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人皮

一张人皮

(一)

世间有一种绝活叫做易容,它需要一张皮,须制作七七四十九天,再侵泡水中三十六天,方可使用。

皮上上妆,再覆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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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相万千,蛊惑万人,命已变。

(二)

天罡三十年。这一年,我进宫时刚刚二十五岁。我把自己的手放在袖子里,鼻子因为寒冷被冻的通红,因而嗅不到四周的味道,我站在门前,等待着自己今后的命运安排。

皇宫里面的冬天似乎要比宫外还冷,那种彻骨的寒冷。

我一个劲哈气,冷的直哆嗦。但是我还是挺直了腰板等待通传,一会我要见的可是当今皇上。

我跟着太监们走了进去,进去后立即跪拜,我把头埋的低低地,连皇上的样子都未看清。

大殿内的几个角落放着暖炉,炉烟袅袅,竟似比外面要暖和多了。

“都下去吧。”声音有说不出的清冷以及威严。

“抬起头。”

一双龙靴出现在视线跟前,我缓缓抬头,皇帝很老应该有四十岁了,两鬓泛起银白,冕冠上的十二色彩珠此刻正在皇帝的眼前荡来荡去。

“你叫什么?”

“草民叫齐瑞。”

说罢,便又要拜,皇帝赶紧过来扶我起来。

永诚帝登基时才十岁,有摄政王辅助,永诚帝年少有为十八岁便收回了摄政王的所有兵权,如今一晃永诚帝已经四十岁。

我愣愣地看着那双眼睛,那双带着怀念,痴迷,思念,似乎还有更多复杂的情绪。此刻那双眼睛正瞧着我,又似不在瞧着我。

他的一只手缓缓地放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一环,竟似将我搂住一般。

他的手微微颤抖,竟与他的心一般。

(三)

华衣公子玉冠束发道“先生的易容可会像?”

“你要几层像?”

公子玉手握扇,轻轻摇着:“身段像三层,面容在像七层便好。”

一旁的人道:“殿下说的是,面容像七层便好。”

我停下步伐,听着自己的声音道:“十层。不过是一张人皮罢了。”

一张□□,须制作七七四十九天,再侵泡水中三十六天,方可使用,皮上上妆,不过是一张人皮,只要皮相惑人身段又有何难。

华衣公子道:“要是□□成功,需请先生前往皇宫,事成之后必重谢。”

我点点头,挥了挥衣袖转身进了屋子。

夏日的阳光和煦,灼热还口干舌燥,这转眼却又是个冬季。

(四)

他静静地坐在那,太子站在一边,面前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本书,书看起来很久,纸都掉了色,据打扫的公公说,那本书里有一片树叶。那片树叶似乎是皇上的叔叔给。

太子并非永诚帝亲生的,是从藩王那里抱养过来的,永诚帝没有后宫也没有皇后,百姓道,报应。永诚帝十岁登基,全是平贤王的相助,永诚帝十八岁时,平贤王却突然猝死。那时候军中局势不安,不少百姓爱戴平贤王,平贤王功高盖主,爱戴百姓。手下副将又是蠢蠢欲动,当今皇上年少,造反不过是是指日可待,朝中局势越发的不能控制。那一年,平贤王交出所有的兵权,却猝死的突然。第二年,少年皇帝锋芒毕露,斩杀了那几位副将以及将军,军中插满了皇帝的势力和眼睛。当年平贤王的人早已被连根拔起,处理的干干净净。

那时候,宫中有一个很奇怪的传说,平贤王是被毒死的,他死在宫中,在皇帝的寝宫。

那时候,每年送到皇帝寝宫的妃嫔,不是疯掉就是无缘无故的失踪。

渐渐的永诚帝不再纳妃,毕竟平贤王将永诚帝从小抚养大,百姓道,都是平贤王的冤魂不散。

窗外树影婆娑,树叶泛着淡黄色的微光,偶尔有阳光照进来。

现今永诚帝的两鬓已然花白,眼角泛着皱纹。但是他看起来还是那么的威武庄严,腰杆挺拔。

我低眉顺眼的站在一边,直到永诚帝过来拉着我的手道,坐下吧。

我踌躇着,故意在那边磨磨蹭蹭的。那边的太子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委实只有坐过去。

他拉着我的手,轻轻的笑着,还是那个眼神,像是看待另一个人那样看着我。

他笑着问了一遍,你叫齐瑞?

