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夏末的夜晚,谢虎山叼着一根点燃的葫芦梗,满脸蛋疼的背着他那把昵称为“老叔”的三八大盖,借着月色在一排排平房间穿梭巡逻。
今晚中坪村生产大队放映露天电影,还是百看不厌的进口催泪大杀器,号称看一遍能哭湿两条手绢的《卖花姑娘》。
生产队里除了行动不便或者习惯早睡的老人,基本都早早涌去了大队麦场上占座,作为三队的民兵排长,谢虎山带着三个同伴负责在大家看电影时替大伙儿巡逻看家,免得有小偷利用这个机会闯空门,确保让大伙放心享受这难得的乡间文化娱乐时光。
谢虎山之所以满脸蛋疼的表情,倒不是因为不能去看电影,主要是身边三个同伴仍然在旁若无人的高谈阔论,完全没有在意他们此刻讨论的,与谢虎山问他们的问题已经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谢虎山提出让他们三个帮忙讨论的问题是,一个人如何在没有介绍信,没有全国通用粮票,没有钱的情况下,从此刻所在的直隶省尧山市浭阳县中坪公社中坪生产大队出发,一路南下,最终成功抵达羊城,甚至是港岛。
而这三个货此刻讨论的问题已经变成了,如果北方老毛子要是趁老山那边吃紧,找咱们国家麻烦,他们中坪生产大队生产三队青年基干民兵排,如何自带武器和干粮完成千里急行军,穿插到敌军后方,展开敌后游击战。
自己问的问题是,如何才能跑去资本主义社会赚钱过纸醉金迷的生活,这三个货却在想让他这个民兵排长带着他们去敌后端蒙古伪军的炮楼。
是的,谢虎山是个穿越者,虽然这具身体是刚刚十八岁的青年,但实际上这家伙的内心却是个三十二岁的老家伙,不知道为什么,2024年的他,穿越到了1978年直隶省尧山市一个同姓不同名的农村青年身上。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穿越到1978年的尧山市,他上一世是在港岛出生,羊城长大,沪上读书,鹏城创业,三十二年的人生基本都在南方发达城市生活,别说来过尧山市,听都没怎么听说过。
而且虽然他穿越来中坪公社已经快两个月,但是仍然感觉无法适应这个年代的农村生活,倒不是身体无法适应生产队的农活或者民兵训练,原主的身体早已经习惯这种强度的运动量,谢虎山无法适应的主要集中在个人享乐这一块,比如农村生活太枯燥,家里伙食太差,副食品太匮乏,没有网络,没有电脑,没有手机,连自行车都没有,更别提汽车了。
最主要的是,穿越来这么久,一直吃粗粮的他很馋,很想要吃肉,越肥越好,可是在1978年,不到年节生产队杀猪分肉的时候,很难实现这个在前世几乎不值一提的愿望。
作为上一世经常嫌弃大鱼大肉太油腻,出门靠开车,手机不离手,妹子不离口的谢虎山,来这个年代短短三天,就已经恨不得抽自己十几个耳光,懊悔上一世自己为什么放着那么多美食不吃,经常以拒绝油腻的理由吃些清淡的时蔬轻食,害得自己在这一世做梦都梦不到大鱼大肉。
生产队其他社员能乐观接受一年只吃几次肉的生活,是因为他们还没享受过更好的物质生活,但谢虎山作为穿越者不一样,他吃过见过玩过,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嫖戒色难。
其实谢虎山一开始也不是就只想着跑路,他也想过自己试着赚点钱改善生活,可是他对农村没什么印象,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没穿越之前看过半本网文,那本书里面写主角穿越到农村,开局靠抓泥鳅还是鳝鱼就成了农村有钱人,谢虎山没有农村生活经历,看的时候还觉得那书写的挺像回事,现在穿越到农村,在没有其他门路的情况下,也想复制一下书中卖鱼发家的经历。
结果现实残酷的告诉他,他十里八村看到的所有水塘,都是人家各个生产队的副业,属于集体财产,他如果敢去捞鱼,罪名就叫做盗窃集体财产。
附近有条小河倒是没人管,谢虎山舍弃了一天的工分,跑河里溜溜蹲着捞了一天,只捞到五条小拇指长的小鱼,卖是没必要了,想着自己改善伙食,家里的奶奶做饭又舍不得放油去除鱼的土腥味,成品最后还不如腌的冒油的咸鸡蛋下饭。
