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种事物的常理中,爱情是无法改变和阻挡的,因为就本性而言,爱只会自行消亡,任何计谋都难以使它逆转。
——[意]薄伽丘《十日谈》
1
苏小鱼在农历新年过后接受了第一轮的面试,地点就在那栋小红楼里,面试时间是下午。苏小鱼一早还在公司,苏雷也在,后来时间紧张,还是他开车把她送到学校的。
时间差不多了,苏小鱼急急忙忙跳下车。
“小鱼。”身后有声音,回头看到陈苏雷也下了车,招招手叫她回去。
快来不及了,她停住脚步看他,一脸问号。
她没过去,他索性走过来,把她忘在车里的手机递给她,又笑,“别着急,说不定主考官现在已经在某个窗口看着你了,小心你的仪态分。”
又有车开过来,经过他们身边时放慢速度,车窗落下之后她看到杨燕笑着对他们招手,还来回望陈苏雷和她,最后笑嘻嘻地挤了挤眼睛。
走进小楼的时候杨燕拖着她啧啧连声,苏小鱼开口问她:“干吗?”
“小鱼啊!”杨燕眯眯笑,“我上次那个提议你有没有记得?”
“什么提议?”
“如何拿下钻石王老五啊,私人博客,一定火。”杨燕笑。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又来……苏小鱼默。
准备室在走廊尽头,身边陆续又有人走过,大多一身正式,也有了些年龄,经过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看她们。苏小鱼想起之前陈苏雷所说的话,赶紧推推杨燕,小声说话。
“别笑了,笑下给考官看到。”
准备室就在眼前了,杨燕点头,收起笑脸,整整套装和她一起走了进去。
年轻的学院助理立在门口做接待工作,看到她们就微笑,递给她们包装精良的准备材料,请她们进准备室,又送上茶水。
入学资格严苛,学费又昂贵,能够来这里读MBA的都有些家底与来头,许多人原来就已经在公司中身居高位,所以学院助理服务非常周到,送茶的时候弯下腰来轻声细语,进出全是一脸微笑。
今天的面试是三对一的形式,也就是三个考官面对一组考生进行综合评价,准备材料上标着面试人的姓名与编号,打开就看到今天面试要进行的讨论项目。
讨论的题目并不复杂,只有两套,中英文各一份。苏小鱼做事一身认真,这次考试又对她意义重大,所以在此之前她把历年试题都找出来准备过了,还时不时拉着陈苏雷提问。习惯使然,他在这些方面一向寡言,但她问得努力,他对她自是不同的,有时也会耐着性子指点几句,虽然说得不多,却总让她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事前准备得充分,再看手中的题目大部分都是自己准备过的,苏小鱼一眼扫过就觉得心头一松,侧头去看坐在身边的杨燕,她也正看过来,笑嘻嘻地跟她对了个眼神,看来也是胸有成竹。
陆续又有人走进来坐下,中国的、外国的都有。坐在她们身边的男人年龄老大了,至少有五十以上,一头金发里掺杂着银丝,居然也施施然地坐下,低头翻看题目,看着看着就皱起眉头,还念了出来,“Guanxi,又是关系,Ihateit.”
他中文说得相当不错,虽然声音低,但是距离那么近,她们听得很清楚。
他说的是英文选题的第一条,“PleasegiveyouropiniononGuanxi-simpacttotheenterprisesinChina.”(请谈谈“关系”在中国对企业的影响。)
中国人最高深莫测的关系学,对那些初来乍到的外国人当然是备感头痛的事情。那位先生声音里的深恶痛绝流露得非常明显,杨燕听完就想笑,到底顾虑着场合,憋得很辛苦。至于苏小鱼,虽然她近来已经渐渐近朱者赤地学会了一点儿喜怒不形于色,但忍不住微微弯了弯嘴角。
那男人已经看到她们的表情,倒也不恼,笑着欠了欠身,还自我介绍。
“你们好,我叫米尔森。”
苏小鱼离他坐得近,伸手与他握了一下,顺便介绍了杨燕和自己。准备室里已经坐了十几个人,虽然年龄各有差异,但米尔森看上去实在是老大了一些,后来杨燕忍不住,还问了他一句:“米尔森先生,你也是来参加面试的?”
