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全都是白痴!”
奏折啪的摔到地上,狭长凤目扫过群臣,怒意就像惊涛拍岸,红衣的摄政王傲立此间,转瞬间教樯橹灰飞烟灭。
“你们是不是觉得本王太蠢?南方大水,你们拿不出有效的方法,就把钦天监推出来,怎么,新帝刚即位,你们就要告诉我大周流年不利吗?还是想要我用钦天监的人去填那窟窿眼儿?!”
一通臭骂,群臣都灰溜溜的滚下朝堂。
有人不禁嘀咕着,“大水恨不得年年都发,以前也没见先帝发多大的火啊。”
旁边一路过的御史就老神在在的嘲讽道:“大水还知道隔年就换个地方发呢,某些人还拿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法子出来糊弄人,真不知道是缺心眼儿呢还是没脑子。”
“嘿你什么意思啊?”
“你听不懂人话啊?”
这厢快吵起来,那厢几个官员已经围上了大理寺卿关卿辞。
“关大人,这几天王爷的心情又不大好啊……”
“是啊是啊,您看您是不是……去劝劝?”
新任的大理寺卿,那可是摄政王跟前的红人啊,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跟宫里那位白先生关系很好,能说得上话。
摄政王发火的时候,可就全靠他了。
不过关卿辞虽比以前稳重许多,不会随便给人甩脸色看,但也不是那么喜欢蝇营狗苟的,“白先生今日不在宫中,诸位还是请回吧,想想如何治水方才有效。”
而此时那位白先生究竟在何处呢?
他正在城门口,坐在黑色的软轿里,掀开链子往外看,城门口走进来两个牵着马的江湖人,一个道士,一个和尚,道士白发如雪,和尚袈裟胜火,这画面,看得新奇。
而且这两人还不停的在斗嘴。
道士说:“你怎么就跟来了呢?”
和尚说:“兴你来就不兴我来啊?”
道士:“我来看我徒弟,你来干嘛?”
和尚:“看你看徒弟。”
道士:“你会说人话吗?”
和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路边的轿子掀开个帘子,一道温润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两位前辈,别来无恙。”
释无心一瞧那人的头发,“嘿,后生,你怎么跟这老道一样了。”
可不是么,秋戌子也觉得神奇,跑到那人身边,两人的头发互相辉映,可不一模一样么,跟父子似的。
秋戌子问:“怎么称呼?”
“叫晚辈阿白就可以了。”
阿白下了轿子,带他们慢慢往前走,沿途给释无心介绍着长安的风土人情。
秋戌子看了他好几眼,“眼睛好了吗?”
“好一点了,现在大约能看到模糊的人影,行走已无大碍。”
此时距离新帝登基已经过了大半年,北方终于彻底平定,于是秋戌子和释无心便到长安来走走。
最主要,是来找某个玩得乐不思蜀的小徒弟。
“我家小楠竹呢?”释无心对楠竹也颇为想念,这可是个好孩子啊,他平常喝醉了酒,秋戌子只会把他扛起来扔街上,李晏在旁边乐呵呵的看,顺便还搭把手,只有楠竹这个暖心的小家伙会哼哧哼哧把他拖回去,还给他盖被子。
“他这几日跟着谨之回归鹤派了,明日便回来。”
“啧啧。”释无心瞅了一眼秋戌子,“徒弟大了不留人啊。”
秋戌子白了他一眼,拂尘一扫,“你个没徒弟的少来说我。”
释无心手里拿着佛珠,竖掌在前,“阿弥陀佛,那是贫僧收不到徒弟吗?那是贫僧不想收徒弟。”
“那就别来惦记我徒弟。”
“做道士有什么好的?”
“做和尚有什么好的?整一个大光头,下雨都不用打伞。”
两位武林老前辈的对话如孩童一般幼稚,阿白听得忍俊不禁,“前辈饿了吗?我在前面酒楼里订了位置,不如先去坐一坐?”
“还是后生想得周到。”释无心拍拍他的肩,“有酒有肉吗?”