我低着头,轻轻的喃道:是,皇上。

永诚帝眉眼温和,却有着那么一丝落寞:“瑞,祥瑞是个好字。”

我道:“皇上您说的是。”

“永定。”他牵起我,“叫朕永定。”我不敢看他,视线落到一边墙上的画,心不住微微一惊。

我看向太子,太子默默的向我点点头,对面那张墙上的人像,竟与我像了九分,而剩下的一分却是那份落寞的深情,是我如何都学不来学不会的。

就这样我进宫的时间越来越多,而永诚帝眼中的执狂愈来愈多,愈来愈深。索性他降旨将我留在这倘大的宫中。

碧绿的大树之下,一袭白衣临风而飘,风吹起他的衣袍,翩翩浮动,青年男子望着树上的叶子,忧伤落寞。

我站在寝宫正中,望着那幅画,我摸着脸上的易容,那丝神情那眼神,我依旧学不来。

平贤王的养育之情怎么可能轻易容易忘记,毕竟他的画像还放在永诚帝的寝宫,挂的那么的明显。

他坐在床边招呼我过去,我踱步而去,站立在他的对面,他又来牵我的手,示意我坐在他旁边,指尖传来的触感使用我心中一惊,淡淡的温度似乎在心中画了一个圈,微微地起了一层涟漪。他似乎不是一个爱笑的人,似乎常年不笑使他的表情很僵硬,而他现在却正努力的笑起来。

“住的还习惯吗?”

我点点头。

“要是不习惯,可与朕说。”他深情温和,一低头的温柔似乎打动了我。

我看向那副画像,画中的人不看我们,看的似乎永远只有那颗树。

我伺候着永诚帝宽衣,帮他脱下鞋子,扶他上了床,自己也悄声上了床,自己如之前的多少夜晚一般,睡在他的旁边。

腊月的夜晚未免寒冷了些,暖炉似乎也不怎么起作用,他从身后抱住我,我身体从僵住到放松,缓缓地向他靠过去。

我能感觉他的气息的吐纳,暖暖地挠的耳边痒痒的,他似乎睡的很香甜,嘴边微微勾勒着笑。

“叔。”

我微微一愣,听的不真切。

“云帆。”

这一声听的很清楚,青涩而生疏,像是从没那么唤过,却又是那么想唤的,我的心微微一颤。

我想起这一年的夏日吃的那个酸橘,酸还是记忆里的那样酸,只不过这一次酸的却不在舌中,而是从嗓中酸到了心里。

有些人愿意回忆,而有些人却直接被锁在了那段回忆中,或许永远也走不出来了。

那晚他紧紧地抱住我,一遍又一遍的唤,有时会叫叔,有时会叫云帆。我在一旁紧紧的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的悲伤。似乎能感觉到他的悲恸,我想起了那幅画,其实那个人永远都不能看向我们了。

(五)

正月初一,吃饺子,皇帝也不例外,但当然没人敢在馅里放铜币。

外面白雪皑皑,漫天飞雪,窗外洁白如霞,到处贴满了剪纸窗花,偶尔有树上的积雪折断了树丫,发出“吱呀”的响声。

我拿着玉梳梳着皇帝的发,由上至下,一下又一下轻轻地。

他的头发很滑,墨如暗夜,参杂着许多银丝,很难有打结的地方,容易一梳到底,偶尔有自断的银丝,我悄悄地拾起,将它放入我的袖中藏好。

永定说,以前他也常常为我绾发。

他?我抬眼,将永定的发绾起来,用发馆束上。

我看着铜镜里的皇帝,表情沧桑,落下了两行清泪。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又过了几天,气候似乎比之前还要寒冷了些。永定几乎不出寝宫,但还是熬不住受了风寒。

太医过来开了几个方子,皇帝本就极少出门,体质本就虚,加上风寒,引了他的头痛。再过一阵子,可能还会引起鼻塞。

我从内侍手中接过暖炉,永定只留了我一个人在这里,其他人都屏退了。

他的鼻子冻的通红,偶尔会在咳嗽中喟叹一声。

“朕老了,可能时日不多了。”