他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接着说中文,“也算也不算吧。”
苏小鱼就坐在旁边,听完这句话之后一愣,几秒后忽然笑了,目光低垂,眉眼温软,笑意一晃而过。
2
米尔森五十都过了,往来中国多年,也不是没见过可爱女子,但苏小鱼媚意动人,他不知不觉间竟忘了收回目光,又多看了她一眼,怕她觉得自己唐突,索性看着她开口,问她对“关系”这个词作何感想。
他问得随意,苏小鱼想了想也就答了,后来杨燕一同加入。准备室并不大,才十几个座位,人已经来得齐了,看这里聊得兴起,慢慢都聚过来。
都是能人,人人说得精彩,米尔森反而安静下来,坐在一边仔细听着,又在所有人讨论最热烈的时候侧头看着苏小鱼开口。
“苏小姐,你对这些意见的看法如何?”
苏小鱼正听得津津有味,闻言只简单答了句:“都很精彩啊,您不觉得吗?”
“那些都是可期不可待的解决办法,问题在于我们要解决的是燃眉之急,没有关系,就什么都办不成,怎么办?”
她安静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仿佛想起些什么,忽然低头微微一笑。
“苏小姐,你笑什么?”他饶有兴趣的看着她的表情,又低声问了一句。
苏小鱼摇头,想了想又开口:“的确很麻烦,但是真的想做成一件事的话,总有办法。”
他挑眉,“哦?什么办法?”
她刚才想起了自己和苏雷聊到相似话题时的情景,所以再开口就不知不觉学了他的语气,“做生意嘛,目标一定要准,但中间的路怎么走都在我们自己,一条路走不通就换一条,关系也一样啊,没有关系,就创造关系好了。”
这句话与她之前给他留下的印象相差太远,米尔森一愣,苏小鱼说完就觉得自己多嘴了,侧头对他笑着眨了眨眼睛,“我随口说的,这个可不能作为标准答案。米尔森先生,你放心,等下要是我跟你分到同一组,绝对不会漏出这句话的。”
米尔森大笑,其他人正说得热闹,他们刚才说的那两句话声音很低,谁都没听见,这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全都看了过来。对大家的目光探询,苏小鱼有些不好意思,幸好学院助理小姐又推门进来,微笑着请第一组的考生到第三讨论室。苏小鱼听到自己的号码立刻站起身来,杨燕对她做加油的手势,她用力点头,转身离开了准备室。
讨论室并不大,三张考官的座位还是空着的,面试考官一般由商学院教授与跨国公司高层组成,从各个方面考量学生的资质,不知道今天会遇到怎样的考官组合,苏小鱼很是期待。
门被再次推开,三个穿着正式的男人走进来,大家正等着,当然是第一时间望了过去。苏小鱼也不例外,但是眼光落到走在第一个的男人身上的时候突然愣住,那男人身材高大,一头金发掺杂银丝,虽然看上去五十都过了,但对比另两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仍是亮眼,正是刚才还坐在她身边一同讨论关系问题的米尔森先生。
苏小鱼在看米尔森,米尔森也在看她,却没有停下脚步,继续走到中间的考官位子上坐下,又趁所有人不注意,眼神扫过来,对她微微一笑。
3
米尔森?帕克,瑞典仲银集团的亚洲区首席执行官,这一届MBA入学面试的特邀考官,面试过程中一直面带微笑,对苏小鱼所在的小姐讨论听多说少,还不如另两位老教授提出的意见多。
小姐讨论的内容是企业多元化战略,苏小鱼早已准备过,小组其他成员也是很有经验的商业人士,最后总结出来的观点当然是可圈可点。离开的时候人人面露满意之色,只有苏小鱼心里一直惦记着自己刚才在准备室里漏出来的那句“非标准”关系论,不知道米尔森考官暗地里扣了自己多少分,她最后走出小红楼的时候心情非常低落。
第一轮面试,居然就有考官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跑来准备室,想到之前苏雷的提醒,都说了让她小心仪态,自己还这么大嘴巴,苏小鱼越想越悔。
苏雷下午带着丽莎小姐一起去参加某个公司的董事会,自然是会议连饭局,不想打扰他,苏小鱼自己坐车回了家。
家里空空荡荡的,爸爸妈妈去绍兴之后受到热情款待,接着又与那些多年不见的亲戚们一同在江浙旅行,玩得乐不思蜀,至今都没有回家来。
想到面试又开始沮丧,苏小鱼叹着气打开冰箱找东西吃。
电话响她摸出来接了,是陈苏雷,问她在哪里,背景很安静。
苏小鱼正心里难受着,听到他的声音就憋不住把之前的事情说了,最后叹气,“算了,是我自己不好,董事会结束了吗?”
