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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日西沉,将云朵染成了昏黄的颜色。缭绕云烟之中,隐隐现出一道道苍翠山峦,峰峦叠嶂,延绵不绝。一眼望去,仿若一派泼墨画卷。忽然,只见山间惊起飞鸟一片,振翅冲入云霄。
“铿嚓……铿嚓……”
在那青山密林之中,传来异样的声响,好似铁片一类的金属碰撞摩擦,甚是刺耳。不止是鸟儿惊得振翅离巢,山间野兽也被其惊扰。松鼠野兔竖起耳朵,望向那发声的幽暗深林,下一刻,它们像是察觉到什么危机一般,连蹦带窜地逃了开去,一头扎进了树洞里,不敢露出脑袋。
“铿嚓……铿嚓……”
铁片摩擦之声,越发近了。不多时,只见那幽深林间,行出两道人影。前面的那个,是一名身形修长、俊朗挺拔的青年,他发冠高高束起,身着紫色道袍,右手攥着一把映着寒光的青锋长剑,左手里牵着一条碗口粗的铁链——原来,方才铿锵之声,正是由这铁索发出的。
那铁链显得锈迹斑驳,上面还凝固着早已干涸的血迹,红黑混杂,黯淡无光。而铁索的那一端,正锁着后方的那人。那人高高瘦瘦,罩着一身宽大的袍子,头上戴着一顶挂黑纱的竹笠。他的双手不但被铁链环绕,就连脖颈与肩膀都被链条牢牢锁住,令他除了双腿向前迈步之外,做不出任何其他动作。
“唬、唬——”隐约之间,只听诡异的呼吸声,从那竹笠黑纱之下传来。那声响,半点不像寻常青年,倒像是野兽的低沉嘶吼。
晚风轻拂,掠得轻纱晃动。从黑纱的缝隙中,只见一张年轻却诡谲的面容——
斜飞入鬓的剑眉、挺直俊俏的鼻梁,本该是一张帅气的容颜,此时却煞是可怖。他的肌肤早已化为腐朽的黑色,肌理中透出青紫的血管,纵横交错,倍显狰狞。更令人惊惧的是,他不但生得一张丑脸,表情神态竟是半点人味儿也无。他一双赤红血眼,直勾勾地瞪视着前方的人,他的嘴里露出尖锐獠牙,他不断撞击上下颌骨,尖齿相撞,发出咔咔的声音。那表情,分明是对人血人肉赤裸裸的渴望。若不是有铁链紧锁,他定会直扑上前,咬断面前人的喉管,将对方生吞活剥。
面对这骇人的怪物,前方那青年却是不以为意。他抬眼望了望天边暮日,随即缓声道:“天色已晚,师弟,咱们就露宿在此罢。”
原来,这二人正是天玄门弟子:慕子真、居尘。
当日,应龙四尊者中的两位——“九煌”玄翼、“魂煞”帝奴,率领一众妖魔攻上天玄门。为守护门派,大弟子•慕子真撑起守御阵法,顽抗众魔,却遭到帝奴偷袭。千钧一发之际,是师弟居尘以身为盾,为慕子真挡去了致命一击,自己却落得个穿心而亡的下场。谁料到,帝奴心如蛇蝎,想出一个极阴毒的招儿来。他将魔气引入居尘的体内,将之变成了六亲不认、只知杀戮食人的行尸走肉。
“咯咯,奴家就说,这样比较有意思嘛。你们天玄门不是喜欢斩妖除魔吗?现在遍地都是妖魔,自己人都变成妖怪,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个斩法。杀呀,你们倒是快杀呀!”
