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两天有点奇怪,莫宇推开月下那间客房的门,果不其然,又没看见人。
“真是怪哉,月月到底几时出去的?”
走进房内,衾被叠得整整齐齐,窗户已经敞开,薄薄的夜色笼上来,依稀可见远处一抹微弱的红光。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猛一拍脑门,莫宇赶紧转身跑出门去。
而此时此刻,在他的目的地——尧光之海,正是朝阳初起时,远远水天一线被一点鲜红点亮,将升而未升,仅有就近几缕细云被染上殷色,如同女子淡扫的胭脂,被绸缎般浓黑的发丝掩映着,若隐若现,只待一回眸的惊艳。
月下双臂支在柔软沙滩上,身子向后倚着,仰脸深吸了口气。
玄儿在他垂下的长发间跳来跳去,时不时张嘴咬上一咬,可那青丝如水,很快便从齿间溜走,徒留一线幽雅芬芳,像晨间草叶上清露的味道。
“碧衣来了。”
月下远远瞧见深青海面隐约浮起一抹亮蓝,在晃动的水波间起落,玲珑身影如游鱼般灵敏自如,一路朝这边穿梭而至。
玄儿好不容易捉住月下一缕头发,正玩得起劲,听见这句话,金亮的眼眸顿时闪过一丝狡黠,从月下身后跑出去。
“碧衣姐姐!碧衣姐姐!”
碧衣刚从海里钻出来,就听见玄儿欢喜的呼唤,一回头,那小家伙已经朝她扑了过来。
远处的海面,刚刚碧衣游过的地方,正被阳光一点点染上华彩。朝阳如织,将绵延的云层与海浪用锦线缝合在一起,浅晕般的光辉几番涂抹,逐渐加深成熔融的深红色,仿佛突然被泼了浓墨重彩的宣纸,迅速渲染开,延展成漫天遍野的辉煌。
月下静静坐着,唇边微微勾起的弧度也被朝阳映出霓虹般的色彩,让他整个人比往常更多了一份难言的绮丽。
暖风柔柔,带来海洋深处的咸湿味道,月下坐着坐着,觉得有些微醺,便站起身纵目远眺,清亮水眸映着那浅涛起伏的海面,璀璨光影落入眼底,碎玉琉璃般闪闪烁烁。
浅滩另一头,玄儿不知又在跟碧衣窃窃私语什么,月下也不去相扰,试探着赤脚踩进水里。
海潮止不住起落,轻柔抚上脚踝,月下沿着蜿蜒沙线缓步走着,时不时抬脚踢起一串晶莹水珠,看它们在微红的阳光下跳跃,折射出流丽七彩,眉梢便会不由自主上扬,脚下也仿佛不受控制般往前跑出几步。
直到许多快乐都积攒起来,月下回头望去,玄儿与碧衣的影子只剩一个小小黑点。
心念一动,月下右手不自觉抚上襟口,短暂的犹豫过后,身体里那股想要与水更亲近的渴望终究还是占据上风。
雪衣层层委地,修长白皙的小腿泛着和田玉暖般莹润的光华,逐渐没入那些柔软如缎的水波包围中……
艳红的太阳露出一半,炽光明丽,近海处已能看出些浅蓝的颜色,而远处的大海却仍旧笼着一层神秘的面纱,星子般的光点遍洒其上,仿佛隐藏着无数奇珍异宝,无形中牵引住那些为之深深着迷的人,牵引他们来此探索那些古老的传说。
比如,鲛人泣珠。
再比如,海妖倾城。
而莫宇此时,就怀疑自己是否真见到了那传说中魅惑人心的海妖。
刚刚在很远的地方就注意到沙滩上一抹熟悉的雪白,近了才发现只是月下的衣服,还以为他遭遇什么不测,当即便抬头要唤,却未曾想,视线竟会就此封锁在一处,再挪不开分毫。
海洋的颜色已经越来越浅,海面上粼粼的波光一片紧接着一片,连在一起让人目眩神迷。可是突然,那完整的光辉被一抹皎洁月影划开一道裂口,水珠四溅,墨色长发翩然甩至身后,一仰头的弧度,露出那天鹅般优美的颈项,水色如烟,映着额前数道浅霓,在那双清亮的眼睁开的刹那,仿佛连天地朝阳都为之失色。
“月……”
莫宇呆呆站在海边,看那身影一闪,便重又没入水中,时不时露出一段冰雪般的肌肤,宛如轻烟淡雾中惊鸿一现的皎月,润泽光洁。
而很快的,连那层薄薄的雾气也散去了,重重帘开,优美身影突然从海中凌空跃起,如灵动飞鱼,任由姿态,肆意徜徉。而那一袭轻薄的白衫,被水彻底沾湿,紧紧贴在身上,只有扬手处两角袖边,宛似飞鱼的翅膀,翩然展开。
这一瞬间,几乎毫无保留呈现在眼前的美丽,彻底占满了莫宇的视线,那甘泉般清新纯洁的线条,那无心袒露的丝□□惑,是他连想也不敢想象的。
“好漂亮……”
万籁俱寂,仿佛连海浪的声音也渐渐远去了。莫宇深邃的黑眸清晰映出一双小小的影子,耳边徘徊不去,都是那宛在幻梦的低低笑声。
并没有真正听见,莫宇只是看着水中人,心里就像被那自在的欣悦所感染,情不自禁想象着——月下回眸对自己展开笑颜,在这种时候,这种海阔天高、云影如歌的时候,他笑着,比夏花灿烂,比阳光耀眼,可却更带一份狡黠与调皮……
手不觉轻轻颤了颤,封存已久的灵感再度被开启,莫宇想起自己曾为月下画过的第一幅、也是唯一一幅画像,那到一半就封笔的描线,那一度觉得缺乏的东西,莫宇想,也许他现在已经找到了。
可是……时隔已久,这双已被商场沉浮磨砺得粗糙的手,还能重拾画笔吗?