“还没有,小股东代表投反对票,大股东要求中场休息商量对策,有意思。”他没有继续她之前的话题,声音里带着一点儿微笑。
“啊?那决议不能通过了?”
“没事,这家公司的股份我已经转让给一家荷兰公司。下周开始他们翻天覆地都与我无关,今天只是来走个过场而已。”
“哦,我知道了。”苏小鱼低头羞愧,她最近忙着准备面试,公司里的事情都有些脱节,这样的话题都跟不上他了。
“小鱼,晚上想喝粥。”他突然跳跃话题,苏小鱼正羞愧着,听到只“啊”了一声,然后才开口。
“喝粥?董事会以后不是有晚宴吗?”
“要是麻烦,白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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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管她的问题,只是低了声音话话,语气异常地缓。若苏小鱼不是认识这个男人长久,几乎要以为他是在撒娇,不过想也知道这绝对不是苏雷的风格。虽然如此,但遥想电话那头他微笑低声的样子,她仍是没用的红了脸,再开口时就情不自禁地软了声音,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晚上苏小鱼当然是送上门去煮粥了,她原来就有用下厨来缓解压力的习惯,今天心情糟糕,铆起劲来买了一堆原料,卷起袖子打算大干一场。
下午面试出了那么乌龙的意外,她心里明白自己肯定是被扣过分了。“没有关系就创造关系”,这句话摆明了就是不择手段。那是商学院的入学面试,这种话平时说说也就罢了,准备面试的时候让考官听到,印象肯定会大打折扣,而且看米尔森之前的表现,不知有多痛恨“关系”这个词,她好死不死的撞在枪口上,实在是无话可说。
但之前那样努力过,现在就因为这样一句无心之语功亏一篑,她实在是心有不甘哪。
煮的是及第粥,苏小鱼一边切配原料一边回想今天的乌龙事件,一个人唏嘘了好久。后来大门轻响,回头看到陈苏雷,没想到天没黑他就回来了,她有点儿吃惊,又抬头去看厨房里的挂钟。
不是吧,这么早,早到她几乎可以想象出那家公司董事长难看的脸色。小股东造反,游离派的大股东甩手不管,而且会议结束拔腿就走,这么不给面子,估计他咬人的心都有了。
“苏雷,董事会结束了?”
