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乡下人把腊月底的暴风叫做黑风,它很硬、很猛、很冷,棍子一样顶在我们的胸口。怎么说我们的运气好的呢?就在腊月二十二的中午,黑风由强渐弱,到了傍晚,居然平息了,半空中飞舞的稻草、棉絮、鸡毛、枯树叶也全部回落到了地上。我们村一下子就安静了。
这安静是假象。我们村还是喧闹——县宣传大队的大帆船已经靠泊在了我们村的石码头啦。还没有进腊月,大帆船要来的消息就在我们村传开了,人们一直不相信——四年前它来过一次。刚刚过去了四年,大帆船怎么可能再一次光临我们村呢?就在两天前,消息得到了最后的证实,大帆船会来,一定会来。没想到黑风却抢先一步,它在宣传队之前敲起了锣鼓。大帆船它还来得了吗?
人们的担忧是有道理的。这就要说到我们村的地理位置了。我们村坐落在中堡湖的正北,它的南面就是烟波浩渺的中堡湖。这刻大帆船在哪里呢?柳家庄,该死的柳家庄偏偏就在中堡湖的正南。黑风是北风,这一点树枝可以作证,波浪也可以作证,大帆船纵然有天大的本领,它的风帆也不可能逆风破浪。
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人定胜天。公社派来了机板船。大帆船摇身一变,成了一条拖挂,就在腊月二十二的一大早,它被机板船活生生地拖到了我们村。大帆船到底来了,全村的人都挤到了湖边——大帆船还是那样,一点儿都没有变。我们村的人对大帆船的记忆是深刻的,就在四年前,在一场美轮美奂的演出之后,它扯起了风帆,只给我们村留下了一个背影。巨大的风帆被北风撑得鼓鼓的,最终成了浩渺烟波里的一块补丁,准确地说,不是补丁,是膏药。四年来,这块膏药一直贴在我们村的心坎上,既不能消炎,也没有化瘀。
我们同样没有想到的是,在人定胜天之后,天还遂了人愿。演出之前,黑风停息了。有没有黑风看演出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演员们必须背对着风,要不然,演员们说什么、唱什么,你连一个字都别想听清楚。看演员张嘴巴有什么好看的呢,谁的脸上还没有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黑洞呢?演员背对风,观众就只能迎着风,这一来看演出就遭罪了,黑风有巴掌,有指甲,抽在人的脸上虎虎生威。这哪里还是看演出,简直就是找抽。乡下人怕的不是冷,是风,一斤风等于七斤冷哪。
因为腊月二十二的演出,我们村的年三十实际上提前了。黑风平息之后,村子里万籁俱寂,这正是一个好背景。锣鼓被敲响了,说起鼓,就不能不说牛皮。牛皮真是一种十分奇妙的东西,当它长在牛身上的时候,你就是把牛屎敲出来它也发不出那样愤激的声音,可是,牛皮一旦变成鼓,它的动静雄壮了,可以排山可以倒海,它的余音就是浩浩荡荡,仿佛涵盖了千军万马,真是“鼓”舞人心哪。在鼓声的催促和感召下,我们村的人特别想战斗,做烈士也就是想死的心都有。除了没有敌人,我们什么都准备好了——女生小合唱上来了,男生小合唱上来了,接下来,是男女对唱、数快板、对口词、三句半。意思其实只有一个,我们不缺敌人,我们缺的是发现。所以,我们不能麻痹。我们还是要战斗。要战斗就会有牺牲,一句话,我们都不能怕死。过春节其实是有忌讳的,最大的忌讳就是死。可我们不忌讳。虽说离真正的春节还有七八天,然而,我们已经度过了一个纯洁的、革命的和敢死的春节。我们是认真的。
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黑风往往只是一个前奏,也是预兆。在风平浪静之后,接下来一定会降温,迎接我们的必将是肃杀而又透彻的酷寒。腊月二十三,这个本该祭灶和掸尘的日子,我们村的人发现,所有的水在一夜之间全都握起了拳头,它们结成了冰。最为壮观的要数中堡湖的湖面了,它一下子就失去了烟波浩渺和波光粼粼的妩媚,成了一块辽阔而平整的冰。经过一夜的积淀,空气清冽了,一粒纤尘都没有。天空晴朗,艳阳高照。在碧蓝的晴空下面,巨大的冰块蓝幽幽的,而太阳又使它发出了坚硬刺目的光芒。一切都是死的,连太阳的反光都充满了蛮荒和史前的气息。
