瑁辉行庆的前一个晚上, 柴俊开着车在市区打转,仪表台上,放着瑁辉银行庆典的节目单。这张薄薄的单子, 他至少已经看了二十遍了:林林种种各位要员的讲话、穿插其中的明星助兴……, 最后, 是陈先生与叶萱, 代表瑁辉银行与大少致答谢辞, 引领入自助餐会。
一个无懈可击的完满庆典?
陈大少在哪里?
与怡心那么多年暧昧关系,早从她口中了解那个真实的大少,城府深, 深如许,说的, 便是他。这样一个彰显荣耀与权威的时刻, 他怎么可能不出现?何况, 怡心还说父子准备易权。如此一个重大而又极富新闻、广告效果的消息,怎可能不藉着行庆对外宣布, 又怎可能不利用此政要、商贾、媒体齐聚的大好机会,父子俩同台亮相,辉煌交接?
偏偏,节目表上甚至连大少的名字都未出现。
柴俊已经卡在这个节点上想了很久了。一般,遇到动脑筋的事时, 他喜欢呆家里煮壶咖啡, 在CD音乐中沉思, 而今天, 连他自己都没有搞懂, 怎么会鬼使神差地出来遛车,而且, 遛到了正灯火通明地在为明天的盛典作准备的国际大都会这来。
进去吗?他正有些犹豫,大都会的保全走过来敬了个礼,指指一旁的停车位:“先生,麻烦您把车停那儿去吧。”
不是我要进去,是保全叫我进去的。给自己找个理由,柴俊按保全所指停好车,步入大厅。
进去便见着叶萱正与一堆人指点着什么在说事,他静静地站了两分钟,她看见了他。触目之际,她略显憔悴的脸上,展开一抹微笑,于是,柴俊的脑子里,蓦然闪过那么句歌词:“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罢了,也就是一句话而已,她懂,是她的造化;不懂,自己问心无愧。柴俊长吸口气,呼出,笑迎上去:“我从这路过,见着你车在,进来打个招呼。这么晚了还在忙?”
叶萱无奈摇摇头,走过来:“放不下!”
“大少是这方面的老手了,怎么他不来亲自把关?”柴俊有意将话题往这引。
“他还在住院,我不想让他操心。”
“那倒也是,养好精神好应对明天的盛典,想想,政界、商界、业界,齐齐云集的日子,怎么能少了他。”最后一句话,柴俊说得特别重。
叶萱怔了几秒,说道:“他原来哮喘就没消停过的,那一跤又摔得不轻,医院没想过让他明天出院。”
她的眼光亮澄澄,清透得能直看到心扉。他咬咬牙:傻丫头,跟大少的日子也不短了,这些个权谋之道,还未参透吗?避开她探寻的目光,柴俊望向厅外黑沉沉的夜幕,似是无心又象有意般说:“叶萱,男人的心思有多高,可能,即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想不到。我要是大少,爬也要爬过来参加。”
言毕,不敢看她的表情,将手中的车钥匙调皮地往空中一抛,复接入手,再转向叶萱时,满脸的嬉皮:“好啦,不早了,回去洗了睡哟。拜拜,叶萱!”
他甩头而去,独余她呆在那。
是呵,天有多高,大少的志向便有多高,再有,他才是瑁辉的CEO,这样一个重要而又辉煌的庆典,怎么能少了他?何况,叶萱想起来了,有一晚大少曾经提过陈先生会在行庆典礼上宣布易权,子接父班,什么时候昭告天下?自然是庆典上最适宜,而自己,虽然可以代他主持庆典,但并不意味着可以代替他接班呀。
叶萱如梦初醒,她不是笨,只不过,关心则乱,只顾着考虑他的身体,忘了这种重要场合他必须出席的意义,柴俊这一提点,她才明白,大少,必然、肯定、绝对要出席这个庆典!