“嗯。”他正脱外套,只是随口一答。
客厅里传来车匙落在茶几上的轻响,他把脱下来的外套随手搁在沙发上,接着低头摘手表,边摘边走进厨房来,看到她在料理台前张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样子,只是微微一笑。
两个人距离近了,陈苏雷今天出席董事会,所以难得穿得一身正式,估计是觉得烦了,到家脱了外套不算,衬衣领口都松开了。她一眼望过去隐约连他的锁骨都能看到,春光乍泄,她怕自己抵挡不住,赶紧回头继续及第粥大计,好歹镇定一下。
4
业务名厨苏小鱼的手艺当然有质量保证,这天晚上他们两个人面对面把一锅及第粥都喝完了。
苏小鱼原来胃口就好,今天又出师不利,正好借着吃东西发泄一下,陈苏雷倒像是心情不错,吃完又拉着她看电视。他平时很少有时间坐在电视台,就算开着也只看新闻,今天却转了性,拿着遥控器慢慢换台。
后来换到电影频道,两个人就在沙发上一同看了一部很老旧的黑白电影。苏小鱼这一天过得郁闷,但那故事曲折动人,靠在他肩上又说不尽的温暖舒适,渐渐地看得入神,倒忘了再去想那些烦恼事。
他难得闲散,居然看得很专注,后来男女主角因为误会生离死别,苏小鱼已经入戏,泪眼婆娑,又不想他看到,低下头来,也不用手擦,想偷偷揩在他的毛衣上。
脸颊碰到他的胸膛,只觉得微微的振动,苏小鱼抬头看他,他正低下头来看他,阴影里一双波光潋滟的漆黑瞳仁,直看得她连呼吸都忘了。
“哭什么,那是电影。”他眼光一动,然后笑,手指抚过她的眼角,把那点儿溢出来的水光轻轻抹去了。
她回过神来,又回头看了一眼电视屏幕,然后叹息,“他骗她,她到底都误会他不爱她,多可怜。”
“不是那样,她怎么会那么安心地享受自己的人生?她后来一直都过得很好,不是吗?”
“她不快活的。”她固执地下结论。
“你怎么知道?”他抬起眼继续看屏幕,慢慢把话说完,“她已经把他忘记了。”
她沉默,答不上来,又或者是潜意识里的绝望让自己闭嘴,最后头一低,索性埋首在他的胸膛上,借机哭了个够。
他扶住她的肩膀,声音里仍有笑意,像哄孩子一样,“好了好了,电影而已。”
悲从中来,她埋着头,只闷声答了句:“不是因为那个,不是的。”
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半靠在沙发背上,慢慢伸手按在她披散下来的头发上。她正热泪奔涌,依稀听到叹息,但又不能确定。
最后听到他的声音,低低的就在耳边,“好了,MBA而已,那么伤心。”
最凄凉的就是被人同情却无人理解,可怜的苏小鱼被彻底打倒,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不再期待大幅度结果了,第二天苏小鱼正常上班。
公司里仍旧是热火朝天的景象,她这段时间都过得两耳不闻窗外事,许久没有参与任何工作了。许多新同事至今都叫不出名字,她走进去看到那么多陌生脸孔,总有种难以适应的感觉。
陈苏雷不在,公司里人多,个个都是一副熬过夜的面孔,不知在忙什么大项目,估计昨晚都没有回家,看到她也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
她什么都插不上手,最后只好独自躲进那个小房间里。很久没来了,里面到处都是陈苏雷的。是他办公的地方,她走进去就觉得不妥,又退出来,背后已经有略带奇怪的眼光扫过,更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看到丽莎小姐走进来,望见她一脸惊喜,张开手就拥抱她,叫了一声:“小鱼,好久不见。”
看到熟悉面孔的欢喜消失,苏小鱼苦笑,的确是好久不见,再这么不见下去,她很快就要从公司一员变成这里的外星来客了。
公司里其他人看到丽莎小姐倒是欢呼了一声,又有人直截了当的开口提要求,好几种语言的“咖啡,咖啡”。
丽莎小姐笑着拉苏小鱼一起进小厨房,动手煮咖啡,还不忘与她聊天。
щщщ☢ttκan☢¢O “小鱼,考试结束了?什么时候开始课程?”