宣传大队的大帆船没有走。它走不了啦。它被冰卡住了,连一艘大帆船本该拥有的摇晃都没有,仿佛矗立在冰面上的木质建筑。这样的结局我们村的人没有想到,也没敢想。雨留不住人,风也留不住人,冰一留就留下了。
我们村的人振奋了,其实也被吓着了——这样的局面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解冻之前我们村在春节期间天天都可以看大戏。事实上我们高兴得还是太早了,除了二十二夜的那场演出,宣传大队再也没有登过一次台。演员们的心已经散了,他们眺望着坚硬的湖面,瞳孔里全是冰的反光。因为回不了家,他们忧心忡忡,他们的面庞沮丧而又绝望。大帆船里没有动静,偶尔会传出吊嗓子的声音,也就是一两下,由于突兀、短促,听上去就不像是吊嗓子了,像吼叫,也像号丧。
午饭过后大帆船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是一个女人。她像变戏法似的,自己把自己变出来了。大帆船昨天一早就抵达了我们村,谁也没有见过这个女人,甚至连昨天晚上的演出她都没有露过面。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女人来到船头,立住脚,眯起眼睛,朝冰面上望了望,随后就走上了跳板。伴随着跳板的弹性,她的身体开始颠簸。因为步履缓慢,她的步调和跳板的弹性衔接上了——这哪里还是上岸,这简直就是下凡。一般说来,下凡的人通身都会洋溢着两种混合的气息,一是高贵,二是倒霉。她看上去很高贵,她看起来也倒霉。但是,无论是高贵还是倒霉,只要一露面,这个女人必定给人以高调出场的意味。旁若无人。她的手上提了一把椅子,她在岸边徐步走来。她往前每走一步,身边的孩子就往后退一步。
女人就把椅子搁在了地上,笃笃定定地坐了上去。她已经晒起了太阳。为了让自己更享受一点儿,她跷起了二郎腿,附带着把军大衣的下摆盖在了膝盖上。然后,开始点烟。当她夹着香烟的时候,她的食指和中指绷得笔直,而她的手腕是那样地绵软,一翘,和胳膊就构成了九十度的关系,烟头正好对准了自己的肩膀。她这香烟抽的,飞扬了。她不看任何人,只对着冰面打量。因为眼睛是眯着的,眼角就有了一些细碎的皱纹,三十出头了吧。但她的神情却和宣传大队的其他人不同,她的脸上没有沮丧,也没有绝望,无所谓的样子。她只是消受她的香烟,还有阳光。
吸了四五口,或许是过了烟瘾了,女人突然动了凡心,关注起身边的孩子来了。她把清澈的目光从远处的冰面上收了回来,开始端详孩子们的脸。她的脖子和脑袋都没有动,只是缓慢地挪动她的眼珠子。动一下,停一下,一格一格的。女人的眼睛突然在她左侧小女孩的脸上停住了,这一停就是好长的时间。小女孩叫阿花,六岁,我们村民办教师吴大眼的女儿。阿花被女人盯着,有些胆怯。女人把烟头在椅子上摁了两下,装进军大衣的口袋,伸出胳膊,一把抓住了阿花的手腕,一直拽到两条腿的中间。女人用她的两条大腿夹住阿花,把她的两根中指伸得直直的,顶在了阿花的太阳穴上,一左一右地看。最终,打定主意了。她从军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了几只圆圆的小盒子,还有笔,开始在阿花的脸上画,每一根手指都非常快。我们村的人不知道湖边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们村的人有一个特点,不愿意落下任何事情。这一来围观的人多了。里三层、外三层,人们亲眼目睹了一个奇迹——民办教师吴大眼六岁的女儿被大帆船上的陌生女人变了戏法,变漂亮了,成了另外一个女孩子。她眨眼的时候居然有声音,啪嗒啪嗒的。阿花怎么会这么漂亮的呢?她瞒过了所有的人,她的爸爸和妈妈都给她瞒过去了。
