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还未大亮,一辆做工精致的马车便自紫夏皇宫侧门而出,朝驿站的方向缓缓行驶着。几个侍卫手执火把,牢牢跟在马车两侧,将道路两旁照得通亮。
车窗紧闭,车内人并未回头看上一眼;车轮轱轱,不知碾碎了谁人之心。
一袭孤单的白色身影,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马车后方。衣衫似是匆忙而换,连衣襟上的盘口都扣错了好几个。梳于脑后的发髻微微有些散乱,随着他的步伐不时地滑落在脸侧,却也不伸手拂去。眼底一片通红的血丝,长睫轻颤着如折翼之蝶。
云清言默默地站在梨树后,凝视着缓缓驶进驿馆的马车,眸光一点点地黯淡了下来……良久,他缓缓地垂下眼眸,右手臂抵着梨树支撑着疲惫的身躯。片片梨花在眼前翩然起舞,而后又无声地坠入尘土之中。那清冷的眸中承载着抹不去的伤痛,眉眼间掩饰不住的悲伤浮现,而又在转身的那一刹那溶入了眼底。
别时最难舍……最后一面……不见也好,也好…… wWW⊕ttkan⊕c o
“若是不舍,又为何要留下……”紫衣少年立于墙头,微风拂来,衣袂飞扬。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云清言,精致的面庞隐在阴影之下,只瞧见那双剔透的琥珀色眼眸里暗暗藏着一丝不屑。
云清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并不作答,只径直地朝前走着。
紫夏暄溪的脸上扬起一抹促狭,足尖在墙上轻触,墨色的发被风吹起,轻柔地飘荡在空中,翩跹的身姿转瞬间便落在云清言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王爷这是何意?”云清言淡淡的神色中带着一丝薄怒。
紫夏暄溪歪头一笑,模样无比纯真,“阿琢姐姐今日便要走了,往后你俩想必再无相见之日,为何不去道个别呢?”
云清言白袍下的手已紧握成拳,“王爷多虑了,我与阿琢之事,便不劳烦王爷操心。”
紫夏暄溪面色一沉,复又低低笑道:“阿琢姐姐的事,便是我的事……况且清言□□后居于后宫之中,皇姨怕是不会让你出来的……暄溪这般说,也是为了清言哥哥好。明明心里喜欢的紧,又执拗着仇恨不肯撒手……清言哥哥,这倒是你看不通透了……”
云清言身形晃了晃,扶着围墙方才站稳,“你……你怎知?”
紫夏暄溪嘴角向上一挑,“清言哥哥是问暄溪哪样呢?为何知道清言哥哥的仇恨?还是怎知皇姨与清言哥哥……已有过鱼水之欢?”
云清言墨玉般的眸中幽暗一片,哑着声音道了一字“我……”便再也说不下去。
紫夏暄溪环着双手,将足尖前的碎石一脚踢得老远,幽幽道:“清言哥哥的身份,除了阿琢姐姐与她身边的丫鬟,又有谁不知?呵呵……清言哥哥若是问我如何得知清言哥哥与皇姨之事……”他伸出白皙的指尖,点了点耳朵,笑眯眯道:“自然是暄溪听见的……阿琢姐姐,也恰好在暄溪身旁……清言哥哥的声音这般动情,可是阿琢姐姐的脸色倒是惨白惨白的……呵呵……”
云清言瞬间脸色煞白,惊慌无比,他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紫夏暄溪见状抚掌笑道:“对了对了!昨夜阿琢姐姐,便是这副神情。”
云清言努力压抑着心底的惶惶不安,伸手理了理散乱的长发,却几乎将发丝扯断,“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紫夏暄溪嗤笑道:“为何?当初瞧见你送与阿琢姐姐的香囊,我便知你不怀好意。如今这般,让阿琢姐姐看清你的原本面目,何乐而不为?”
云清言默然地看着眼前只及他胸口的少年,渐渐地脸上的慌乱一点点散去,破碎的眸色重新凝固成冰,“是……我对阿琢……可王爷你呢?你可曾觉得自己问心无愧?我倒要问问王爷,当初灵犀死于如此偏僻之地,第一个发现她的,为何会是王爷您?还是说……灵犀本就是遭了王爷的毒手?!”
