲妹妹都知道你在他心里的分量是何等重要,只有你不明白。”
宋欢欢拉拉嘴角,很不想与他提到这个话题。
虞衍不逼她正视,只问她剩下的两句话,要问什么?
第二句话宋欢欢问的是,“你来上京是为了什么?”
虞衍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
宋欢欢又接着问他,“虞衍,你不会后悔吗?”
虞衍反问她为什么要后悔,宋欢欢抿抿唇说道,“思谦来上京,刻苦偷学,讨得一个功名,都是为了站到更高的地方寻扎你,在他的心里,衍哥哥这个兄长有很重的分量。”
虞衍似乎没有心,他不会为这种话感动,“他既然是为了我,如今我要他的东西,想必也会给,欢儿妹妹是我弟弟心中所求所爱,我占了他的位置,亦会了却他的夙愿。”
“所以啊,欢儿妹妹随我走,可好?”
两人说话太专注了,虞衍□□凡胎,他谋划再怎么深,也没有想到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身后疾速乘风而来,正中他后脑命门的一只箭羽。
千钧一发之际,飞跑出来一身红衣的姑娘,她急速推开两人,生生挨了这箭,陆太子乘快马而来,箭以破军之势,避不开了,箭穿过朝瑰的肩膀,几乎将她的左臂都穿废掉。
左肩骨头裂了,垂下来的手疼得在空中抖,她半边脸疼僵了,豆大的冷汗冒下来。
朝瑰死死咬牙咬舌头,让自己清醒忍住。
她取下腰间的鞭子,朝宋欢欢那里去,缠住她的腰身,将她拽过来,扔到来人的马上,陆太子稳稳接住小姑娘。
陆潮汐被这场变故,惊得立起身子,但见宋欢欢被人高高抛起,落到东宫主人怀里,终于受不住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温香满玉撞满怀,陆太子牢牢攒住她的腰。
怕她掉下去出什么事,又怕她跑了。
小姑娘看着近在眼前男人的喉结,还有清晰的下颌线,不知道为什么鼻头一酸,莫名眼泪水大颗大颗掉下来,人张嘴就哭了。
鼻端的沉水香是熟悉的,她以往总爱揪着耳垂的小手。
死拽着陆太子胸前的两旁衣襟。
异香在作怪,陆太子挨着她近,头就疼,被她一哭,心更乱了,马没驾多远,一拉缰绳,马两只前蹄扬起来,堪堪停住打转转。
男人看她受不住声的模样,眉头皱得老深,手上的动作恨不得将小姑娘死死嵌进怀里,共生共死,真稀罕她啊。
看一眼就满足,心里都是胀胀的。
还好赶上了。
他的金屋藏娇,他养的尤物,跑哪里都能抓回来。
男人开口却是一句,“哭什么?嗯?”话里有多少无奈和爱,只有他自己才懂。
宋欢欢没答话,她今儿个好生生在东宫养着,本来什么都不用愁,不用想的,先是被陆潮汐生生吓了一台实实在在的,心神本就不安宁,小肚子还疼,如今更是厉害了。
非要装得老谋深算,她也才十六啊,哪里玩得过这些老狐狸。
都在想着后路了,又被人挟持,刀架在脖子上了。
说好了护她的人,这时候才来,险些都要死了。
陆太子看她从来没有这般哭过,在榻上也没有过,她在榻上总是藏着掩着,不管怎么翻来覆去,总不肯放声哭。
如今却郎朗嚎叫,哭得惊天动地,哭得打嗝,男人忍不住笑,好似所有的不愉都烟消云散了,他没收住嘴,掐她的腰间肉。
“啧,出息。”
宋欢欢,陆矜洲叫她的名字,比以前硬气,比以前多了好多道不明的东西。
陆太子一声声劝。
“好了,闭嘴。”
“收声。”
“留点力气以后哭。”
“丢不丢人,嗯?”
“闭嘴宋欢欢。”
“宋欢欢闭嘴。”
“......”
瞧不得她哭了,心疼怎么办,密密麻麻的问,落在小姑娘的脸上,吸去她的眼泪。
潭义带人追来,没了人质,东宫的侍卫一拥而上,朝瑰一手寡不敌众,她想护虞衍也没有护住,撑了几招再也抵不住了,她被压在一边,眼看着虞衍被人收拾。
男人几乎被打了个半死。
双手双脚的关节,都被卸下来了,身上受了不小的伤,没来得及站起来就晕了过去。
虞衍闭上眼睛之前,瞧见破晓的天光。
忽想到宋欢欢问他的后两句话,他来上京一开始是为了什么啊。
他一开始来上京是为了什么,一开始他就想要江山吗?并没有啊,他只是觉得阿爹阿娘分给他的爱太少了,想要多一些重视,就这么简单而已。
可后来,遇到了很多事,磨烂了他的心智,纵使拥有一身妙手回春的医术,但什么都没有改变,他半死不活在这世上。
没有人爱他,没有人愿意扶他一把。
当初扶他起来的小姑娘,看起来那样高贵,那样的高傲,他就想着,他也要成为那样的人,穿干净的衣裳,喝干净的水,站起来做人,再也不用被人用脚踢了。
这样的日子太苦,过一次就够了。
他后悔吗,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