但是,女人就是不满意。她在修整,这里添一点儿,那里减一点儿。还时不时把阿花拽到自己的嘴边,用她的舌尖舔去那些不满意的部分。在阿花的脸上,女人拿自己的舌头当做了抹布。这个出格的举动让阿花很别扭,阿花极度地不自在。在围观的人堆里,阿花开始挣扎,眼眶里都有了泪光。因为挣不脱,阿花对着女人的脸庞突然吐了一口。唾沫挂在了女人的眉梢上,阿花就这么逃脱了。女人望着阿花的背影,一点儿也没有生气,既不惊慌,也不失措,抿着嘴,只是微笑。一边笑一边把脖子上红色的围巾取下来,很安详地在那里擦。她的模样使我们村的人相信,她早就习惯别人对着她的脸庞吐唾沫了,如果你愿意,你完全可以把她好看的脸庞当做一个微笑的痰盂。
实际上这个女人的微笑并没有持续太久,她的身上冒起了青烟。青烟越来越浓,最终蹿出了火苗。青烟其实已经冒了一阵子了。没有人往心里去罢了。真到了起火的时候,人们这才想起来,是她的烟头让她自己失火了。女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个发现让她开心,她不再是微笑,都笑得咧开嘴巴了。这一笑坏了,我们村的人看到了她的牙,她的每一颗牙齿上都布满了焦黄的烟垢。她不再是下凡的仙女。她开始灭火,她的巴掌镇定地、缓慢地拍向军大衣的口袋,仿佛掸去身上的灰尘。我们村的人知道了,即使她的整个身躯都被熊熊大火裹住了,她的手脚也不会忙乱,着了就着了呗,死得不挺暖和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冷的日子久了,冰块将会抵达令人震惊的厚度。也就是几天的工夫,中堡湖里的冰块结实了,像浮力饱满的石头。
中堡湖热闹起来。湖面不再是湖面,它成了狂欢的广场。我们村的大人和孩子差不多全都集中到了冰面上,甚至连一些上了岁数的人都凑起了热闹。在冰面上行走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它给人一种错觉。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水上漂。聪明一点儿的人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冰冻是好事,它能将世界串联起来,因为冰,世界将四通八达。的确,冰应当得到推广和普及,人类最理想的世界就是到处结满了冰。
大白天永远是平庸的。到了夜里头,中堡湖的湖面上迎来了壮丽非凡的气象。无论一九七五年的年底是多么的贫穷,家境富裕的人家毕竟还有。家境富裕有一个重要标志,那就是家里有手电筒。冰封的日子里所有的手电筒都一起出动了,不只是我们村,沿岸王家庄、张家庄、柳家庄、高家庄、徐家庄、李家庄的手电筒一起会集在了冰面的四周。手电筒的光是白色的,冰是白色的,而夜晚却一片漆黑,这是一部活生生的黑白电影,光柱把黑夜捅烂了,到处都是白色的窟窿。我们的世界绚烂了,凄凉了;也繁华,也萧索,非常像战乱。
大勇和大智是对孪生兄弟,他们家没有手电筒,他们没有资格走进黑白电影。差不多就在最后一把手电筒撤退之后,兄弟俩提着他们的马灯,悄悄出现在了中堡湖的冰面上。他们是来钓鱼的。北方的冰期长,所以,北方人很早就掌握了冰窟窿里钓鱼的技术,这样原始的技术南方人反而不知道。但大智是知道的,大智读书。书上说,冰底下缺氧,哪里有窟窿哪里就有氧气,哪里有氧气哪里就有鱼。
书上的话是不是真的,大智其实也没有把握。可大智没有选择。眼见就是大年三十了,他们家连一片鱼鳞都还没有看到。大年三十的餐桌上可以没有猪肉,可以没有豆腐,却不能没有鱼。有鱼就是“有余”,它是好彩口,暗含着祝福与希望。无论日子有多穷,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有余”一下,放在哪里都是一件好事情。
