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远玄摆好了棋,挑衅般的看着我,道:“来吧,此为战棋,切莫忘了。”
我见他持黑,显是让我先手。闭了一下眼睛,略微理了理思路,以屏风马开局,探探他的虚实。姬远玄起手是最为常见的仙人指路,并无玄机。
只是……姬远玄的第四手突然下了步“废棋”。
我知道他于象棋一道有过人之长,局尚未布好,为何突然来步“废棋”?莫非这步是飞刀陷阱?我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决定继续布局,不要为此而误了先手。
我见识过姬远玄的中局,可谓局中有局计中有计。之前那个中年汉子给他玩弄于股掌之上,是赢是和全凭他一手决策。所以我分外小心,一步棋要长考许久。若是在街头,恐怕早被观棋的君子轰走了,还好姬远玄没有催我。
技不如人终究是技不如人,我中局再小心,依旧中了他的圈套,不过还好,亏了一只“炮”而已。双方各以单俥马,仕相全进入残局,只是我还少了两个卒。
一个炮而已,我安慰自己。我本来就最擅长残局,前朝象棋大师师荣的《玉碎瓦全》收录残局三百六十五篇,我篇篇倒背如流。
不过……
我背过棋谱,他却不肯按棋谱下棋……
“你……”我指着棋盘。
“哼,你倒是背得熟啊。”姬远玄冷笑,“老夫早就警告过你,此为战棋!将有五德:德、智、仁、勇、严。老夫已居后手,你却以急攻猛杀,是为无德!死背棋谱不知变通,是为不智;中局厮杀,你连我的边兵都不放过,是为不仁;第四手,你临危不进,坐失良机,是为不勇;兑子漏算,是为不严。你还配领军作战吗?”
我冷汗直流。“再来一局。”我咬了咬牙,摆好棋。
姬远玄还是让我先手,不过这次他用中炮急攻,第三手便和我兑子开打。
仙人指路算是最好的防守阵型,但是我尚未完局便给他杀了进来。此战尚不如前局,中盘认输。
“不是说急攻猛杀是为无德吗?”我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无德?若是战阵,你已经输了,败将可有资格指责胜者无德?成王败寇,你师父没教你吗?”
我语塞。
姬远玄似笑非笑又道:“此局,你还是丧了为将五德啊!”
“什么五德,其实就是因为我输了。”我低头道。
“算是有些悟性,再陪你下一盘吧。”姬远玄笑道。
我到底曾经是个赌徒,输更能激发我的斗志。
我又摆好了棋,几经思索之后摆出五七炮对阵。
姬远玄这次用了个奇怪的对局,我甚至从来没有见过。
“这是什么局?”我忍不住问。
“你也是虚老儿的徒弟,否则实在没有资格让我用这招。”姬远玄笑得很诡异。
我不敢仓促入局,只能在自己的地盘上转进。
姬远玄的诡异布局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我也根本看不出隐藏着的杀招,就是如此才更显得恐怖。我把心一横,终于还是过了楚河。奇怪的是,一路上似乎没有碰到抵抗。我的战力势如破竹,偏兵甚至直逼九宫。
虚张声势,我心里一笑。
只是三手之后,我笑不出来了。
原本散落四处的棋子就像是早就等着我一样,转眼之间我寸步难行……
弃子!
