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鼎鼎的江南织造谢家,这夜里老太太去了。
老太太走的时候精神气还很足,把一众媳妇小姐叫到面前来,说了些体己话,然后就含笑而逝了。
大白灯笼亮了一宿,身着素衣的人们在院子里来来往往,大家都庄严肃穆的样子,但一旦得了闲,也要说两句空话。
这不,紫藤架下有两个小丫头子面对面咬耳朵。今日她们没有别的事做,就是把太太姑娘们擦眼泪用的手绢送到前屋里去罢了。然而去时,正撞见了老太太闭眼那时候,因此一时有些骇着了。
两人聚在一起说说话,也算彼此压惊。
“老太太一生享尽了福去了,也算寿终正寝啊。”丫鬟甲说。
“我见别的享福的老太太年龄大了,都是面敦体胖,乡下的人家少说,但凡一等一富贵的人家都这么着,怎么咱们老太太就这么瘦个人,去的时候仅剩一把皮包骨头,项上的金项圈活像把整个人套住的呢?就这,还叫享福?”丫鬟乙说。
丫鬟甲一时噤了声,仍旧不依:“要我说,我们老太太也不管事,也没个敢跟她横的,儿辈孝顺,孙辈亲近,可再没有什么不顺心的,那么瘦只因就是那么个体格,怨不得别人。”
丫鬟乙默然半晌,道:“我这话说出去你可别跟谁说啊,我是从一个三十年前在府里服侍过的、后出去嫁了人的大丫鬟口里听说的,现在我小弟认了她做义母,我才知道这事。”
听她这话说的真,丫鬟甲点了点头。
“说是老太太年轻时,长房屋里不大安静,我们太爷又在外打拼,虽是嫡出,但人不在,府里人怎么不缺那些个见风使舵的人,因此老太太很是受过一番苦楚。”
丫鬟甲闻言捂住了嘴。
“偏偏太爷疼的命根子似的女人是从府外带回了的,我们老太太吃尽了苦,盼来的是亲近别个女人的夫君,这命也真够苦的了。我听说——”丫鬟乙忽压低了声音。
丫鬟甲忙凑过去,也低声道:“听说什么?”
“老太太曾经拿匕首对着太爷,说要抹脖子自尽呢!”
丫鬟甲倒吸一口凉气。
“幸而那时候老太太已经有了我们大爷,才终究绝了轻生的想法。听说,那时太爷赔罪天天往老太太房里跑,后来才有了我们三爷,只是,哄好了太爷还不是一样到姨娘房里去。就因此事老太太才一直对三爷不上心呢。”
丫鬟甲不出声了。
丫鬟乙的话却还没完:“到大爷掌家的时候,府里事还不是一样的多,只是,从那时候起,老太太就撒手不管了,我想,她是年轻时见得多,什么也看厌了,也懒得计较了。”
前头有人唤两人过去,丫鬟甲“唉”地应了一声,丫头乙也和她一同走出,两人一起向灵堂走去。
此时丑时的漏刻初响,庄氏在棺材中沉眠,她穿着一身精致华丽的寿衣,孱弱瘦小的身子在其中显得那么苍白脆弱。
媳妇婆娘们在堂中啼啼泣泣,眼下的妆容微乱,便抬手用手绢擦拭。她们眼中时而闪过痛楚的光,时而错眼看堂中众人。为保自己不失得体,同时不失哀伤。
一个女子走过了她们没走过的路,先她们而去了。而她走过的路,也是她们必经的。
庄弄墨是布政使庄淳年的嫡亲女儿,父亲正当壮年,却深受皇帝信任,两次随皇上南巡,说是皇帝面前的红人绝不过分。这大概源于前代皇子夺嫡之战中庄淳年立下的汗马功劳。立下了功又没有遭受忌惮的例子实在太少,而庄淳年便是其中一个特例,和皇上年龄相近的他曾得御赐黄马褂,还被皇上亲口称赞是个“相处舒心的忠厚之臣”。
就因这,庄家和江南织造谢家的联姻竟是皇帝指婚——谢家也是皇帝面前的红人。
十六岁那年庄弄墨嫁给了谢宁伦,世传“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对这门家族联姻庄弄墨没有什么异议,她听说过谢宁伦人品才学出色,长相也是俊朗。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庄弄墨听说过江南那些个绸缎庄子里究竟出多少美丽细致的花样子,被表姐一句“你嫁进了织造家里,皇宫里的贵妃娘娘也未必有你身上穿的花样新”怂恿,义无反顾地嫁进了谢家。
事实证明,那时的小女儿情怀有或没有,实际上都不影响大局,只是——当初她确实错得离谱。
一个女人的一生大概只有年幼无知时可以沉溺于和姊妹的嬉闹,研究好吃好玩好看的东西,以后的路就没那么好走了。更何况她是到那家大业大的谢家。
死前,庄弄墨毅然决然地闭上了眼睛,转世投胎后,她只有一个心愿:若是再为女胎的话,定不要嫁进大家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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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弄墨醒来后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本不该活着的人,确认这件事,她花了一刻钟。
“小小姐,我说您嘞,吓死奴婢了,一个人怎么爬上这么高的秋千的?”
庄弄墨发现自己坐在高高的秋千架上,手把扶手攥得死紧,奴婢把她从秋千上抱下来,抱在怀里。
庄弄墨发现自己的身体只有五六岁大的样子。
“哎哟,怎么尿了?”奴婢忽然惊讶地说了一句。
庄弄墨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尿裤子了。
迎面跑来了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直呼她的姓名道:“江蓠,你吓死我了,我看到你差点从秋千上飞了出去!差点飞过围墙摔到街道上!”
男孩真的很怕,粉嫩的包子一样的脸紧紧地皱着,看不出原来清秀的样子,脸色苍白,额头冒着细细汗珠。
奴婢没好气地说道:“萧小公子,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你怎么可以咒我家小姐呢!她这么短的腿坐上秋千都难,怎么还荡得起来呢?!又怎么摔出——”
奴婢差点将禁忌的话脱口而出,忙捂嘴跺脚道:“我们都知道您和小小姐处的好,你可千万不能再这么咒她了!”
奴婢的训斥让萧陵泷乱跳的心平静了下来,他是真的看到江蓠要摔出去!但也许是花了眼睛了,他老实地“哦”了一声:“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
“小小姐现在不能和你一起玩,我先带她……”
“为什么?!我有话要问她!”萧陵泷大声说道。
“小小姐愿意的话,莺儿也没话说。”莺儿垂头打趣地看了庄弄墨一眼。
庄弄墨把绯红的脸蛋靠向她的怀里,心想——“我尿裤子了呀。”
但萧陵泷十分不解,有些气愤地在后面追着,庄弄墨也没管他,她已经被事实给惊吓到了——
她成为了江家那个不幸丧命在马蹄下的小姐!她曾听母亲说过,江家有一个小姐,是嫡妻孟氏的命根子,但五岁那年在秋千上玩耍,翻出墙外,被赶路的奔马踩到,当场丧命!
这萧陵泷是她的表哥,大她十三岁,经常找他玩,她从他口里听说过——“我有一个幼时的玩伴,不幸丧命了,我亲眼看到的,但那时我只是害怕地躲起来,下人来时趴在灌木丛里一动也不敢动,我总想是我害死她的,虽然她的死只是一场意外而已……”
我去啊,和萧家有表亲关系的就是江家和庄家啊!当年的大哥哥成了今日的小男孩,庄弄墨也确认自己的魂魄没有经过忘川,直接穿越到多年前江家小姐的身体里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