提到这个话题苏小鱼就郁闷,摇摇头说话:“不知道,要等面试结果。”
“你那么努力,一定没问题。”丽莎小姐笑。
不想继续聊这些,苏小鱼转话题,“丽莎小姐,大家现在在做些什么项目?我很久没来了,刚才想帮忙都帮不上。”
“哦,之前几个公司的债务重组刚弄完,这段时间大家都在做惠诚实业的项目,陈先生没跟你提起过吗?”
“惠诚实业……”昨天刚经历了一声精彩无比的酒会暗战,苏小鱼现在对这个名词敏感。
咖啡香味出来了,浓郁诱人,渐渐地弥漫开来,在整个空间里徘徊不去。丽莎小姐伸手打开上方的橱柜取出杯子来,又补了一句:“是啊,陈先生很看重这个项目,其实主要是看好这个行业的前景,之前也花了许多工夫。”
“环保照明业吗?我见过惠诚实业的任总了,他和苏雷一起回来的。”苏小鱼点头。
“是啊,陈先生特地飞了一次南方呢!”丽莎小姐找出杯子来,先替她倒了一杯。
丽莎小姐煮的咖啡,味道当然是一等一的好,苏小鱼双手把杯子接过来,先说了声“谢谢”。离得近了,咖啡香味随着热气涌到鼻端,感觉非常美妙。
还想继续说下去,但听到铃声响起,口袋里电话振动,不知是谁一早打电话给她,苏小鱼走到角落去接。
那头响起的声音陌生又熟悉,说的是带着外国口音的中文,微笑着叫她“苏小姐”。
对这个声音有深刻印象,苏小鱼迟疑两秒,突然惊讶地开口问了一句:“您是……米尔森先生?”
5
米尔森问她可有时间,又说可否与她面谈一次。苏小鱼听到他的声音已经很惊讶了,后来就更加迷茫,忍不住再问:“米尔森先生,您想跟我谈什么?”
他在那头笑,“放心吧,苏小姐,是好消息,你来了就知道。”
挂上电话之后苏小鱼愣了一会儿。咖啡好了,同事们都端着杯子走进来,趁着喝咖啡的这一点儿时间打着哈欠聊天,小厨房里热闹起为,只有她独自立在窗边的角落里,为了米尔森那个莫名的电话一头雾水。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到的还是丽莎小姐,举着咖啡壶笑,“小鱼,还要不要?”
苏小鱼正满脑子问号,一边摇着头一边放下杯子去推窗,全封闭的大楼,透明锃亮的长窗像是摆设,能够开启的角度小得可怜,但到底是楼层高,寒风从缝隙中强劲地透进来,顿时让她精神一爽。
决定了,既然是考官发话,还是去一次吧,听听他说什么也好,就算死也死个明白不是?
仲银集团所在的商城位于上海最奢华的地段之一,与恒隆隔街相望,位置优越。
并不是上下班时间,二号线地铁人不多,走出去之后却看到许多穿着入时的男女在街上悠闲地走过。商厦底层的咖啡座里坐满了人,有些高谈阔论,有些只是隔着透明的玻璃面对着深冬的街道发呆。
冬天,还有些下雨,天气阴冷,商务楼的进出口在背阴处,大厦底下风尤其大。苏小鱼双手插在口袋里低头疾走,最后几步几乎要跑起来,进旋转门的时候没仔细看两边,差点儿撞上另一个与她同时进门的人。
耳边很轻的一声“哎”,苏小鱼急刹住脚步,一抬头跟身边人对了个正脸。
是个穿着风衣的女子,眉眼疏淡,也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便与她擦肩而过,笔直地走进了旋转门。
苏小鱼却不动了,凝在原地数秒,金色边框的玻璃大门仍在不停转动,暖热和冰凉的风交替着扑面而来,身后又有声音,是个陌生的男人带着些不耐烦的语气。
“喂,你走不走?堵在门口干吗?”
