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时,曾问师父,“爱和喜欢,有什么区别吗?”
师父略微思索,道:“可以喜欢很多人,但只能爱一人。”
那个时候,我还小,不了解太复杂的情感,看到凉叔叔抱着母亲无声的落泪,那般难过悲伤,扭头问师父,他为什么哭泣?
师父神情淡漠宁静,宛如一个堪破红尘,无喜无悲的上神,淡然道:“因为他求不得。”
十七年光阴流转——
我看着一袭紫裙的云熹静静的躺在他怀中,鲜血染红了师父的白袍,漫上他的衣襟,那紫色的云纹,竟与云熹的裙色相同,我颓然瘫软在地上,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师父缓缓睁开了眼,神情依旧如同往日一般冷清,没有一丝变化,他眼帘一点点抬起,视线停留在仿若睡着了的云熹脸上。
她睡得那般安宁,唇角却没有如同画卷上一般勾起弧度,额头上,原本因为堕魔而染上艳红的桃花,此刻,恢复了淡淡的粉色,温柔而美丽。
我看着她漆黑浓密的睫毛,安顺的垂着,心中却希冀能在下一秒忽然掀起,而后露出那双狡黠而盈满笑意清辉的眸子。这念头,也不过是一闪而过,我苦笑都无法勉强,醒来后……继续被我逼死吗?
没有等到她苏醒,却见到了一滴泪落在了她的脸颊上,我惊愕的望去,师父的神情明明依旧,可那双往日清明宁静的眼眸,此刻红润而溢满波光,只凝望着怀中的云熹,一动不动。
我能感觉到,他气息的紊乱,呼吸似乎很困难。
“师父……”我上前一步,可他置若罔闻,似乎看不到、听不到周遭的一切,只是看着云熹,那隐忍到极致而猩红的双眼,有大滴的眼泪,决绝而无声的坠下,明明脸上没有一丝神情,没有一丝声响,却又让人看了觉得悲怆无比。
此刻失态的师父,是我从未料到过的场景,二十年来,从未见过他这般……
忽然就明白了他为何一直紧闭着双眼,不敢张口说一句话……
师父,凉叔叔当年落泪,是为求不得,您呢?
我们所有人,安静的看着他,缓缓的,吻上了云熹,却无一人敢议论阻拦,因为,那场面太过凄凉悲怆。
他潮湿漆黑的眼睫垂下,微微颤抖的手抚过她的发,压抑了许久后,在她耳畔轻声唤:“阿好……阿好,你是我此生无论如何都躲不过的劫,是我妄图自欺欺人的红颜毒蛊。”
阿好,我震然,又红了眼眶,恍觉父亲原来走了那么久,这个称呼,也寂静了六年。
寒风吹散了梅枝上的花瓣,鲜血渐渐凝结,师父的发,一瞬间寸寸染上了雪白。
“师父……”我跪下,再难自控,绝望的看着他,狼狈痛哭,这一场劫难中,我妄图至少保全一人,可到头来,除了亲手逼死了云熹,也毁了师父的百年修行……
云熹被葬在了冷桃居院中的桃花树下,下葬那天,师父抱着她,久久不放,神情冰冷而麻木,没有人敢劝,我看了他许久,上前刚走一步,他冷漠的目光便射了过来,那一瞬,我真的心虚的以为,师父在恨我。
我没有底气与师父对视,更没有勇气望向云熹,嗫嚅了许久,朝师父跪下,低声道:“师父,入土为安。”
他沉默了好久,视线又落到了云熹脸上,为她正好了发髻上的梅簪,缓缓抱起云熹,一步一步的走向寒玉棺,每走一步,他清冷宁静的眼睛,便更加红润一分,终于,亲手将她安放了进去,抽身之时,袖摆似被某物勾住,师父的身形顿住,低头看着,久久不语,我上前看望,却见……那只雪白冰冷的手,竟不知何时,握住了师父的衣袖。
我难以呼吸,望向云熹,她依旧恬然睡着,青丝如墨,眉目如画,红唇嫣然,即使死去,却也是绝世的风华,至少,在我眼中,她一直都是那么的美好。
师父终是又落了泪,他缓缓分开云熹的手,潮红的眼眸望向她的脸庞,指尖抚过她的眉心、脸颊,低声道:“阿好乖,那人等了你很久,既然许以来世,就莫要辜负了他……”
师父微笑着一点点阖上棺盖,看着她的身形,直至看不到了,他脸上的笑方一丝丝的抽去。
他埋下头,手心一点点的抚过棺盖上的裂纹,那是云熹当年做的好事,他陡然一笑,低声道:“无邪啊,我好后悔。”
我望向师父,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觉得他的满头银发,让人心生悲廖凄楚,我道:“师父是后悔遇到云熹,还是后悔在知道了云熹是致命的情劫后,没有及时的除掉她?”
