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卢纳洛,歌黎。
作为高卢纳洛的首都,歌黎是全高卢纳洛最为繁华的地方,虽然蒸汽技术上无法比拟旧敦灵,但从那高耸连绵的建筑中也能看到这个国度的强大。
数不清的尖塔,就像刺向天空的骑枪,它们汇聚在了一起,变成了刀锋凸起的群山,就好像平地拔起的山峦。
加瑞尔王室的居所便位于这群山的中央,那最为高耸的山峰之上,从这里他们的国王可以轻易地俯瞰整个歌黎,乃至更遥远的地方,就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手中,犹如沙盘。
自苦难之夜后,科涅尔并没有在玛鲁里港口多做停留,他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伤口,便返回到了歌黎之中,并在随后的日子里来回走动,夜里也无法安眠,痛苦地思考着某些事。
很多见到科涅尔的大臣都有着相同的共识,科涅尔变了,具体哪里变了,他们也说不上来,他们只是能感受到这位王国的继承者比之前的自己要复杂了很多,之前的科涅尔掩饰不了内心的想法,他就像幼稚的孩子,想法与举动都可以被轻易地看破,而现在大臣们看不清他。
科涅尔就像被一团不知名的迷雾所笼罩,他低垂着头,眼底冷漠,就像告死的死神,漠然地看着这个与他无关的世界。
“我父亲的病还没有所好转吗?”
科涅尔站在昏暗的长廊之中,对一旁的医生问道。
医生咽了咽口水,科涅尔平时给人的感觉都是很随和的,而现在他就像一把冰冷的利剑,压得医生喘不过气。
“没有,而且还加重了。”
“这样吗?”
科涅尔几分痛苦地揉了揉头,他的父亲是在光辉战争战败后成为的国王,那时的高卢纳洛元气大伤,民众们对王室有着无比的愤怒,为了平息这一切ꓹ 并让高卢纳洛重新振作起来,他的父亲无比地操劳。
好在他最后做到了ꓹ 这个国度重新焕发起了生机,而他却因为早年的暗疾与疲惫,这样长年地躺在病床上ꓹ 就像一具会呼吸的尸体一样。
“他现在还醒着吗?”科涅尔问道。
“还有些许的意识……”医生说。
“好的,我知道了。”
科涅尔挥了挥手ꓹ 示意医生离开。
此时昏暗的长廊内便只剩了他一人,而这长廊的尽头ꓹ 在那扇大门之后便是他的父亲ꓹ 如今高卢纳洛的国王。
科涅尔思考了很久,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他走向了那扇大门,步伐坚定且沉重。
缓缓地推开大门,室内没有太多的光亮,窗帘紧闭着,一丝光都透露不进ꓹ 只是在角落里有些许点缀的微光,令这房间不至于被黑暗完全吞没。
中间的大床上正躺着一个人ꓹ 他的呼吸很是平稳ꓹ 身体也随着呼吸缓慢地起伏着。
科涅尔走到床边ꓹ 坐在矮椅上ꓹ 过了好久,床上的人似乎终于意识到有人来了ꓹ 他艰难地转过头ꓹ 苍老的脸庞上透露着死意。
“父亲。”
科涅尔伸出手ꓹ 握住了国王年迈枯朽的手掌,其上冰凉ꓹ 没有活人的温度。
“科涅尔啊?”