“魂煞”帝奴那恶毒的语调,直至今时,犹在耳边。
正如帝奴所说,天玄门向来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而身为天玄门首席弟子的慕子真,在他人生的近三十年里,亦是以“扫平天下妖魔,还神州以安宁”为目标。他剑法无双,阵法高超,斩妖除魔从不手软。可那一日,面对狰狞可怖、嗜血残暴的尸人居尘,慕子真却再也无法举起手中的青锋宝剑。
那一日,慕子真对天立誓:终其一生,定要找出消弭魔气的方法,令师弟恢复清明。
为了过往“并肩而战”的约定,也为了不让失去本性的居尘伤害他人,慕子真用铁链将他锁了,带着他一并离开了天玄门,寻找解除魔气之法。此后,他二人一路前行,走遍大江南北,寻遍古籍典册,访遍高僧老道,只求一丝线索。
最后一抹霞光也消失在了青山背面,夜幕低垂,晚风渐凉。慕子真将手中铁索拴在了一棵老松上,腾出双手,捡了些木柴,以火石点燃,升起了一团篝火。随后,他又猎了一只飞鸟,简单地处理了羽毛内脏,用树枝串了,架在火上烤起来。在慕子真忙碌之刻,被拴在松树下的尸人居尘,始终狂躁地晃动着,口中发出低哑嘶吼,那声音像是饿兽的悲鸣,在这暗夜中格外瘆人。
“师弟,莫急,再等片刻。”慕子真缓言安抚,虽然他明知居尘已丧失心智,听不懂人言。
烤肉的香气渐渐溢出,待到鸟肉被烤熟,慕子真拆下一只大腿,又稍微松了松居尘手部的铁链,将香喷喷的熟肉递进对方手中。尸人居尘像是疯狂的野兽一般,低下头张开大嘴,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可没啃到两口,他又“呸!呸!”地吐了出来,将手里啃了一半的鸟腿,愤怒地砸向慕子真。
对于他这般反应,慕子真却像是毫不意外,他微微侧身,便躲过了鸟骨的袭击。尸人居尘更加狂怒,他伸出双手拼命地向前探向前挠,恨不得冲上前咬下慕子真的皮肉来,只是身体还被绑在松树上,挪不开半步。他的双目越发血红,表情越发狰狞,吼叫声也越发狂野暴怒。
“抱歉。”慕子真缓缓道出两个字,随之一同出口的,还有一声沉沉的叹息。他明知居尘要的并非熟食,而是鲜血淋漓的生肉,但他决不能令师弟步上这条嗜血啖肉的修罗之路。
下一刻,慕子真指尖微动,沉声道了一个“收”字,那铁链便牢牢地收紧在一起,再度将尸人居尘捆了一个严严实实。不顾对方愤怒嘶嚎,慕子真就着火堆,草草吃了两口,然后靠坐在另一株老树之下,怀中抱着青锋剑,和衣而睡了。
居尘嚎叫狂吼之声,铁链摩擦碰撞之声,他早已习以为常,竟也不觉得扰耳,很快便进入浅眠——
“哥哥哥哥,快看快看,好可爱的小猴子!”
糯软清甜的声音,响起在耳边。他睁开眼,只见碧空万里,翠草茵茵。前方的小溪旁,站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娃儿,小脸蛋红扑扑的,正冲着他开心地笑,亮晶晶的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儿。
霎时间,慕子真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他不知自己人在何时,身在何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下意识地垂下头,望向自己软软嫩嫩的小手,他迈开小小短腿跑到溪边,清澄如镜的溪水里,映出一张童稚的面容来。
“哥哥哥哥,别发呆啦,咱们快去看小猴子。”女娃娃抱住了他的胳膊,一边轻轻地摇晃着,一边急切地催促。
喉管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半天发不出声音,只觉脑子里混混沌沌。他望着面前那稚气可爱的女童,盯着那盈盈笑颜,直过了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子……子善。”
他想起来了,这里是他的家乡。江南水乡,丘陵延绵,雨水丰沛,土质肥沃,正是产茶的好地方。他家有一片茶田,产的是镇上最好的碧螺春。炒出来茶叶白毫微露,色泽银绿,泡出来更是香气袭人,如云沉浮。爹娘便是靠这茶钱,供养他与妹妹读书习字。
是了,这时候正是采茶的忙季,爹娘一早就上茶田忙活去了。他和妹妹出来,是为了给爹娘送午饭的。慕子真低头望向自己拐着的竹篮子,那里装着两碗米饭,一碟子炒得绿油油的青菜,一碟子小葱拌豆腐。这都是他拿手的菜式,也是娘亲教他的头两道菜。娘亲说了,青菜豆腐保平安,一家人简简单单、平平安安就是最好了。
思绪渐渐清明,慕子真牵起妹妹的小手,指尖传来软软的、暖暖的触感。这温暖,像是冬日里的阳光,似是让心都化了。他忍不住咧开嘴角,望向身侧乖巧可爱的小妹,笑着问:“什么小猴子,在哪儿呢?”