“有,美酒配佳肴。”
“妙。”
酒楼自然是全长安最好的那一家,算在摄政王账上,想点什么就点什么。
只是吃到一半,零丁就从宫里过来了,先跟秋戌子和释无心行了个礼,便对阿白道:“先生,王爷说他头疼。”
释无心抬起吃的满嘴油的脸,“这小子可算遭报应了,不过他头疼就去找太医啊,找这儿来干嘛,没见我们正在吃饭呢嘛。”
阿白无奈,“前辈别理他,他好着呢。”
零丁其实也很乐呵,“先生,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一个人出来玩儿也不带王爷,他忙着批奏折又没空出来,心里憋着气呢。”
“他都几岁了还想着玩儿?”释无心咬了口鸡腿,埋汰他。
秋戌子瞥了他一眼,“你还比他大一轮呢。”
阿白想了想,道:“零丁,你回去跟他说,今儿个我跟关大人约好了要共饮几杯,晚上也不回去吃了,让他早些休息,不用等我。”
“好嘞。”
零丁得了回话,立刻回宫。
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的李晏听了,挑着眉,“怎么又是关卿辞,他就没别的朋友了吗?”
“王爷,还有秋戌子前辈和狂僧前辈在呢。”
“哦,这两个不用理他们。”李晏说着,皱眉看着手中的奏折,大笔一挥,写下四个笔走龙蛇的大字——狗屁不通。
翻开下一本,乏善可陈——本王知道了。
再下一本——字丑。
零丁忍不住道:“王爷,陈将军是位武将,字不好看也是人之常情……”
李晏气不打一处来,“你看看这文章,七窍就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本王说他字丑简直是抬举他了。”
零丁也是对王爷深表同情,每天看这么多奏折,真是一大折磨。尤其是刚开始的时候,武将们为了表示对摄政王的推崇和支持,大字不识几个的也开始建言献策,文官们怀疑摄政王的治世之能,总爱上折子指手画脚,忠言逆耳,李晏一边要表示感谢吧,恩威要并施,可实际上恨不得糊他们一脸。
所以,他有时候心情不好也不是没理由的。
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及至傍晚,李晏终于粗粗把折子都看了一遍,把重点跟进的折子拿出来放到一边,他站起来揉了揉肩,看了眼天色,道:“零丁,准备出宫。”
“王爷,去大理寺找关大人么?”零丁一边帮李晏系上披风,一边问。
李晏勾起嘴角,道:“你以为他真撇下我去找关卿辞了?”
说是这么说,李晏从玄武殿的捷径出宫,去的还是大理寺。
拐过街角,远远的就看到有个人坐在大理寺门前的台阶上,李晏不由加快了脚步,那人听见脚步声,也抬起头来,目光在半空相接,相视一笑。
李晏脱下披风把他裹好,牵着他的手拉他起来,“怎么坐在地上,那么凉。”
“也不过才一会儿。”阿白说着,指了指门里,“你师父和释无心前辈都在里面喝酒呢,栖微道长也来了,关兄作陪,你要不进去喝两杯?”
“不进了,进去了也是给那三个倒酒,这美差就留给关大人好了。”李晏说着,牵着阿白沿街慢慢的走,“难得出来一次,陪我走走罢。”
燕三白问他:“饿了吗?蔡大叔的馄饨铺子应该还没有收摊,过去吃一点?”
“你吃了吗?”