国王用力地眨了眨眼,努力地看清了科涅尔的脸,伸出手试着抚摸他的脸庞,却触及到了那尚未愈合的疤痕。
“开始像个男人了啊。”
国王抚摸着科涅尔脸上的疤痕,那是伊瓦尔最后留下的,感受着隐隐的痛楚,科涅尔轻声说道。
“发生了很多事,我觉得有些事应该和你谈谈。”
脑海里恶鬼般的身影再次出现,那个畸形将死的家伙,握着扭曲的钢铁向着自己袭来,这样的画面总会在科涅尔的脑海里浮现,主宰了他的梦境。
“哦?玛鲁里的事吗?我已经听说了。”
国王试着坐起来,但疲惫的身体早就没有了什么力量可言,他试了没几下就放弃了,躺在床上看着黑暗的上方。
“你觉得之后的局势会如何发展呢?科涅尔。”国王问道。
“战争无法避免,英尔维格需要摧毁我们确保强权的地位,维京诸国则需要劫掠来赶超它国,这是场不容拒绝的战争,我猜他们的舰队早就集结完毕,说不定明天就会出现在我们的海域之上。”
科涅尔皱着眉头,战争就要来了,无论是谁也无法阻止它的到来。
“那么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应对呢?”国王又问。
“莱茵同盟,一旦高卢纳洛沦陷,与我们接壤的莱柏等国就完全暴露在了英尔维格的视野下,尤其是莱柏,如果可以的话,他们绝对不会放过莱柏的所生产的柏铁,这种重要的资源足以令英尔维格的蒸汽技术突飞猛进,凭借着这些,我们的同盟只会更加紧密。”
国王赞许地看着科涅尔。
“这不是很好吗?他们有他们的矛,我们有我们的盾。”
“可是……可是这些都太理想化了,人心是不可测的,我们或许可以信任盟友,但不能绝对地相信他们,而且……高卢纳洛内部也不是一块铁板。”
科涅尔将他的忧愁完全地说了出来。
“福音教会的信徒们倒不担心,在正教的压力下,他们的声音只会越来越小,但其他的大臣公爵则不这么看,他们在各行各业都有着庞大的产业,战争只会让他们的财富缩水,或许他们会拒绝战争,到那时这些不谐的声音会拖慢我们,你有能力统御他们,可现在你又被困在了病床之上……”
科涅尔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
国王没有说话,而是隔了好久之后,他缓缓讲起了曾经。
“我有对你讲过你祖父的事吗?”
“没有,他的名字是个禁忌,小时候我哪怕是好奇打听都会遭到你的痛骂。”
科涅尔想起了他的祖父,那个最接近疯王的家伙,他召开了一场宴会,随后毒杀了所有的王室成员,直到这空旷的宫殿之中只剩下了科涅尔这一脉。
“那么还是趁现在赶紧讲了一讲吧,如果我死了,这个故事就真的没有人知道……他是个英雄,英雄不该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总该有人记着他的事迹。”
国王努力地回忆着,他的脑海一片混沌,记忆都有些模糊了起来。
“那时我大概和你一个年龄,整个王室都是忠诚的信徒,但你祖父不是,他一直想挣脱这镣铐,为此他创建了铁律局,还弄了一些很多奇奇怪怪的事,直到有一天他被福音教会盯上了,他这些行为触怒了神明,说不定过几天他就会被定为异端,遭到根除。
你祖父也想过如何反抗,他试着联合所有的王室成员反抗,但他发现每个人所追求的东西并不一样,其他人都蛮喜欢当信徒的,只要祈祷就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为什么还要去反抗呢?”
国王歪过头,微笑地看着科涅尔。
“我记得那是一个不算寒冷的夜晚,你祖父来到了我的房间,他不像一个国王,反而像一个酗酒的醉汉,他一边说一边哭……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他说他所坚持的荣誉在那些人看来就是污水沟里的污秽,他说如果不从其中挣脱的话,高卢纳洛永远都会被福音教会所束缚着。”
“到最后他好像做出了什么决定,他对我说他要去做一件大事。”
科涅尔的心突然冷了一下,他想到了那个大事是什么。
“然后就是你也知道的了,他举行了宴会毒杀了那些所有不谐的声音,将王室的意志得到了净化,所有的权力都被架空,在铁律局的运作下,一个又一个贵族沦落成了乞丐。
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了,当时我跟随着大臣还有卫兵冲到了宴会上,一地的尸体之中,他坐在尸体堆成的王座上饮酒,披头散发,就像一个疯子。”
就好像又回到了当年一样,国王的心跳不由地加快了,眼前再次浮现出了那一幕。
“我很难形容我当时的情绪,我昨天还在和侍女调情打闹,准备去酒馆里痛饮一场,可突然间我的父亲疯了,他杀光了所有人,大臣与贵族们虎视眈眈,整个王室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房门被推开了,其后不是走廊,而是充满血气的宴会,尸骸堆积的王座之上,疯王注视着国王,跨过时间与空间,他露出欣慰地微笑。
“当时你祖父就那么看着我,别人都说他疯了,要冲上去杀了他,但我看到了,那是一双无比清澈的眼睛……你有着和他一样的眼神。”
国王看着科涅尔。
“他根本没疯,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空气里都涌起了腥甜的血味,科涅尔握紧了国王的手,就像要从这躯体之中榨出最后的温暖一样。