紫夏暄溪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怪异,蓦地转过身道:“本王自是未曾加害于阿琢姐姐,不管你信不信……灵犀,她确是为太子所害!”
云清言面色从容,轻声道:“不管如何……便是我再无资格得到阿琢……王爷,你又怎会是阿琢的同路之人?”
紫夏暄溪背对着云清言,面色阴沉无比,“暄溪与阿琢姐姐这三年来可以说是日日相伴,又怎会不是同路人?!阿琢姐姐最疼暄溪,自然也是喜欢暄溪的……清言哥哥莫要信口雌黄……莫不是嫉妒暄溪?”
云清言垂下眼眸,淡淡道:“阿琢对王爷是姐弟之情……况且,王爷……心中之人,可曾是阿琢?”
紫夏暄溪猛地回身从袖中掏出匕首,雪白的锋刃如鬼魅一般,挟着劲风锐利,移步间朝云清言的喉间逼近。云清言移步躲闪,脚下的落花形成了小小的漩涡,只徒手靠掌风已然抵挡不住。
只听得“嘶——”的一声,衣袖被尖刃划破,顺势往下,骤然带起一蓬细微的血花。
云清言自知躲闪不及,身形一侧,雪白衣袖轻轻一扬,凭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细细的粉末随风散发开来,似是拢上了一层淡淡的粉尘。尖刃只差一毫便要刺入云清言的身子,紫夏暄溪却连连后退数步,面有不甘地紧盯着他。
冷笑一声,道:“暄溪倒是忘了,清言哥哥不止医术过人,使毒的本事也不可小觑!”
云清言轻叹一声,“清言不知王爷为何突然出手,不过是为求自保罢了。”
紫夏璟池收回匕首,冷冷道:“你方才那话,是何意?”
云清言亦掸了掸衣袖,淡淡道:“王爷多想了……”
紫夏暄溪眸色惊疑地上下打量着他,忽又一笑,道:“清言哥哥真是狡猾……不管是不是暄溪多想了……若是清言哥哥没有守好秘密,暄溪便是何事都能做得出来。哪怕是对阿琢姐姐……呵呵,不过清言哥哥做的也不少了……怕是不会在意了吧?!”
云清言面色一青,眼前紫夏暄溪嘴角的自得的笑意,明晃晃地刺眼,而自己想分辩,却是张了张嘴,发不出丁点声音。
时至晌午,一艘鎏金溢彩的霞舟自曲城驶出,前后各有两艘略小的舟船护航,转出淮阴河畔,顺着雁江徐徐前行。
微风习习,乍暖还寒的初春天气,只见一身着绯衣的绝色女子趴在船沿之上,烟眉微蹙,长睫低垂,看着细风微波,神情有些呆滞,不知神思何处。
“公主,外边风大,还是进船舱里去吧。”念画守在一旁,小声说道。
琢禾摇了摇头,眯着眼看着水纹缓缓漾开。今日出宫并未向云清言道别,昨夜的情景对自己冲击太大……似乎再一下,便要承受不住倒了下去。不知……他回到宝蝉阁,瞧见自己已不在了,会不会也有些不舍?罢了……他既已选择留下,自己为何又要苦苦纠缠,心不得释,便终日不能欢颜……
“公主……我们,真的不等云公子一道走了么?”
琢禾看了眼念画,悠然一笑,只是这笑容间包含着多少苦涩,却是不自知,“念画,不是事事都能强求的……”
念画怔然,良久方低声道:“公主……”
琢禾苦笑着摇了摇头,刚要转身,只听得立于不远处的几名侍卫大喝一声围了上来,而甲板之上赫然多了二人——青衣中年男子面相斯文,此时却有些狼狈地站于前方,将另一名白袍少年护在身后。而白袍少年则死死地低着头,攥着中年男子的衣袖,一副怯怯然的模样,让人不忍苛责。
琢禾下意识地看了眼江岸,与这船颇有些距离,想来二人轻功了得。
青衣男子巡视一圈,视线牢牢盯住琢禾,歉然抱拳一笑,道:“姑娘受惊了……在下与犬子遭歹人追逐,无奈之下才跳上了姑娘船……不知姑娘可否收留在下与犬子一晚,明日一早到了下个一渡口,便不会再叨扰姑娘……”
此时有侍卫上前急劝道:“小姐万万不可!此二人来历不明,恐防有诈!”