被那一声叫得突然回神,苏小鱼这才举步往门里走。阴天,大理石地面有些潮,她却无端地觉得脚下黏滞,怎样都走不快。
最好的商务楼,大堂富丽堂皇,明亮的灯光洒遍每一个角落,与大厦外的阴沉天空形成鲜明对比。但她走了几步却开始恍惚,恍惚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竭力想忘却的晚上——香格里拉的宴会厅,辉煌灯光下走入一对壁人,亲密地牵着手,交谈时对彼此微笑,姿态亲昵,再遥远的距离,也挡不住光彩夺目。
耳边又有铃声,她隔了几秒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这次接起来却是一个礼貌得很是职业的女声,说英语,问:“苏小姐什么时候可以到五十五层?米尔森先生已经可以见您。”
这个非常及时的电话让苏小鱼猛然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深吸一口气冲淡一点儿这前的恍惚,她合上电话之后立刻往电梯方向走去。
仲银集团在大楼的五十五层,等电梯的人不多,苏小鱼走过去时居然又看到那个女子,就立在单层停靠的电梯前,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抬头望着指示标志,丝巾掩着雪白修长的脖颈线条,硬是把其他人与物都站成了自己的背景。
停靠单层的电梯有两架,非高峰时间,只开了靠外侧的那一架。苏小鱼到得巧,停住脚步时镜门刚好滑开,那女子是最后一个走进去的,转身时看到她,就沉默地将手指按在开门键上等。
身侧无人,她的目光平静无波。不想她看出自己的异样,苏小鱼最后还是一低头走了进去,想按楼层,却看到她的手指从开门键上移下,就落在那个标着“55”的圆形按钮上。苏小鱼再次愣住,实在忍不住,又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已经退到角落里,沉默地望着电梯门侧不断跳动的数字,因此,苏小鱼看到的只是一个侧脸,又自觉不应该,一瞬间便强迫自己收回目光。
电梯门开合数次,最后只剩下她们两人,终于到达五十五层的时候,苏小鱼感觉时间过去了一个世纪。那女子走出电梯之后笔直地往前去,走了几步之后忽然停下,转身看了苏小鱼一眼,问她:“这位小姐,你认识我?”
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苏小鱼哑口无言,幸好公司大门内有人走出来,是个身穿套装的外国女士,看到她们俩微微一愣,开口就问:“请问哪位是苏小鱼小姐?”
认得这就是刚才那通电话里的声音,苏小鱼立刻回应是,“是我。”
“那这位是?”
“我是杨在心,上周与米尔森先生约过见面时间。”她开口回答,说完又看了苏小鱼一眼,眼里多了许多内容。
接待的女士闻言微笑,“杨小姐,我记得您,您的约见时间还没到,能否在会客区稍等?”
她没再开口,只是轻轻点头,会客区就在门厅一侧,苏小鱼被请进小会议室之前看到杨在心独自坐在那里。仲银集团内部的装潢全用的是黑白两色,磋大气,会客区沙发也是宽大无边。她瘦,一个人坐在那里更显得伶仃突兀,又仿佛感觉到苏小鱼的注视,突然抬眼往她的方向看过来,四目相对,苏小鱼没提防,心里惊了一下。
6
小会议室里只有米尔森一人,看到苏小鱼进来先露出一个笑容,然后才开口:
“嗨,又见面了,苏小姐。”
“米尔森先生,您好。”落下心理障碍了,苏小鱼现在面对这位先生说话前都要思索一下,答得字斟句酌。
他好像看透了她的想法,笑容变大,又站起来伸手请她坐到近前。苏小鱼走过去坐下,他才将桌上的一个文件夹推到她面前,说:“苏小姐,先看一下这份东西。”
不明白他的意思,苏小鱼伸手打开文件夹低头翻看,里面是厚厚的一叠申请表格与介绍资料。她看了两页之后渐渐愣住,再抬头时目光错愕。
“米尔森先生,您给我看的是INSEAD商学院的入学申请书?”
他点头,“不知苏小姐是否听说过INSEAD?”