我赶紧道:“皇上只是风寒而已,切莫想太多。”

他的几缕发落了下来,泛着银光,我发现他似乎真的老了,比初见的时候还老了。我的视线又落在墙壁上的那幅画。

永定笑道:“他叫云帆。”

“你们像了七分。”似乎磨了很久才道。

我心中一痛,竟只有七分。

我勉强笑道:“那皇上一定很思慕他。”

永定沉默了,竟有些发愣,似乎从不会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我向心中的那潭水投向了一块石头,悬悬的似乎总是沉不下去。

我轻笑一声:“白衣似雪,衣袍翩翩,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

我还未说完,他便出声打断,声音缥缥缈缈,似遥远传来:“唯恨当年不识玉,玉已成石,悔已迟……”

好似我一直就是个局外人,他们的故事我不懂,也从未参与过,只惜未与君同岁,共经风雨度坎坷……

永定说:“但是他走了,张燕也走了。”他又看向一边,目光幽幽的:“总有一天朕也会……”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将视线落在他看的那个地方,屋檐上落着积雪,洁白的,似什么都没有,其实本就什么都没有……

(六)

阳春三月,花瓣翩翩。

已经不是那么冷了,但还是披上了大氅。

我站在树下,看着树上的叶子遮住阳光的点点亮光,偶尔投影在脚边,是那么的好看。

永诚帝站在那边,愣愣地看着我。

他走向眉眼温和的帮我理着我耳边的发,他说,云帆,你看你的发乱了。

我怔住,眼睛慢慢的湿润了,我听着自己的声音道。“皇上,您刚刚叫我什么?”

他一愣抚着我的发的手往后已缩,他似乎终于看清楚了。我猛地抓住他的手道:“皇上,您刚刚看到谁了?”

他又静静地看了我一会,似乎终于把我们俩分清了,他走过来,默不作声,帮我理了理身上的大氅,便离开了,他的背挺得很直,一定是多年的习惯,背影却看着沧桑。

碧蓝苍穹,白云行了万里,谁也不会为谁停下。

我忽地想起了一句话。

画龙画虎难画骨,画皮容易画心难。

我终究无法把自己当成那个人,我终究只是一个替身,我抚上脸上的皮。

就像我最早说的,不过是一张皮。

不过是一张皮罢了。

皮相万千,能惑万人,而我不过是那个最早迷失的那一个罢了。

从那以后他再未来找过我,我一个人住在一个寝宫,我每天只做一件事,便是画脸,我一遍遍地绘着那张脸,然后再不停的模仿那人的身姿。

思念成疾,如一条藤锁系在了他那边,我从未想过我也会那么疯狂的思恋一个人。

我只希望我会更像他,然后他会温柔的对我。

(七)

春秋三载,春花秋月,转眼即逝。

初秋的夜幕,天气变得冷起来,我早早的躺下。

门外投射着一道影子,他走来走去,却并没有推门而入。

我默默地望着那处,赶紧的坐起身。

影子踱来踱去,

看不清楚人样,心中却不住的希望是自己想的那个,那道影子静静地站了一会,便离开。

我的悲伤哽在心中,难受至极,有一种失望,绕了我全身。

我不住的告诉自己,我脸上的那张皮,只是像那个人罢了。

晨光微曦,四周弥漫着初晨的味道,露珠落在绿叶上,昨晚似乎下了雨,潮湿的地气味道似乎还是没有散去。

我看着落叶随风飘落在地上,落在了泥土里,我突然想到一位扫地的老公公曾告诉我一个故事。

当年永诚帝刚出生的时候遭遇了宫变,当年的皇上和皇后一起被火掩埋,当时的平贤王也才十五岁,于是和伺候皇后的侍女张燕一起将永诚帝在宫外抚养成人。

王公公说:“其实皇上最在乎的只有平贤王罢了,要不怎么会没有子嗣呢。”

“从那次的事件中,皇上就越发的封闭自己,但是却也只有哪一种办法。”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丁点声音,这时候那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来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公,只见他慌慌张张的跑来,脚步还没站稳差点摔了个趔趄。

王公公奇道:“这不是小李子们?慌慌张张的干甚?”