大勇带了一把斧头,还有一把凿子,跟在大智的屁股后头往湖中心走。离开岸才八九十步,大勇胆怯了,毕竟是黑夜里的冰面上。大勇说:“别走了吧,就在这里凿。”一斧头下去,大勇的手滑了,斧头贴着冰面滑向了远方。冰实在是一种美妙的东西,它发出来的声音玲珑而又悠扬,反而把大勇吓了一大跳。大勇这个人就这样,所有好看、好听、好玩的东西都能把他吓一跳,有时候连好吃的东西都会把他吓着了。他在吃豆腐的时候就有这毛病,眼睛老是发直。好在他一年也吃不了几回。如果每天都吃,每天都是春节,大勇这孩子一定会得羊角风的。
大勇凿出来的第一个窟窿足足有一口锅那么大。大智说:“费那么大劲儿,你凿那么大做什么?一半就足够了。”大勇压低了声音说:“窟窿大,鱼就大。”
但是,问题又来了。钓鱼的绳子拴在哪里呢?大勇提起马灯照了照,冰面上居然没有一棵树。大勇苦恼了。大智把绳子放在水里蘸了蘸,随手丢在了冰面上。大勇说:“得拴在什么地方。”大智说:“拴上了,水把它拴在冰上呢。”
大勇一口气开了十一个窟窿。就在打算歇口气的光景,大勇不动了,他直起身子,拽了拽大智的胳膊。大智回过头,突然看到了一样东西,一个猩红色的亮点。似乎很近,似乎又很远,一点儿把握都没有。也就是闪了那么一下,猩红色的亮点却又没了。冰面上黑咕隆咚,天空中黑咕隆咚。马灯就在大勇的脚边,但是,它的灯光只够在冰面上画一个圆圈,这就是说,马灯照亮的只能是自己,而不是远方和别人,这就让人心里头没底了。兄弟俩在这个时刻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把手电筒,他们对视了一眼,说时迟,那时快,猩红色的亮点再一次闪光了,这一次红得格外艳。大智本想走上去看看的,被大勇一把拽住了,大勇说:“还是走吧。”
饥不择食,贫不择妻,比这更严重的就是慌不择路。就因为短暂的慌张,大勇和大智在冰面上迷路了。头上是黑漆漆的天,脚下是白花花的冰,他们彻底失去了参照。亏了年轻,亏了昨晚上吃得足,他们总算没有被冻僵。天亮之后,他们依靠大帆船的桅杆找到了村庄,他们其实并没有走多远。他们自以为走遍了千山万水,其实,他们只是在家门口溜达了一夜。迷路的人往往就是这样,他们在前进,本能却让他们选择盘旋,等他们明白了过来。唯一的安慰就是尽力了,他们业已抵达起点,并有效地消耗了全部的能量——好在昨天夜里的垂钓有了收获,十一只鱼钩居然钓着了九条鱼,三条鳞鱼,四条鲫鱼,一条草鱼,一条鲤鱼。这是振奋人心的。等他们收好鱼,半个太阳也出来了。这是一次神奇的日出,足以让大勇目瞪口呆——半个太阳摇摇晃晃,光芒无比鲜嫩,它们涂抹在冰面上,巨大的冰面一片酡红,整个世界一片酡红,分外妖娆。
就在这样的妖娆里,大智有了意外的发现,一把椅子孤零零地摆放在中堡湖的湖面上,它的背正对着大帆船。就在平整而又光滑的酡红里,这把椅子突兀了,散发出非人间的气息。大智估算了一下,椅子离冰窟窿的距离大概也就是四五十米。大智滑过去——这是一把普通的椅子,左侧的冰面上丢了五六个烟头,已经冻住了。这一看大智就全明白了,他妈的,全是那个满嘴烟牙的女人做的鬼,她真是一个二百五,好好的大帆船她不待,神神道道地来到冰天雪地里抽什么烟!要不是她的嘴里冒出鬼火,他和大勇也不至于有这一夜——亏了没有下雪,要不然,他们弟兄俩真的就成了冻死鬼了。
女人再一次在大伙儿面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大年初一的上午了,依照惯例,村子里响起了爆竹的爆炸声。孩子永远是最聪明的,他们来到了湖面,他们把爆竹横在了冰面上,“嘣”的一声,爆竹贴着冰面滑行而去,然后,“啪”的一声,在很远的地方炸开了。大年初一真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天气晴朗得不知道怎么夸才好。只是一顿饭的工夫,湖边的冰面上就面目全非了,黑色的爆炸点、红色的纸屑散落得到处都是。这正是春节的气象,像战后。芬芳的硝烟,血色的碎纸片,喜庆,苍凉,冰的坚硬反光。
大帆船的内部突然响起了一阵锣鼓声,开始还有板眼,能听得出彼此的协作,也就是一会儿,锣、鼓、钵、镲相互间就失去了配合,成了声音与声音之间的混斗——这哪里还是敲锣打鼓呢,听上去怒气冲冲。