开玩笑吗?欧洲排名第一的INSEAD商学院,校址就在举世闻名的法国枫丹白露,金融专业的梦想之车。她有一个学姐曾经为了能够进入INSEAD而放弃了自己的六位数年薪,学成之后只用了三年时间就成为麦肯锡亚太区的唯一女性合伙人,短短数年,脱胎换骨,这样大名鼎鼎的商学院,她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单是这样还不够让她对这个词如此震惊,事实上,她身边还有一个曾在那里生活过的男人,INSEAD是陈苏雷的母校。他心情好的时候会听法国香颂,偶尔在她耳边提起枫丹白露的白桦林,还有那首模糊的法语歌,温柔低缓,像一张看不到边际的网,将她层层缠绕,再也不能挣扎。
不能再想下去了,苏小鱼在桌底下左手掐右手地阻止自己的神思涣散,这里是仲银集团的会议室,面前坐的是米尔森?帕克,绝不是她应该恍惚出神的时候。
“我知道INSEAD商学院。”她开口,给予肯定答复。
米尔森微笑继续,“苏小姐,INSEAD与国内商学院有一些交流合作项目,我作为他们的特聘顾问参与本次面试。亚太区INSEAD今年有一个中国优秀学生全额奖学金招纳的名额,有人向我推荐了你。我看了他给我的推荐材料,也查了一个你的笔试成绩,两者都给我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有人向米尔森推荐自己?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苏小鱼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问他那个人究竟是谁,但一转念就觉得在这个当口谈这个问题很是不妥,嘴已经张开了,她最后只说了一声“谢谢”。
“说实话,一开始我对这个推荐并不太看好。恕我直言,你年纪尚轻,虽然在BLM工作过,后来又参与了一些比较复杂的收购与重组项目,但实际工作时间并不长,更没有什么管理层的经验,与INSEAD学院的要求还有些距离。”
“我知道,一般商学院都倾向于培养一些有高层管理经验的学员,这方面的经验我的确很欠缺。”还在消化刚才的消息,苏小鱼闻言并没有辩解,实话实说。
米尔森一直带着笑的眼里流露出一点儿赞赏的目光,再次开口:“名额只有一个,站在学院的角度,我也在数个候选人之间权衡了许久,直到昨天下午有幸与你面对面聊过之后,我才真正确定,之前的那些问题应该都不足以掩盖你的优点。”
“昨天……”那是她的惨痛回忆,苏小鱼至今耿耿于怀。
他眨眼,“就是昨天,你说‘没有关系的确很麻烦,但是真的想做成一件事的话,总有办法’。还说‘做生意嘛,目标一定要准,但中间的路怎么走都在我们自己,一条路走不通就换一条,关系也一样,没有关系就创造关系。’是不是?”
他慢慢地复述她的无心之语,居然一字不漏,说完还伸手轻轻拍了两下,夸了句“很精彩”。
那句话不是她说的……苏小鱼心里一窘,但米尔森继续说了下去:“所谓经验,都是需要时日积累的,但坚持与变通这两者之间的微妙权衡却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天赋,鉴于你在各方面的出色表现,我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将这个名额留给你。”
他说完之后微笑地看着她,但她却只是沉默,那份摊开的文件夹就在眼前,雪白纸上满页的黑色字符仿佛要飘散开来。苏小鱼心里纷乱杂陈,INSEAD学院是国际一流的商学院,别人求也求不得的锦绣前程。其实是该觉得狂喜的,但这一切来得突然,她竟觉得惶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苏小姐?”看她一径沉默,米尔森又开口。
她回神,抬眼看着他,“米尔森先生,这些对我来说太突然了,我需要想一想。”
他微笑,“当然,苏小姐,如果你还有什么地方不清楚,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的助理詹妮小姐,她会为你留言。”
知道这是委婉提醒她时间已到,苏小鱼点头站起来,道谢之后才转身往外走,手已经落在门把手上,又克制不住地转过身来。
米尔森仍坐在原来的位子上,见她回头,只挑了挑眉。
“米尔森先生……”她迟疑,“我能不能知道,是谁推荐了我?”