“我后悔,在明知道自己已经沦陷的时候,还妄图挣扎,辜负了太多时间……”他声音低的几乎没有,仿佛无力般,“更是置她于万劫不复之地,此后,便是见她一面,听她一声笑语……也再无可能了。”
我望向他渐渐走开的背影,道:“师父不后悔遇到云熹吗?若不是她,师父现在,可能就位列仙班了。”
他停了步子,微微仰面望天,轻轻一笑,道:“曾经,我以为凡世是苦海,是我一心要逃离的地方,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蓦然发现,有她的凡世,才是我想要永生的仙界。”
我看着他,视线渐渐模糊,却又忍不住问道:“师父,究竟,什么是爱?”
他缓缓回身,看着渐渐被土灰掩埋的玉棺,神情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淡漠与清冷,白袍在风中微漾,那双漆黑的眼眸冷静,而又透着死寂。
“爱是毒,是蛊,是这世上,虚幻而真实,丑陋或美丽,欢愉和痛苦的存在。”
空白的石碑被立起,师父看着那小小的土丘,良久,目光移向石碑,虚幻的寒光在石碑上移动,抖落一层石屑。
“爱——”
他只写了一个字,便顿住了,我望向他,他终是垂了眼帘,缓缓写上:“爱徒云熹之墓。”
我看着他,他疲惫的闭了闭眼,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他独自进了冷桃居,自此,闭门不出。
师父的修为已毁,再无成仙可能,身体更是一天天的衰老,灵力波动不稳,渐渐耗尽,已是油尽灯枯之势,我心忧他的身体,每天去冷桃居看他,敲门不应,隔着窗户,他站在书桌前,手中执了笔,微微哆嗦,在洁白的宣纸上一笔一划的勾写,有些泛白的唇,一张一合,似乎在念叨什么,有时写得高兴了,脸上还会浮起笑意。
“阿好,这个字这么难,以你的水平,写五十遍方能记住吧……”他温声絮絮说着,停顿了一会儿,似是听到回应般,笑了一下,“又想偷懒了?十遍可不行,谁让你那么笨……像猪一样。”他笑着,神情温软而宁静。
他写满了一张又一张的宣纸,发现纸不够了,放下笔,边转身边问道:“阿好,你把纸偷藏到哪里了?乖乖拿出来,师父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使了……”
他像一个老人般缓缓蹲下身去翻找那堆积了尘土的木箱,打开后,取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却又叠放整齐的宣纸,“这是什么?”他温声随口问着,缓缓打开纸,放远了,微眯了眼睛细看。
“君生——”他轻声念了两字,却又不知为何滞住,静静的看着,看了许久,似是多好笑的东西,他忽地一笑,轻摇了摇头,将纸张平放在桌上,提笔落字,只写了一个字,他低头看着,笑意仍在,可却有眼泪落下。
寂静的房间,金色的阳光洒在他孤单的背上,那松散垂下的银发被风吹起,悠扬寂寞,让人不忍相看,我轻叹了口气,转身欲走,却听到房间内一声轻微的声音。
“啪嗒!”