女人就在这片杂乱的锣鼓声里走出了船舱。我们村的人终于知道了,这个女人的活动是被严格控制的,尤其是白天。她的双脚永远有一条看不见的镣铐。她之所以看上去那样“有派头”,是因为她虽然“想改”,但她“从小练的就是这个”,实在“改不掉”。和上一次不一样,这一次出舱她倒是没有拿腔拿调,从她行走的样子来看,她仿佛是有目的的,完成什么任务一样。她的身上还是那件军大衣,右侧的口袋边却有一个洞,周边都是烧焦的痕迹。脖子上是红围巾,左手则提着一把椅子。她把椅子放下来,对着冰面上的孩子们拍了拍巴掌,示意她们站队。她的举动意义不明,没有人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是,这个女人很快就让我们村的女孩子们知道她的意思了,她已经开始给第一个女孩子化妆了。周遭的女孩子们刚一明白就围了上来,她们很自觉地在女人的椅子前面站好了队,神色**,表情严肃,一点儿也不再害羞。第一个化好妆的女孩上岸了,她其实是显摆去的。一个女孩子的显摆往往具有不可思议的辐射力,它是最有效、最直接、最深入的宣传。我们村所有的女孩子、部分大姑娘、少许已婚妇女在第一时间得到了这个震撼人心的消息,她们没有犹豫,她们就是想揭开生命里最大的秘密——我会漂亮到何等地步。她们来到女人的面前,队伍越拉越长。
——这个大年初一独特了,我们村无限地妖魅。化了妆的女孩子们以一种史无前例的妩媚穿梭在巷口与巷口之间,她们像天外的来客,千树万树梨花开。她们是她们,但她们不再是她们,只有她们自己相信,这才是真正的她们。即便洗一次脸就足以让她们的生活回到从前,但是,那又怎么样呢?镜子与水缸会记得这一切。
民办教师吴大眼的女儿阿花到底还是出现了。她在大年初一的上午穿上了新褂子,虽然裤子和鞋子都是旧的,洗得却相当干净了。她其实不敢来,但是,在她得到消息之后,她小小的心坎儿里萌发了阻挡不住的愿望。她想再化一次妆。这个小小的愿望是一片小绿芽,却足以掀翻头顶上的石头。她来到了中堡湖,夹在人缝里,头都没敢抬。她在等,她的心思复杂了,主要是矛盾。阿花害怕那个女人,然而,阿花又必须走近那个女人。
女人其实已经看见阿花了,却装着没有看见。她甚至都没有看阿花一眼。她在忙。一张又一张俏丽的面孔在她的面前诞生了,消失了,又诞生了,又消失了。她的手是那样的利落,在我们村的女孩子看来,她的手鬼魅莫测,不只是扭转乾坤,还可以改天换地。阿花望着她的手,紧张得都想哭。
再有两个人就该轮到阿花了。女人长叹了一口气,丢下了手里的化妆盒。她点上一支烟,随后就把她的眼睛闭上了。她就那么闭着她的眼睛,睡觉那样,一口一口吸着手里的香烟。四五口之后,她把烟掐了,睁开了眼睛。眼睛一睁开她的目光就跳过了面前的两个女孩,直接找到了阿花,她在微笑。她的巴掌伸向了阿花,四根手指并拢起来,再往上跷。
阿花没敢动。女人就探过上身,拽住了阿花的袖口。阿花知道还没有轮到自己,不肯,屁股不停地往后拱。但是她忘了,她的脚下是冰。随着女人的拉扯,阿花一点儿一点儿滑过来了,她到底被女人拉到了面前。阿花前面的两个女孩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情形,她们很失望,嘟囔说:“该是我们了。”
女人没有听见。她耳中无人,她目中无人。到了这会儿我们村的人才知道,这个女人在大年初一的上午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目的只有一个,把阿花招惹过来。女人把阿花夹紧之后就敞开了军大衣的衣襟,一下子就把阿花裹在怀里。她闭上了眼睛,上身开始摇晃。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嘴巴对准了阿花的左耳。她的嘴唇在动。她在轻声地对耳朵说些什么。显然,她的号召没有得到阿花的响应,她就不停地重复。阿花又一次在她的怀里反抗了。阿花的反抗顿时就让女人失去了耐心,女人的嗓门儿突然大了,几乎就是尖叫。我们村的人都听见了,她对阿花说的是:“叫!叫我妈妈!”