被动适应了几天生产队生活之后,他才发现小说里的发家手段不现实,在农村生产队,先别说是不是有人愿意浪费极其金贵的食用油去烹饪腥味大的河鱼,而是他根本不可能在不被他人发现的情况下找到足够多的鱼,但凡卖鱼能赚到钱,生产队也不至于把鱼塘里养的鱼每年捞出来各家各户分掉,早就第一时间运进城里换钱,过年时分钱和分鱼哪个能让社员们更开心,这个常识各队的生产队长还是知道的。
这么说吧,在中坪村这地方,谢虎山就连割草卖钱,都不知道去哪找野草。
在中坪村,家家户户的孩子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背着筐拿着小镰刀四处找野草,为什么如此积极,就是因为野草能卖钱,一百斤晒干的野草,各个生产队明码标价一块钱收购,买回去用来喂队里的大牲口,如果想试着卖高价,还能去五天一次的大集上碰碰运气,运气好,能遇到急缺上好草料帮牲口进补的生产队,在大集上给出比平时高出一毛钱的价格。
割草卖钱,这也是当时生产队不多的允许社员各家创收,且刮早买钱,这也是当时生产队不多的允许社员各家创收,且不算延误生产的行为之一。
问题是一百斤干草,最少要将近三百斤湿草才能晒出来,这就导致村子附近的草刚长到足够挨一刀,马上就会被早早为家里创收的孩子们眼疾手快的收割干净,现在一个孩子想要割满一筐草,少说也得走出四五里路,常常有两个孩子因为抢同一片草打起来的画面出现,而且哪怕是野草,也不是随时都能割,在北方农村,也就夏秋两季能随割随长,等天一凉,草叶一黄,再想割草就得等明年。
去城里谋生?更加不可能,农村户口四个字就将谢虎山牢牢禁锢在中坪村,当然,他随时可以和几个同伴去县城,市里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但别想在城里长期逗留,因为住旅馆要介绍信,去饭馆吃饭要粮票或者粮食。
实在是他觉得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投机取巧的方式都无法实现后,才想到来一次跨越大半个中国的千里走单骑。
目的地自然是此刻正处于资本主义黄金时代的港岛,那地方他熟。
只是此刻横亘在他与港岛之间最重要的一座大山,是如何才能让中坪公社或者中坪生产大队帮他开一封前往羊城或者鹏城的介绍信。
毕竟没有介绍信,就意味着不能住旅馆,不能买火车票,只剩下南下沿途睡大街,一路要饭行乞,冒着被人当成盲流遣返回来的风险,慢慢向港岛徒步前进这条路。
真要靠步行要饭一路南下,可能1997年港岛已经回归祖国,自己还未必能走到粤省。
至于刻个萝卜章,自己给自己写封介绍信上路,谢虎山更没考虑过,风险太高,这几千里路哪怕只遇到一个认真办事的公安,对方摇个电话确认一下介绍信真假,自己就得进班房踩缝纫机去。
“是南下,我是说如果我要南下,没有介绍信,怎么去。”
谢虎山吐掉嘴里的葫芦梗,停步看向三人,再次强调了一次:“南下!”
作为和谢虎山光屁股长起来的发小,生产三队民兵排“参谋长”韩红兵听到谢虎山抓狂的话,不解的开口:“我说,这种事你去大队问一声不就完了?不问你咋知道大队到底能不能开介绍信,咱们县之前不是有人拿着介绍信去过港岛吗?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他吹的反正挺像回事。”
谢虎山不可置信的盯着韩红兵,觉得他的话有些不可思议,1978年,虽然从报纸上能了解到到国家已经在尝试推动改革开放,但那也就表现为进行一些很小范围的试点性验证,比如燕京郊区某些农村允许生产队在不延误生产的情况下,安排农民进城务工之类,或者在全国性报纸上提出相关政策的思路,让大家集思广益进行讨论研究,也就仅此而已,属于站在岸边刚伸手去尝试了解河水温度,还远远谈不到要摸着石头过河。
至少谢虎山身处距离燕京不过两百公里的尧山市农村,还感觉不到任何变化,按照他每天跑生产队翻看报纸得来的信息估算,最少也要几年以后才可能有一些面向全国农村普及的具体政策出炉。
可是现在,自己发小居然说县里有人可能去过港岛?而且是拿着介绍信的情况下?