米尔森听完但笑不语,但苏小鱼坚持地看着他,他最后终于开口:“不好意思苏小姐,恕我不能透露他的名字,不过我想你心里一定是有答案的,是不是?”
心里一定是有答案的……
是,她知道是谁给过她推荐,至今还对汤仲文的出手相助心存感激,但现在情况已经脱离了她所能理解的范畴,难道汤仲文真的如此看好她?除了那封致国内商学院的推荐信之外,又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向米尔森作出了另一份推荐?
为什么?
她自问她并不是什么天降英才,读书全靠刻苦,刚进大学的时候英语口语跟不上其他人,整天就发戴着耳机听国际台,睡觉时的梦话都是叽哩咕噜的。后来进了BLM,身边全是顶尖的人才,拿出来的履历金光闪闪,唯独她出身普通,没有任何背景的员工凭什么能够留在公司?能凭的不过是咬牙苦练。
说句实在话,苏小鱼从未相信过天上掉馅饼这等好中,她这辈子唯一称得上匪夷所思的幸运事就是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遇到了陈苏雷。即便如此,她也不认为那是一劳永逸,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清楚他是只谈过程不谈结果的男人,所以从未想过今后能够依靠他过上另一个世界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谁不想,但她心里明白,如果她可以,不用他的她也能得到,如果她不可以,用他的也不长久,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从未放弃过让自己更高一些、更强一些的努力,就算明知苏雷快,她也一意孤行地想要考MBA。但现在发生的一切她无法理解,那是INSEAD商学院在中国区唯一的全额奖学金名字,不知有多少人梦寐以求,汤仲文竟然推荐她这样普普通通的一个苏小鱼,为什么!她又凭什么?
或者不是他?但不是他,又会是谁?
她眼里全是复杂,米尔森倒甚是耐心,也不催她,安静地等。后来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INAEAD的亚洲校区就在新加坡,与国内往来很宿命,你不必太担心。”
她仍是满心混乱,只听到“新加坡”三个字就慢慢地垂下头来,对米尔森笑了一下,接着再次混乱,推门走了出去。
会客区里已经看不到杨在心,不知她去了哪里,此时此刻的苏小鱼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想,詹妮小姐很客气地把她送到电梯处,道别时一脸微笑。
电梯里没有人,下降时安静无声。终于只有她一个了,苏小鱼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手指一动就想打出去。
熟悉的号码设定的是单键拨号,她突然害怕起来,又一指按断了这个电话。
拨给他,然后说什么?说我得到了INSEAD商学院的入学资格?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前任Boss汤仲文的推荐?
汤仲文……
这三个字让她太阳穴突地一跳。是了,她现在该找的人并不是苏雷,是汤仲文。
她不想自作多情,但汤仲文之前的种种表现太过异常,再加上这个推荐,她要是再假装一切都是空气,那就太假了。
想到这里,苏小鱼再次低头按键,电话接通时电梯门正好向两边滑开,汤仲文的声音清晰地落入她耳中,仍是连名带姓的三个字:“苏小鱼。”
很巧,此时的汤仲文刚刚结束在嘉里中心的一次会谈,这个电话拨进来时他已经走在地下车库里。低头看到号码,他突然地停下脚步,走在他身后的范闻正与助理讲话,也没提防,差点儿撞上他,接着便听到他说出的那三个字。
习惯了自家兄弟因苏小鱼而偶尔发作的异常状态,范闻苦笑着摇头,拉着助理继续往前走。
苏小鱼在电话里说得很简单,就问了一句:“文森,你有空吗?我想和你见面。”
他说“好”,只是自己在嘉里中心附近,回到浦东还有一段时间。说完才想叹息,又在心里对自己一讪。
她却没觉得他异样,立刻答了他:“那正好,我也在附近,现在这过来,等会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