莫名的心头一震,我回身望去,他手中的笔掉落在地,那伫立在光影浮尘中的身形轮廓,渐渐发出天青色的光芒,那雪白的袍摆、袖子渐渐消失……
“师父!”我泪落,震惊而恐惧的冲了进去,他目光从桌上的纸张缓缓移开,望向敞开的门外,神情安静闲适,唇角隐有温软的笑,我回首望去,模糊的视线中,那满树的桃花开得甚美,就像是幻觉一般,我居然看到了坐于树下酣眠的云熹。
她穿了一身粉色的华裳,及腰的墨发逶迤洒在地上,眉目恬然,唇角微勾,花瓣飘飞,她美的如同仙子。
“阿好……”他的声音轻而遥远,仿佛一吹就散,我回头望去,未来得及捕捉最后一缕破裂的魂,他,我的师父,便从此世,彻底消失了。
天地之间,仿佛就只剩下了他最后的一声呼唤,一阵阵的回响在这寂静的房间内。
风吹来,案上的纸落在了我的脚下,我捡起,那是一首诗,看其字体,应是云熹写的。
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恨不能同生,
日日与君好。
我抬头,望向那小小的土丘,模糊的泪光中,树下那片幻影渐渐消失,就连满树的桃花,也决绝的离开枝头,惨败的落满坟头,风过,满园飞花。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独自站在这里,看着石碑上的字,他们的缘分,只能止于师徒……
他无法承诺她未来,甚至是来世。
凡人服用长生丹,本是逆天而行,孤注一掷,若不能成仙,度完三百年阳寿后,便是魂飞魄散,再无来世之说。
我一直自以为了解师父,却粗心到他情意入骨时方后知后觉,可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我站在寂静的屋内,回身无意中看到墙上的一副画,画的是云熹,我抬手欲抚上她酣睡的面庞,脑海中却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小事。
那个时候,云熹远去凉国,整个白山,再难见她嚣张跋扈的模样,甚至之前被她欺负的弟子都私下询问我,他们的五师叔何时回来,而师父,依旧是每日神情淡然,无喜无悲,从不提及云熹二字。
极偶尔的一次深夜,我路过冷桃居,却见房内有微弱的一豆暖光,我屏息走近,门虚掩,师父一袭白袍,秉烛站于画卷前,安静、一动不动的看着,摇动的烛火下,神情朦胧不辨。
在迟轩揭露一切之前,我一直以为,师父对云熹的感情,就如同师父对我的感情,是一个性质的。虽然他并不过多显露,但我还是能看出他并不如同表面那般无视云熹。
云熹一直恼怒师父对她冷淡,并且不教她任何法术武功,我亦时常疑惑师父对云熹的态度,若说是厌恶,却又对云熹尽可能的包容,不管她犯下多大的祸,从不用刑。
云熹以前总是闲不住,舞刀弄枪,不是伤到别人就是弄疼了自己,一年到头,身上新伤旧伤不断,而师父,从未正眼看过她,亦从未过问过她,但每次给我药后,我去瞧她,她正好身上多了一块瘀伤,白山上等药物几乎一半都送去了冷桃居。
极偶尔的时候,师父才会和她说话,但每次都是不咸不淡的命令或是教训,仿佛故意要招她厌恶般,面对云熹若有若无的敌意和不敬,他总是神情平淡,浑不在意,我数次想要两人好好聊聊,和平相处,可他们两个,一个我行我素,一个冥顽不灵。
我当时真以为,他们是八字不合,天生相对。
直到亲眼目睹了云熹的走火入魔,我方明白师父为何不教她武功和灵力。她只是身怀一颗水之魂,在根本不知道如何运用的情况下,受了魔血的刺激,便宛如妖魔罗刹,凶猛暴戾,若是再多些修为,怕是我,也难以降伏她。
当上掌门没多久,我修为突破瓶颈,可勉强窥得天命,彼时,师父双鬓染雪,正在闭关修炼,我心忧他的身体,借助坤元镜之力推算他何时能够度劫成功,飞升为仙。
我没有得到准确的答案,却在坤元镜中看到了一个人影,云熹。
我震惊的看着坤元镜中浮出的金色小字,“情劫不堪,何以成仙!”
如何堪破?我难以想象和抉择,一个是如父如兄的良师益友,一个是一母同胞的姐姐……
若要成全师父,云熹唯有一死——
不!我答应过母亲和父亲,护她一生一世,可师父——
师父苦练修为近三百年,只等一朝度劫飞升,这其中但凡有一丝差错……我不敢想。
恍然后觉,师父这么多年对她的故作冷淡、宁可被她厌恶怨恨,也不愿把她牵连进来,不过是不想做最坏的打算罢了……
只可惜,他终究还是不够绝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