“你怎么知道的?谁去了?”谢虎山凑到韩红兵旁边,手搭在对方肩膀上,眼睛直直的盯着韩红兵问道。
“就今年春天,咱县里不是举行民兵大比武来着,你谢司令得了民兵男子单兵拼刺第一名,比赛结束后第二名不服,找你要去小树林里切磋切磋再来一场友谊赛,结果被你打松两颗牙,那小子他好像就去过。”韩红兵把一根用报纸卷成的旱烟叼进嘴里,划着火柴点燃美美的吸了一口。
谢虎山搜寻了一下脑海中原主的记忆,狐疑的摇摇头:“我怎么不记得他说他去过港岛,我就光记得他不服,跟我在那上蹿下跳,最后被我打了一顿。”
“废话,你多虎啊,打完人转身就走了,头都不回,我不得替你善后安抚一下,做做对方的思想工作?再说,毕竟大家刻苦训练都是为了保卫祖国,怎么说也算是战友,所以你走了之后,我把他拉起来,请他抽了根烟,强忍着听他吹了阵牛,免得他心里不满,趁你落单打你闷棍。”韩红兵叼着烟卷狠嘬了几口,随后才继续说道:“那小子是咱们县白家营公社的,他说他去年拿着县进出口贸易公司和他们公社的介绍信押运过一批货,搭乘好像叫啥专车来着?反正是火车,路上走走停停将近二十天,最后把货送去了港岛和咱们这边交界的一个火车站,还说他卸车的那火车站附近全都是卖港岛那些洋玩意的,就是那边人说话口音太重,他听不太懂,我不知道真假,反正他是这么吹的。”
谢虎山皱眉想了片刻,又问道:“再想想,还说什么了?”
“我哪有心情仔细听他吹牛,那不就是客气几句怕他找你后账嘛!”韩红兵不耐烦的翻了下眼皮说道。
谢虎山竖起四根手指:“韩参谋长,北戴河,四根,只要你想起来,排里决定给你个人四根北戴河香烟,绝不骗人。”
“就算给我四盒,我也想不起什么来,跟那家伙又不熟,都是假客气,也就抽烟互相点个火儿的交情……”韩红兵听到谢虎山允诺好处,这才又努力回想起来,嘴里念叨到抽烟点火儿,忽然眼睛一亮:
“对了,那小子当时点烟用的不是火柴,是个样式挺好看的煤油打火机,反正比咱们市里卖的星火牌煤油打火机好看,他说是从那火车站附近用押运补贴买的,看着好像是铜的,没舍得给我摸摸,他还说那玩意有个外国名儿,好像叫……好像叫鸡爆?
没错,那打火机叫鸡爆!”
另外两个同伴本来跟在后面讨论战争,此刻听到鸡爆这个词都忍不住凑趣开口:“这是啥破名啊,好家伙,叫这牌子的打火机,谁敢买回去揣裤兜里?那不等于给自己裤裆挂了个小型手榴弹吗?”
“也没准是人家厂长把缺点当牌子用,你忘了咱公社玻璃厂的产品还叫南安呢,哪个师傅都夸,是真他娘的难安装。”
"鸡爆……鸡爆……芝宝? Zippo!”谢虎山嘴里念叨了几句,忽然浑身为之一振,1978年,一个直隶省的农村青年绝对不可能在本省买到Zippo,甚至都不可能听过这个牌子,韩红兵刚才说的话,证明那个被自己打松两颗牙的家伙没有吹牛逼,他去过港岛,就算没踏上港岛,很可能也已经距离港岛只有一步之遥。
不过,全县大比武排第二的民兵都去了港岛,那自己这个排第一的为什么没能参加?
“走吧,谢司令,去你家拿烟去?”韩红兵看到谢虎山有些发怔,故意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问道。
谢虎山回过神来,板起脸严肃怒斥对方道:“你绝对是跟我扯犊子呢,哪个打火机的牌子能取鸡爆这种破名?想骗我的烟抽,你好歹也取个听起来可信的名字,这样,鉴于韩红兵欺骗战友的恶劣行为,我以三队基干青年民兵排排长,基干青年生产突击队队长的身份,对电影放映期间本队的防偷防盗保卫工作重新做一下安排,我带他们两个继续巡逻,韩参谋长负责去麦场把公社放映员放在电影放映机上两盒烟悄悄协调过来一盒,协调过来后,我对你撒谎欺骗自己同志这件事既往不咎,仍然分你四根。”
“好家伙,又是我去偷?我自己偷回来的,我自己才能分四根?”韩红兵瞪大眼睛看向谢虎山,无语的问道。
谢虎山不满的辩驳道:“别老偷啊偷的,抽烟这种事,怎么能算偷呢?是协调!而且这是咱们为放映员同志的身体着想,希望他少抽烟,保重身体,多为人民服务几年,赶紧去!跑步!”
“上次让我顺特派员老冯的烟你也是这套词!”韩红兵最终认命一样转身朝麦场走去,边走边说道:“公社放映员走到哪放电影不是被人用烟供起来,哄着对方多放一部半部,唯独到咱们村,好家伙,给大伙放电影不说,还得留下点好处,咱们队让你负责放电影时的防盗保卫工作,可算是找对人了,真有小偷不开眼跑来,别说东西,路过咱队看一眼,都得让你逼着替咱队耪二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