“没有。”
李晏笑了,“那快走罢,蔡大叔知道我们这么晚还没吃上东西,又该说了。”
馄饨铺子是查归鹤派那件案子时,李晏带他去过的,铺子的主人依旧是那个忠厚老实的蔡大叔。朝堂上被骂惯了的文武百官们大概不会知道摄政王还有这么亲民的一面,也不会想到一个卖馄饨的糟老头子,还能对他说道。
“王爷啊,哎哟你们怎么这么晚啊,再晚一步老头子我可就要收摊啦,来来来,快来,这么晚还没吃饭真是造孽哦。”
香喷喷的馄饨新鲜出炉,李晏照旧先拿过阿白的那一碗,帮他吹凉,再端到他面前,嘱咐他小心烫。
蔡大叔这大半年来见得多了,就把李晏那碗晚一些盛起来,李晏喜欢吃烫的,温了就不好吃了。
这看得久了吧,很多事情都落在眼里,响起坊间那些关于摄政王和白先生的流言蜚语,蔡大叔就直摇头。
看那么清干什么呢,做人嘛,就是要难得糊涂。
更何况,这不看着挺好的嘛。蔡大叔又看了两人几眼,愈发觉得有些人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填饱了肚子,两人又沿着长街慢慢的走。
小粽子刚登基那会儿,长安城里下了宵禁,如今又解了开来,每天晚上都很热闹。前几日北街那儿还办了一场庙会,李晏原本打算带阿白过来看,可惜南边发了大水,急报传回来,李晏就只好作罢。
今天晚上,算是补偿了。
往人多的地方去,河边有人在放花灯。李晏顺手在路边买了两个面具,他们一人一个,披风上还有兜帽,足以遮住阿白那过于显眼的发色。
两人慢悠悠的走,混在人群里,说着家长里短。如今阿白身体好了许多,在宫中无事,便做了小粽子的夫子,原来的太子太傅起初还不放心,大抵不过是因为坊间关于摄政王和白先生的有些传言并不好听,曾经讨喜的侠探不见了,如今换成一个满头白发却依旧好看的白先生深居宫中,对于那深宫内院里的事,百姓们的想象力总是特别丰富。
但有句话,叫日久见人心。
老夫子觉得白先生不是那样的人,从一个人的诗文里能读到他的风骨,而他上课的时候,小太子确实听得比以往都要认真,下课了也总爱黏着他,两个人相处起来,比一般的师生要濡慕得多。
他也时常目睹下了朝,被气得沉着脸的摄政王跑过来,不消一会儿表情就柔和下来,嘴角也有了笑意,那模样,难怪摄政王一发怒,百官们就想着白先生救命。
于是老夫子心安理得的过起了悠闲的日子,把教导皇帝的重任交到了白先生手里。摄政王也表示很满意,这样至少不会让他觉得太无聊。
此时一路走着,阿白心里对小粽子也多有挂念,忍不住念叨道:“小粽子最近的功课做的很好,你上次答应他要带他出来玩儿,什么时候得兑现了,免得说你骗他。”
“好,都听你的。只是你不要再答应他晚上一起睡了,别把他给惯坏了。”
“他还小。”阿白无奈。
“小什么,再过几年就可以娶媳妇儿了。”
李晏说得理直气壮,无非是觉得晚上的小粽子太碍事,这小家伙碍事也就罢了,睡觉的时候跟个八爪鱼似的缠着你,还非要睡中间。
可气。
阿白摇摇头,笑得无奈又宠溺,看见前面有个卖风筝的,便停下来蹲在摊前挑了一个,“你说是小燕子好还是老鹰好?”
李晏挑眉,赌气,“你要买给小粽子,就该买个女鬼。”
阿白抬头看他,晃了晃手里的风筝,“要不给你也买一个?”
李晏负着手,想他堂堂摄政王,怎么还会要这种小孩的玩意儿。
硬撑了一会儿,“我要一个小燕子的。”
“那好吧,给你买小燕子的,给小粽子买老鹰的。等天气好了,我们在花园里放风筝。”
买了回去的路上,李晏还是忍不住道:“别把本王当小粽子哄。”
“你跟小粽子怄气,就是跟小粽子一般大。”
李晏气乐了,一手揽住阿白的腰,凑过去在他耳边,“要不你晚上试试,我是不是跟他一般大?”
阿白恼羞成怒的瞪他一眼,两人这般亲密无间的闹腾着,头上的兜帽就滑了下来,不期然露出满头银白,在月华照耀下美得不像凡间所有。
李晏抓准时机扣住他的手,低头亲吻那越来越爱念叨的嘴唇,在这长安,在朱雀大街上,街边的灯拉长了他们的身影,在地上紧紧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