我弃了俥炮,本想打开一条生路破了他的怪异布局,却还是被牢牢困死在楚河对面。姬远玄也一定看出了我的窘迫,居然慢慢把吃掉的棋子放在楚河中央。这本于棋局并无影响,但是我每每看到便是一阵心烦意乱。
“我输了。”我明白下不下去,只好推盘认输。
“你师父没教你吗?占敌之先!夫战,妙算也。”姬远玄盯着我笑得诡异。
我不知这姬远玄与我神机妙算门到底有何渊源,但是他陪我下的这三局“战棋”对我而言可说是获益匪浅。师父教了我十年也只是一个框架,兵道之路漫漫,我还是个门外汉……
我躬身长拜,道:“谢前辈指点。”
“我何曾指点于你?只是不想见你们一脉单传数代到你绝了传承。有道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看你也不是从小就跟着虚老儿的,为将之五德倒并非老夫诓你,你还是要记着。”
“是,师父也教导晚辈‘武以止戈’,要晚辈少造杀孽。”我持弟子礼道。
“今日时辰也不早了,你明日早些来。”姬远玄赞许地看了我一眼。
我出了陋屋,隐隐听到打了三更,想想也没地方去,索性就在姬远玄的厨房里打盹,好歹有个遮风的地方。
轮椅上睡得并不舒服,寅时左右我就醒了。探头望屋里看去,不见灯光,想来姬远玄还在休息。无聊之下,我拿了拨火棒,在地上画出棋局,默默复盘。
之前两盘败得平常,第三盘却步步透着古怪。因为他并非按常局布阵,凭空给我回忆复盘增加不少麻烦。想到第三十二手,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姬远玄在楚河放子,乱我心神。
若勉强说有所领悟,恐怕唯有“占敌之先”四字。我所有的进退路数全被封杀,即便兑子都解不开。若比之战阵,他就是玩弄敌军股掌之上的大将,我的西域谋策在他眼里的确就如同小孩子过家家。
我想得累了,微微又睡了一会,不料却睡过了头,被姬远玄拍醒。
“没想到你还懂些道理。”姬远玄这次笑得慈善多了,他定是不知道我无处可去。
“前辈早安。”我道。
“你也别张口闭口前辈,其实我的师门和你神机妙算门可说是仇家,我肯指点你乃是另有目的。”姬远玄沉声道。
我吃了一惊,静静等他继续。
“我要抢虚老儿的徒弟。”他笑道。
“我明可名岂是叛师之人?”我有些气恼。
“谁要你叛师?少年戒之在燥,好好听着。”姬远玄瞟了我一眼,“你说这大好河山,千百年来屡经战火,更名改姓何止十数,王侯将相可是有种的?”
我斗胆答了句:“兵强马壮者得之。”
姬远玄瞪大眼睛看了我片刻,道:“你果然不是从小跟着虚老儿的。虚老儿就只会说什么忠君侍国不可违背。最多就是国有道而仕,无道则隐。他却不想想,君重抑或民重?君王以一人之力可敌万千人?既然不敌,缘何要亿万人奉一家?我要你记住,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并不违背师父的教诲,学生可以答应。”
“哼,你师父当年为了一个女子,投奔乱军,为了一姓之利而杀人无算,你当老夫信口开河?当日前朝大厦将倾,陇西武家顺天体道,兵锋最盛,若是武周代吴,天下必将早日脱离战火之苦。你师父呢?投了李军,逆天而行,天下起码多打了十年!你道十年中死了多少无辜百姓!”
姬远玄这话说得可算是大逆不道,但听起来亦非强词夺理,我没有接话。
“所以老夫要你牢记,民为邦本,兵家当忠于民而非愚忠一姓。你肯么?”姬远玄盯着我。
“师父也说,为了万民,我神机妙算门当负万千杀孽,学生以为与姬先生所言并无二致。”我道。
“哼,若非虚老儿年老改性便是你冥顽不灵,也罢,我只给你讲讲兵家五德,你我也就缘尽于此。”姬远玄有些生气,他对师父的成见太深了。“以一己之杀孽换万民之安……”这是师父的原话,我怎么可能记错。
“将之五德。首重德,有杀德、生德,杀德未必死,生德未必生。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姬远玄道。
我听得一头雾水,问:“敢问何解?”
姬远玄瞪了我一眼:“自己想去。”
我连忙闭口。
“其次重智。何谓智?智者知日。日者,阳也,知阳而守阴,阴阳相济。”
这个还是容易明白,阳者明也正也,阴者私也奇也,说穿了就是以正合,以奇胜。
“再次重仁,仁而有信。信有信兵、信将、信敌、守信、不信之别。信兵将者,乃是使兵将信,赏功罚过。信敌乃是料敌、驱敌之谓。守信不信,乃是对敌之法经权有别。”
我听得朦朦胧胧,赏功罚过还能理解,料敌、驱敌想想也能明白,最后的经权有别又是何道理?
“再次是勇。当进不进者是怯将,当退不退者是懦将。”
这个明白,往往退避比之进攻需要更大的勇气。
“最后是严。严于律己,严于律军,严于律敌。”
上梁不正自然无法领兵,军纪不严自然不能对阵,律敌是何道理?
我见姬远玄已经有些不耐,只好先囫囵吞枣统统记住,也不敢问。
姬远玄缓了口气,道:“走吧。”
我出了厨房,太阳还没有露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