还能吗?
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浓烈的悲伤,莫宇低下头,摊开手掌心,蜿蜒交错的纹路都像在嘲笑他,明明想尽办法只为追逐一个人,却无端走了那么多歧路弯道,如今竟连自己也迷失了,也仍旧抓不住那个人,甚至还越走越远,越走越偏。
“月月……对不起……”
“怎么了?”
身前突然传来的清润嗓音,令沉思中的莫宇顿时浑身一震,视线上移间,刚刚不过是远远看见的人,此时正从浅滩上岸,薄透白衣早已失了遮蔽之效,一身冰肌玉骨纤毫毕现,莫宇慌乱间匆忙低头,呐呐道,“没、没什么。”
月下却根本没觉出不对,只想着这平日里混不正经的家伙怎么突然转了性,又是莫名道歉又是脸红害羞的?
心中担忧,月下靠近莫宇,伸手抚上他额头,温热的触感略有些发烫,可也没到烧糊涂的程度。然而更出乎月下意料的是,莫宇竟然猛地退后几步,避开他碰触。
“你……没事吧?”月下面色诧然。
莫宇头垂得更低,不知嘟囔一句什么。月下没听清,正要走过去再问,莫宇却是终于忍受不住,大吼一声,“月月!你如果不想被我非礼,就赶快把衣服穿好!”
“咦?”
月下垂眼一看,顿时脸颊耳根烧了个透,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抓过脚边衣物就往身上套,“我……我还以为剩下一件不脱就没事……”
听见月下这话,莫宇只觉又是头痛又是心折,“月月,我转到一边去了,保证不看,你将里面那件湿衣服脱了再穿其他的,否则会着凉。”
等了一会儿,听见身后传来衣料窸窣的声响,莫宇突然心情大好,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你、你笑什么?”
月下略显局促地问,嗓音中隐隐添了几分懊恼,莫宇于是笑得更加愉快,也听得背后人愈发焦急的动作。
“我穿好了!”
仿佛是在赌气,月下在终于系上腰带后如此高声宣告,却见莫宇竟开始变本加厉,憋不住捂着肚子闷笑个不停。
月下心里又气又窘,索性也不说话迈开大步就走。
莫宇就算笑得直不起腰来,也还时刻注意着月下动静,此刻见他像是真着恼了,使劲憋足一口气忍住笑意,伸手拉住他,却哪知当把月下扯得转过来的当口,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很没风度地破了功。
“哈哈哈……月月……月月你……你怎么能这么可、可爱……哈哈哈……月月我真是……”
月下一张通红的脸已经堪比熟透的柿子,恼羞成怒就要掰莫宇钳住他的手,纠缠间身子蓦然一个踉跄,反被一股大力带进那熟悉的怀抱。
温热干燥的胸膛,给人以坚实可靠的感觉,月下挣了几下没挣开,僵着身子任莫宇搂着,不言不语。
“月月,都说我不会偷看了,还那么着急,是不相信我?”
月下轻哼一声,冷着脸默然以对。
“瞧你……衣服都没弄好。”
莫宇黝黑的眼里盛满笑意,伸手替月下整理衣襟,在看见那胡乱打成死结的腰带时,禁不住轻轻一笑,宠溺的意味浓如醇酒,瞬间弥漫在二人之间。
“我帮你再系一下,不介意吧?”
似乎对莫宇这样的态度感到迷惑,又似乎被那双黑眸中的温情所感染,月下竟一点也不想拒绝他,糊里糊涂就点头应允。
“谢谢……”微笑着这样说道,莫宇低头在月下眉心轻轻烙上一吻,便开始专心致志解着那个死结。
月下愣愣看他,额头隐约温热的触感绵密如丝,仿佛久久也不会消褪,而那一声谢谢……不是应该由他来说才对么?
百思不得其解,月下正想询问,莫宇却已经蹲下身去,细细整理他衣服下摆,那专注认真的动作,让月下心中又是温暖又是微涩,嘴唇几番翕合,却好像什么也说不出,只在莫宇再度起身的时候,鬼使神差般,月下伸出了手……
轻盈得近乎虚幻的一个拥抱,让莫宇怔了一怔,才在月下放开他时恍然回神。
“月月!”
匆忙间急急抓住那两只手,目光相触,朝阳将二人脸庞染上暖色,温柔如昔,明朗如旧,却似依稀有什么旁的东西正在悄悄萌动。
悄悄的……
发生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