“那里那里!”妹妹一手指向前方,一手拽着他的衣袖,将他往那儿拉。
在那茵茵碧草之中,坐着一只不到尺长的小猴儿,它全身毛绒绒的,一双大眼睛黑亮黑亮,正抬头打量靠近它的两名孩童。更令兄妹俩啧啧称奇的是,这小猴儿生得特别好看,头上是白白软软的绒毛,脚下却是火炎炎的红毛儿,亮眼又喜庆。
“呀,小猴子受伤啦。”当看见小猴儿的肩膀上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子善不由惊呼。
“别担心,我给它包扎一下。”慕子真安抚自家妹子,他将自己挽着的竹篮递给妹妹,然后从衣襟里掏出一截白纱。爹娘常在茶园里干活,有时难免被枝枝杈杈划伤手臂,所以慕子真随身都带着些白纱与药品,以备不时之需。
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绷带,洒了点金疮药,然后轻轻地贴在小猴儿的肩上,又慢慢地缠了几圈,动作极是轻柔。那小猴儿像是明白他的善心一般,眨了眨大眼睛,还冲他歪了歪脑袋,那神情动作,就好像是在道谢一般。而妹妹更是开心地拍了双手,然后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胳膊:“哥哥真好,哥哥最好心了!”
霎时间,万倾碧空、青翠茶田,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烈火,烧着了房梁,烧红了四壁。他和妹妹蜷缩在墙角里,又惊又惧,全身颤抖着个不停。他用双手捂住了妹妹的眼睛,不让她看见那可怖的一幕,自己却是瞪大了双眼,将烈焰中的妖异,狠狠地映在眼中,刻进心底。
只见烈焰升腾,在那蹿升的火舌中,立着一个两人高的巨兽。它形如猿猴,白首红脚,此时正懒洋洋地坐在正堂的桌上,一边“吧嗒吧嗒”着嘴,手里抓着个什么东西在啃。啃够了,它随意地一抛,那东西便摔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了两圈,正落在慕子真的脚边。
那是一截骨头,小臂骨。之所以慕子真能辨认得如此分明,是因为那块臂骨还连着被啃得精光的手骨,五根手指白骨上,鲜血清晰可见,还连着些许筋肉。
烈焰腾腾,将猿猴妖魔的影子投映在白墙上,只见那黑影俯下身,又扯下一根大臂,边啃边说:“啧,人这全身上上下下,就数手指头最好吃了,不过男人的手太粗,皮都老了。小孩的手太嫩,一咬骨头就碎了。还是壮年女人的手最好吃,不嫩不老刚刚好,最有嚼劲。”
火焰燃烧之声,木梁坍塌之声,还有那妖魔嘶哑却得意的声音,统统混杂在了一起,成为慕子真此生最可怕的梦魇。他眼睁睁地看着父母的尸首被扯碎,成为妖魔口中咀嚼的肉块。他只能抱紧了怀中颤抖不休的妹妹,遮住妹妹的眼睛,并伺机寻找逃脱的机会。
“哐——”烈火吞噬了屋梁,梁垮屋折,正塌在妖魔与慕家兄妹之间,阻隔了妖魔的视线。就在这刹那,慕子真一把抱起妹妹,将她从窗户里推了出去。一声撕心裂肺的“逃”,刚刚吼出口,那猿妖竟已穿过烈火,咧开血盆大口,猖狂大笑:
“嘿嘿,臭小鬼,想在爷爷我面前玩滑头……嘿,爷爷我可是玩火的祖宗!”
说完,猿妖一挥臂,火舌立刻窜起老高,墙壁应声垮塌,正将墙外的慕子善压了个正着。女娃娃被残壁压得动弹不得,嘴里“噗”地吐出一口血来。见此情景,慕子真想也不想地冲上前去,死死抱住了猿妖的腿脚,不让它接近自己的妹子。
“快起来!快跑!跑!”慕子真双目赤红,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住猿妖,同时恨声大吼。
可他不过八岁的孩童,就算豁出了全身的力气,在这千年的猿妖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猿妖大脚一开,瞬间便将慕子真踹飞了出去,直飞了有丈远,才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一摔,慕子真的肋骨都断了几根,许是插进了肺里,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呼吸之间,鲜血汩汩地从唇边溢出。
断骨之痛,没有让他丧失斗志。年幼的男孩,拼进了最后一口气,手脚并用,在地上艰难地爬行,爬向那倒塌的残壁,爬向自己嫡亲的妹妹。他每爬一步,都在地上拖出一条歪斜的血痕。
近了,近了。
慕子真探出满是泥土和鲜血的手,探向神智恍惚的妹妹。眼看他就要触及妹妹那软软的小手,就在这一刹,先前抱着胳膊看戏的猿妖,猿臂一伸,一把抓住了慕子善的小腿,将她倒吊起来。
熊熊烈火,映出那狰狞的黑影,将之投映在一面未坍的残墙上。白墙之上,上演无声的惨剧。黑影大口一张,那被吊起的小小身影,头下脚上地,被投入了獠牙与大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