小李子道:“皇上病危,要齐公子赶紧过去。”

我大脑一片空白还来不及多想,脚却已经大步迈去。

我快走了几步,反而奔跑了起来,我心中不安焦急。

秋风萧萧,一叶知秋,那几棵大树被染的刺目的殷红。

我深吸了几口气,顿下了脚步,额头上泌满了汗,我急躁的又抬起僵硬的腿向他的寝宫跑去,平时觉得那段路并不是很长,如今看来却觉得总是到不了,怎么如此之长。

我浑身发热,提不起气,眼看路的距离愈来愈短,终于我推开了门,闯了进去。

太子皱紧了眉头站在床一侧。

我喘着气走近,永定的发散了,银白色的发丝比之前的更多了,他似乎很累,强撑着睁开眼睛,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已不复存在。他的鼻头红红的,偶尔会猛地剧烈咳嗽。

他遣退了众人,太子沉默了半晌,也只好下去。

他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蹲在他的床侧。

他强撑着身子,在我的耳垂轻轻道,气息的吐纳暖暖地,心中却愈发的难受。

他说:“能撕下那张人皮吗?”

我身躯猛地怔,震惊之下直勾勾的盯住他,不知所措。

原来他知道。

他微微眯起眼,似乎有些睁不开了。他道:“一直以来其实你是你,他是他。”

人生如梦,如痴如醉,我们都陷进了那张自己编织好的那个梦里。剩下的便是谁愿意醒来,或是谁愿意继续留在那里,陷得更深。

撕下人皮哪有那么简单需要药水和药粉以及工具,面具覆在肉里,强硬撕下的话会破坏到自己的脸皮。

他闭着眼,微弱的抬起手,覆在我的脸上。

“让朕看看你。”

不知道是怎么的勇气,我撕下那张人皮,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疼的我左眼落下一滴泪。

但是他终于一直没有睁开眼睛,无论我怎么歇斯底里的喊叫。

我看着他的手缓缓滑落,那么的缓慢却又倍感快速,我愣愣地似乎什么都与我无关了,我听见外面的太监用尖锐的声音喊道。

皇上驾崩了。

永诚帝驾崩,举国上下守孝三天,太子即位,年号改为平昌,封号永旸帝。

永旸帝道:“其实朕一直知道父皇的病,所以为了缘父皇的一个心愿,特此在各地搜罗先生,望先生能帮助。”

“其实先皇一直知道,他只是把自己困在那片美好之中罢了。”

永旸帝有些欲言又止:“先生现欲往何处。”

“归往来时之处。”

我叹了口气,“皇上别再送了,我会自行离去。”

永旸帝道:“那先生保重。”

“保重。”

枫林尽染,一片殷红。

思绪似乎又回到了那时,他一低头的温柔,真的打动了我。

“叫朕永定。”

我的眼睛又开始蕴蓄着湿润。

(八)

寒冬腊月,窗外的积雪又推挤无人清扫。

我把暖炉放在桌上,执笔蘸了墨,在白纸上画着人物的五官。

门外传出敲门声,仆人在外面踱来踱去道,先生有客到访。

我放下笔,叹了口气。跟着仆人去了客厅。

客厅里背对着站着一中年男子,玉冠束发,身姿卓越负手而立。

中年男子微微转身,容貌却与刚刚画中的人有五分相似,两鬓都花白了。

他手握纸扇,轻轻摇着:“齐瑞。”

我一笑,嘴角微酸,眼泪簌簌往下掉。

“朕来吃饺子,希望能吃到铜币。”

你若安好便好,你若喜欢便好,你的心意,总有一天会传达对方到那里。

“先生?”

我听见声音悠悠醒来,半睁开眼睛,看着收拾着桌子的仆人。“我刚刚睡了多久?”

“先生可是梦见什么了?竟笑了,但却落泪了。”

我一愣,注意到泪打湿的袖角。

“一位故人。”

人生如梦,如痴如醉。过眼云烟,岁月无情,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老了。

窗外白皑皑,雪纷飞,冷飕飕,洁白素装。

我突然想起十多年前的那场雪,那时候永定还在。他说:唯恨当年不识玉,玉已成石,悔已迟。那时候的雪天也像是现在一般,明明似乎有,却又什么都没有……

寒冬一过便又是一个暖春,又是一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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