“你知道蜕变吗?有时候人在某个瞬间,就突然蜕变了,全身心地变成了另一个人,从迷茫懵懂的孩子变成了战士,知晓了自己该做什么,去打什么样的仗。”
残酷的回忆逐渐清晰了起来,国王继续说道。
“对于我而言便是那个时候了,我一瞬间清楚了他要做什么,我该去做什么,随后在你祖父的注视下我拔出了卫兵的利剑,对所有人下令活捉他。
在接下来的日里我审判了他的罪行,将所有的错误归咎于他,为了平息怒火,我当着民众的面亲手处刑了他,除了我脑海里的这段记忆外,我将他一切存在过的证据都统统毁灭。
我成为了新的国王,自此王室只剩下了一个声音。”
国王的描述是如此地真切,科涅尔从这不断颤抖的手掌中感受到国王的情绪。
“我亲手杀了我的父亲啊,科涅尔·加瑞尔。”
他低吼着,紧接着就像失去所有的力气一般,目光无神地问道。
“弑父,这大概就是我们加瑞尔王室的诅咒吧。”
空洞无神的目光转到了科涅尔的脸上,科涅尔没有回避,平静的目光与国王对视在了一起。
“所以你是来杀我的吗?我的儿子。”
科涅尔点点头,表示肯定。
“我能听听理由吗?”国王问。
“战争就要来了,稍有错误,我们就会被敌人毁灭,而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高卢纳洛内并不团结,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利益,我们能做的只是尽可地达成共识,让他们勉强团结起来。
可我做不到,我不是国王,我没有号令他们的能力。”
科涅尔声音冷漠,他早就做好了一切的决定,没有什么能让他动摇。
“父亲,现在高卢纳洛的国王是你,你现在却被病痛所折磨,这样持续拖延下去,只会拖慢我们战争的效率,你也有可能被大臣与贵族们所裹挟,做出不利于我们的抉择。
我能做的只有在战争爆发前,正式确立国王的权力,不然你在战争期间死掉,对于我们的士气会是一次重大的打击,说不定还会引起权力的纷争。
即使你让位给我,但你的存在也有可能成为那些反对者的旗帜,他们有可能打着你的名号反抗我,甚至说在不久后你也会认为我是错,从而去阻止我。”
数不清的猜想早已在脑海之中构想好了,科涅尔这次返回首都就是为了杀国王,杀死他的父亲。
“你们是谁?”
国王问。
“高卢纳洛。”
科涅尔回答。
“我很好奇,前不久你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屁孩,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你呢?让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国王没有丝毫的恐惧,就好像死亡对于他而言不过是个极为普通的事情而已,不值得恐惧,也无所期盼。
“一个维京人。”
科涅尔说,他显得有些困惑。
“我和他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大概也就几个小时?他是个畸形,他不喜欢战争,他只是想找个地方随随便便地度过一生,可他最后还是被卷进了这纷争之中,按理说他这样的家伙应该抗拒厮杀才对,但在生命的最后,这个畸形像个战士一样死去了,把他的生命诠释出了价值。
我起初很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做了他最讨厌的事,为此还献上了生命,到死他都很痛苦,但为了更大的利益却甘愿如此。
我想我现在明白了,有些事必须要有人去做,为了算不上崇高、也算不上肮脏的理想与目的。”
“那你想过代价吗?无论是为了什么理由,你都会行下恶、犯下错,而这样的人必将受罚,无论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神明,都是这样,你准备好了吗?”
国王问。
“我的祖父以他自己为祭品,换来了如今的高卢纳洛,现在我以我自己为祭品,又算什么呢?”
科涅尔面无表情地说。
“高卢纳洛必将永存,父亲。”
国王愣了好久,随后大笑了起来,他用力地拍着科涅尔的肩膀,就像在赞赏他一样,这样持续了好久,他才停下来。
“不,没必要的,孩子,这样做的话,你的王位将备受争议,会有人攻击你,唾弃你,或许你会成为下一个疯王。”
“你是在求饶吗?希望我能让你活下去?”科涅尔问。
国王则微笑地摇头,下一刻病态的脸庞展现了怒容。
“不,我只是想说,你没必要成为祭品。”
国王一点点地从深陷的病床之中坐了起来,他枯朽干瘪的手臂里爆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力量,他就像个将死之人,但生命之火却顽强地燃烧着,慢慢地,他走下了床,久违地站了起来,身影有些摇晃,但最后还是坚强地稳住了。
“我的父亲、你得祖父,他为了我开辟出了道路,那么现在让我为你开路吧,科涅尔·加瑞尔。”
国王披上了布满灰尘的衣袍,将那顶尊贵的冠冕戴在了头上。
眼中的幻觉似乎终于散去了,国王看清了那站在门后的家伙,断臂的柯里向他致以微笑。
“先让我苟活一阵吧,孩子。”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很久之前,让他想起了那血色宴会的前夜,他转过身对科涅尔说道。
“现在,我要去做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