青衣男子并不开口反驳,只淡然轻笑着,眼中透着一丝恳求:“若是姑娘不便,在下与犬子自是不会勉强。不过形势紧迫,还望姑娘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琢禾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青衣男子,视线缓缓移到他身后有几分眼熟的白袍少年之时,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于是便点了点头,道:“阿琢虽是深闺女子,却也懂得仗义相助……江湖救急之事,阿琢怎能袖手旁观?二位便留下吧,阿琢定会将二位送至下一个渡口。”
青衣男子一喜,拱手道:“多谢阿琢姑娘!”
琢禾抬眸浅笑,刚要开口,却见那白袍少年怯怯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垂眸拉了拉青衣男子的衣袖,“爹爹……我……饿……”
白袍少年莽撞开口,青衣男子并未觉得有失颜面,只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看向琢禾,轻声道:“犬子无礼,还请阿琢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琢禾忍不住噗嗤一笑,“无妨……是阿琢一时忘了时辰,现在应是用午饭的时候了。二位这边请……”
饭桌之上,二人一勺一箸姿势皆十分优雅,琢禾看着便忘了举筷,只怔怔地看着二人,只觉赏心悦目。
“姑娘?”青衣男子疑惑地看着她。
琢禾瞬间回神,轻咳一声,“呃……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青衣男子停箸一笑,“在下姓容……看着姑娘与墨儿年纪相仿,不知可否唤在下一声容叔?”
虽知男子所说并不是真姓,却也未说破。
大大方方地唤了一声,“容叔。”又道:“既然如此,容叔也不必唤我‘姑娘’,直接叫我阿琢便可。”
“好。”容叔眸中含笑,带着一丝赞赏。
琢禾微微一笑,见白袍少年只垂首吃着米饭,眸中一动,夹了一筷青菜放入他的碗中,“公子无须客气,菜式虽简单了些,却也做的十分美味,公子尝尝便知。”
容止墨却忽然停了筷,放下饭碗,有些不悦地抿着嘴。
琢禾不知所以,“这……”
容叔面色一凌,低声斥道:“墨儿,阿琢一片好意,不得无礼!”
容止墨略有委屈地低下头去,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琢禾忙劝道:“容叔莫生气,阿琢不会放在心上。”
容叔缓了脸色,无奈地低叹一声,“阿琢也见到了,我这儿子虽看着年纪不小,可这心智却……阿琢莫生气,墨儿有些洁癖……即便是我夹菜给他,他也不会尝上一口。他这般摸样,若是我以后……唉……”
琢禾猛然想起上一次在瑶池偶遇容止墨,便已有过一次遭遇,没想到自己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怎的这般健忘?!
一边唤人替容止墨重新摆饭,一边琢磨着容叔的口气,他虽未嫌弃自己的儿子是个弱智,却也有几分怅然。想必是尚不知日后是否能享受天伦,而自己年老归去之后,容止墨又能如何安然地活下去,却也是个难题。
可怜天下父母心,琢禾想至自己未能见上最后一面的父皇与母后,也忍不住喟叹了一声。
“不过,幸而墨儿筋骨奇佳,练就一身本事,想来也无人能欺负他。”说到这里,容叔的脸上又隐隐透着一丝自得。
琢禾亦附和着笑道:“容公子如此纯真,未染俗世尘埃,倒也是件好事。”
容叔笑着对琢禾点了点头,表情略微有些安慰。
而此时,容止墨怯怯地抬起头,眼眶微红,晶莹的泪水在眼中打转,似是太过紧张,粉色的唇紧紧抿着,微微蠕动了几下,方慢慢说道:“我……对……不起……”
琢禾看着少年如此怯弱的姿态,心仿然被狠狠掐了一下,将声音放得很轻很柔,生怕又惊到了他,“无妨……”
少年长睫微颤,嘴角漾出一丝浅笑,缓缓抬眸,露出了三分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