自己处事还是不够周全。可是……,节目表拿给他审核了不下十遍,就没听他对这个疏忽表示过丝毫意见,他也忽略了吗,怎么可能?除非……。
“他不信任我,他籍这个机会考验我!”这个结论令得叶萱几近停止了呼吸,一股来自心脏尖顶处的疼痛慢慢漫延至四肢百骸,疼得来即便面前只有杯□□能止疼,她也愿意喝下去,偏偏,什么也没有,她只能在这股巨痛中承认:是的,他并不信任自己。
华灯辉煌、宾客云集,精心准备良久的行庆典礼终于绽放在了那个盛大的晚会里。
白色不规则领小衬衣,配九分丝质裤,一袭清白,映衬着人格外高佻飘逸,叶萱挂着淡淡的职业微笑迎接宾客:
“您好!谢谢光临……”;
“好久没见到您了,今晚请随意……”;
“欢迎您,招呼不周……”;
……
费云军西装革履入厅,鲜有见他着正装,叶萱笑着眨眨眼以示调侃,往日情愫纵无,几分熟稔却是难弃。
“恭喜你,应该叫陈太了吧。”费云军依旧是沉着脸说话,他不喜欢勉强自己掩饰喜怒,他定睛看了看叶萱,还是随性说了出来:“你今天很漂亮。”
柴俊带了位女伴来,昨晚一事,似已不在他身上留下半分痕迹,他客套地与叶萱打个招呼,丢了句与费云军相似却又不合语法的话:“你这套衣服很美丽呀”,转头,溶入了人群中。
Dina、大飞、赵依依推着大少自内门入,他今天的衣着,正式而精致,显而易见是早经过精心准备。见到他,叶萱的笑容僵了有那么一秒的时间,复变生动,她走过去,半蹲下,握住他的手,柔声说:“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也是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要Dina把你给接过来,因为,我觉得,你才是瑁辉的骄傲,若是没有你,今天,就失去了意义。你觉得身体撑得住吗?我会不会做错了?”
是你教我的,才能只是这个职位的其中一项要求,逢迎、欺哄、笼络,一样都不能少。
他脸上淡无血色,整个人,却似只张扬着胜利之帆的舰艇,满怀着喜悦与梦想。
“怎么会?”他将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上,空调是不是太强了,怎么她的手凉凉的?“我自己也是想来看看的,何况,爸那儿,还有些个事,放心,我很好。”
我们之间,注定要演这出戏吗?叶萱颓然抽出手,起身。恰此时,Dina循了过来:“叶总,庆典要开始了,广宣公司的人在等您,我们过去吧。”
她无语转身欲走,却听Dina又说:“陈先生刚刚通知说尾场他有事要宣布,取消一个表演来将就他,有告诉你吗?你看这请来的演员也都是些腕,取消谁的是好呢……。”
“不用麻烦,把我致答谢辞那段给删了便成。”叶萱打断她说,没容Dina回过神,她已快步抢前而去。
“您觉不觉得叶总今天有些个怪怪的?”目睹这幕,赵依依不解地问大少,后者随着叶萱的身影转目,未语。
人生,一定要靠演技才能成全番传奇吗?这问题盘旋在叶萱脑中,却没有时间去解答。她穿梭在各方名流中,浅笑轻语,优雅地为表演鼓掌,配合媒体拍照、制访谈。
不知什么时候,赵依依寻了过来,语气急灼地附到她耳边说:“叶总,大少他,他有些撑不住了。”
再多的介怀,也被压了下去。叶萱本能地着起急来:“在哪里,带我去!”
两人疾步往休息间走去。进门一见到他喘得来全身跟着颤抖的模样,叶萱的心便紧了起来。
“喷过药了吗?”她问赵依依。
“喷了,药劲一过这不又喘起来了。”
叶萱俯向大少,后者白得透明的脸上浮起一丝微弱的笑意,抖索着手伸向她。她拿出纸巾为他擦去满额的汗水,嘴唇张合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她咬咬唇,说:“罢了,我陪你回医院吧,这边请陈先生应对。”
与你同进退,这样,你总放心了吧?
连考虑都免了,她话音刚落,大少就摇摇头:“不用,我休息一会,到点你陪我一起上台,放心,我坚持得住。你帮我把西服和领带脱下,到点时再穿。”
她顾及的是他,他顾及的是怕外装起了绉,场上失了形象。男人的心思,果如柴俊所言,即便是她,也想象不到那片天地的高远。
这就是自己自诩了解的陈瑁辉。
叶萱不再相劝,她手脚利索地为他将外装脱去,边动边说:“依依,告诉Dina我们在哪里,让她快到尾场时进来带陈先生过来接大少。”
依依依言而去。
“准备了好久的致辞令,就这样让给我,你不觉得可惜?”他低声问,言语中有丝丝歉疚。
只说陈先生要宣布消息,有提到是让给你登场吗?叶萱心中自凉,面上终是没有声色地轻嗔道:“你说些个什么话,这里,有什么不是你的?”
