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一个热浪翻滚的夏天,我们认识了在舞厅玩乐器的狗三和麻杆儿,两人组变成了四人党,于是我们白天混学校,晚上混舞厅,生活倒也十分规律。

正宏喜欢舞厅,晶莹璀璨的水晶灯和迷离暧昧的紫光管,打扮光鲜的男男女女,以及香水空气清新剂烟味汗味体臭混杂成的奇怪味道,都让他觉得舒服而且兴奋。他喜欢这里的气氛和灯光,却并不喜欢里面的音乐。倒也不是不喜欢两个震耳欲聋的国产大喇叭,而是不喜欢舞厅里那些老气横秋的歌曲。他三番五次要狗三和麻杆儿找老板换掉那些老歌,狗三和麻杆儿当然不想干这种没事找麻烦说了也没用的事,就一直拖着不去落实。舞厅天天唱的还是那些老气横秋的歌。后来正宏耐不住了,于是有一天舞厅散场后他找到老板,热情地向他分析了当下流行歌曲市场和年轻人的潮流口味,建议他把《粉红色的回忆》换成《耶利亚女郎》。老板是个五十开外的瘦男人,正在忙着盘点当天的门票收入,头也不抬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

“这种歌客人踩不到点子的,***。”便不再搭理他。

热脸帖上了冷屁股,正宏自讨没趣。后来的几个晚上他都没去舞厅。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有好听的流行歌,舞厅里却偏偏要唱那些灰头土脸的老歌?就为了搞清楚这事,他一连琢磨了几天。几天后他把我们叫去他家,对我们说:

“我们组个乐队吧,搞喜欢的歌,像童安格和姜育恒的那种!”

听说要组乐队,几个人来了劲,七嘴八舌地表示同意。但乐队该叫个啥名好呢?大家这又犯了愁。这时正宏郑重其事的提出了他琢磨了这几天的成果——也就是从我们喜欢的台湾乐团“东方快车”衍生出来我们的名字,叫做“神州快艇”。大家听了摆出副苦瓜脸直摇头,说你的名字就像龙舟队的。几个人坐在他的床边讨论来讨论去,最后一致同意我们需要一个更简洁更有国际范儿的名字,这样好为以后走向世界提前做好准备。于是“蓝星合唱团”在这小县城里就算是成立了。

说是乐队,其实不过是拿着吉他弹唱点台湾流行歌曲,最多也就提着吉它在东门码头对着河喊几嗓子显摆一下而已。有一天心血来潮了,就用正宏那台唱片磁带一体机弹唱着录了几首,有《再回首》、《小村之恋》、《一条路》等等,这就算是我们唯一面世的作品了。

为了能够获取一些灵感,正宏把我们叫到他家里。他关掉灯,打开录音机,放着张云儿版的《其实你不懂我的心》。我们横七竖八躺在他的床上,四个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暗,他开始聊起了他在新疆的初恋:那是一个冰天雪地的夜晚,一条没有尽头的柏油路两旁是笔直的白桦树,巨大的明月高挂天空,他和一个女孩站在路中间四目相对默默无语。女孩叫张雪,他叫她脏雪……故事讲完了,我们被感动得眼泪汪汪。

乐队终于还是没搞出什么动静来,倒是多了个能天天在一起鬼混的理由。四个年龄、身高相仿的男孩经常穿着从舞厅拿出来的白色西装排成一排招摇过市,惹来男孩子们恶狠狠的嫉妒和女孩子们难以掩饰的仰慕,大人们则皱着眉头骂“宝气”。而我们始终洋洋自得地迈着大步到处晃悠。学校里、大街上、录像厅、舞厅,还有人声鼎沸的东门码头茶座,都留下过我们的身影和笑声。有时候我们会在十字路口,手心手背决定到哪家去吃饭,也会在深夜的码头上喝着啤酒大声唱歌,然后把啤酒瓶从码头高处扔下去一个个摔碎。我们哈哈笑着,下面的人大声骂着。

我们在高中的后面两年,肆意的挥霍着时间和精力。青春像一只初飞的鸟,扑腾着飞向空中,散落的羽毛在风中徐徐飘动,在阳光里画出一道道弧线。

高考后,我们顺理成章的落榜了。正宏沿河而下,去了四川一个县城补习。我则逆流而上到省城去复读。

正宏的来信,基本上是固定格式:第一张纸的上半部分一本正经地写些相互勉励的话,比如我们要努力,不能辜负父母之类的;下半页纸和第二张纸基本上是关于学校周边歌厅的情况。他绕有兴致地给我分析哪一家的音响比较好,哪家的装修比较新,哪一家的歌曲伴奏正版比较多云云。有时也提到他的新女朋友,一个叫玲玉的女孩,总之正经的内容占四分之一,不正经的占四分之三。

后来得知正宏在四川读书的时候闹出不少典故,其中流传得比较广的一个,说是正宏总向家里写信要钱买复习资料。慢慢地钱要得多了正弘爸就开始有些心生疑虑,就想亲自过去看一看了解一下情况,于是没有通知他便出发了。正宏爸天还没亮就在东门码头上了船,到学校门口时刚好是中午吃饭时间。他站了不到五分钟就看到正宏出来了,后面跟着五、六个小个子男同学,朝着校门口一排餐馆走去。远远的就有餐厅的人喊到:

“新疆娃快里面坐,桌子给你们留起的!”

此时另一家也不甘示弱地挥手招呼到:

“新疆娃儿,今天有蒸菜!”

据说后来只要正宏回老家,朋友们对他打招呼的方式就变了,都会远远的喊上一句新疆娃儿。而狗三和麻杆儿,如果到家里去找正宏,都会把门推开一条缝,然后两个脑袋伸进去,压着嗓子异口同声地喊道:

“新疆娃儿,今天有没有蒸菜呀?”

然后三个人心照不宣的哈哈大笑。

再一次参加高考后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正宏还是落榜。他想去太平街的集市上倒卖衣服,因为听说邻居钱二娃在那里倒服装赚了钱,不但吃上了带嘴的烟还买了摩托;又想到县广播站去当播音员因为从小就说普通话,但这些计划最终都没有成功实施。正当我还在犹豫着开学前去和他告别会不会伤害他的自尊,正宏再一次用他的不寻常颠覆了所有人对他的认知——他得到了西南某全国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开学的时候,他欢天喜地地提着箱子去报到,后面跟着他那愁眉苦脸的爸爸——怀里抱着个包,里面装着大叠的赞助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