阿花显然被吓着了,这一次她没有吐唾沫,阿花对准女人的脖子就是一口,还好,没有出血。阿花又一次成功地逃脱了。和上一回不一样,阿花的这一口似乎让女人受到了沉重的一击,她高挑的眼角似乎掉落下来了。这个细微的变化使她的高贵只剩下百分之十,而倒霉的迹象在顷刻间就上升到了百分之九十。女人显然是不甘心的,她站了起来,一个滑步就追上阿花。她像老鹰捉小鸡那样张开了翅膀,她拦在阿花的前头,终止了阿花上岸的企图。她的脸上已经恢复了笑容,很巴结的样子,露出了不该有的贱相。
但阿花坚持不让她再碰自己,她只能往湖中心的方向后退。我们村的人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个女人在冰面上滑向了远处。女人终于再一次滑到了阿花的前面,她回过头来,开始给阿花作各式各样的表演。女人脱下了她的军大衣,红围巾也撂在了冰面上。她先是在冰面上打了几个滚儿,然后再爬起来,冲着阿花做了许许多多的鬼脸。女人终于在冰面上开始她的表演了,她跷起了一条腿,绷得笔直的,立在冰面上的那条腿同样绷得笔直的,在她张开胳膊之后,她的身体就与冰面平行了,她像一只没有来历的燕子,在飞,冰就是她辽阔的天空。
两个人的嬉戏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看起来她们还说了一些什么。女人到底有她的办法,就在刀锋一样的反光里,大女人和小女人之间的隔阂似乎消融了。阿花看起来已经被大女人说动了。人们看见大女人从军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了小盒子,弓下腰,对着小女人伸出了她的双臂。她在等。她要让阿花亲自走进她的怀抱。阿花还是怯生生的,但是,终于往女人的身边慢慢地挪动了。女人似乎特别享受这样的过程,她没有接住阿花,为了延长这个开心的时刻,她故意避让了,在向后滑。
阿花最终并没有抵达女人的怀抱。也就是一眨眼,女人在冰面上消失了。这个女人真的会变戏法,她能把自己变出来,她也能将自己变没了。再一个眨眼,我们村的人明白过来了,女人掉进了冰窟窿。我们村的人蜂拥上去。冰是透明的,我们村的人看见女人的身体横在了水里,正在冰的下面剧烈地翻卷。湖水有它的浮力,想把她托上来,但是,在冰的底下,湖水的浮力似乎也无能为力。我们村的人只能看,无从下手。我们村的人看见女人的身体慢慢地翻了过来,她的眼睛在和阿花对视;她的嘴巴在动,迅速地一张一翕。从她张嘴的幅度来看,不可能在对阿花耳语。她应该在尖叫。可是,她在说什么呢?又过了一会儿,女人的脸贴到冰面的背部了。冰把女人的眼睛放大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随后,女人的头**浮了起来,软绵绵的,看上去却更像竖在她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