大少望着她脸上的几丝娇羞,心似铁沉:你是自什么时候始,会了,对着我演戏?
刚说完脱西服的话,大少便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奇怪的是,叶萱竟不奇怪,甚至连表示奇怪的表情都没有一丝一毫。两人都未挑明明白他将上场尽领风骚,但是,一番对语,皆都围绕着此。
彼此间,悄然树起了一面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
时间,沉默地由着他俩各自揣着心思对杵,终于,陈先生、Dina一行人推门进来,依依不确定地轻声问:“大少,时间到了,您的身体……。”
他瞬时挺直了背,深呼一口气,连同一直没间断的哮喘齐齐咽下。给所有人、包括陈先生一个OK的神情,再转向叶萱,展露着骄傲的笑容说:“你和我一块上台吧。”
那是你的舞台、你多年的梦想,与我,有何干系?叶萱佯装没有听见他的话,麻利地为他装上西装、系上领带,又细致地替他将脸上的冷汗擦净,用两根手指在自己的唇上抹下些许口红,浅浅地涂在他苍白无色的嘴唇上,嗯,看上去还算自然。好了,她拍拍手,握住轮椅扶手转递给依依,说:“推他上场后你自己赶紧溜下来,千万小心别让记者拍照时把你也给拍进去,减了父子俩的风采。”
我若是坚持,你就会将暗刺变为明讽吗?大少的脸色沉了下来,正准备说什么,叶萱已将喷雾药剂塞进了他嘴里,一边喷一边说:“吸多两口,应该能抵上一阵子。”
“准备好了吗?”陈先生问,他固然心疼儿子,但更明白他必须出席的重要性。
“你,真不和我一起去?”大少咽下药,显得有些艰难地问她。
叶萱摇头,努力让脸上的那丝笑容真诚些:“快去吧,记得一定要把自己最帅气的那面让给记者拍哟,明天的报纸我们都要收藏的呵。”
万千光华,原本就只是他一人的!
跟在陈先生后面,依依缓缓将大少推上舞台,看着他在无数室灯、镁光灯下越发高贵凛然的表情,叶萱哑然失笑,原来,自己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漂亮的依依抢不了他的风采,就如,伤痛也好、哮喘也好,都抢不了他孜孜追求的荣耀。
随着陈先生宏声宣布瑁辉至高层的人事更迭,无数的话筒与闪光灯齐齐聚往舞台,所有人的注意力也都转向了陈氏父子。大少一直微笑着、从容不迫地应对各方祝福与提问,有记者问到瑁辉的发展规划,他侃侃而谈,指点行业,激扬四方;被问及婚期时,脸上适时配合上幸福与满足;他谦逊而又诚恳地呼吁各方多多关心、帮助小中商业银行;他承诺将以支持民族产业发展为已任……。
这是瑁辉三十年来最成功的行庆典礼!
只不过,终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大少没等到散席,交接仪式一结束,他便晕在了休息室里。早有准备的大飞一行抱着他自内门下停车库,飞奔入医院。等到叶萱忙完所有过来时,他,还原成了那个虚弱的、浑身插满管子的大少。
此刻,已是凌晨两点了。叶萱蹑手蹑脚入内,没有惊醒外间的依依,站在房间里,闻着他时高时低、无规律的呼吸声,让眼睛习惯了黑暗后,她脱掉高跟鞋,无声地将椅子搬到他枕边,坐下,伸手试向他额头,感觉手底一片濡湿,瞬时,难言的懊恼与心疼排山倒海般袭来。
不该陪他演戏的。就算被误解、被怀疑,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能好好的,健健康康地,别说试探她,就算是戏弄她、欺负她,不都是命运最慷慨的赐予?只要他好好的,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合着她的呜咽,夏夜风凄凄绕过。
静静地坐了一会,叶萱从包里取出个小盒子,打开,一串略显朴拙的木佛珠手链在夜光上幽幽地闪出原木色,她将它轻轻地套入他的左手腕里,低语声几不可闻:“瑁,生日快乐!我自己一颗一颗车磨出来的木佛珠,妈妈说所有的祈祷要有神佛的保佑才会灵验,所以,我特地去灵元寺敬了香,请方丈为它开了光,祈求天地诸神将你三十年来所有的病痛统统带走,自此之后,健康一生相随。今生今世,唯此一愿,年年岁岁,同送此祝。”
今生今世,我唯此一愿;
年年岁岁,我同送此祝;
除此之外,我的爱人,我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