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展明说完就端着酒杯向刘世嘉走去。高天文目瞪口呆,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眼睁睁看着高展明过去。
高展明走到刘世嘉所在的桌旁,举杯道;“刘兄,初次见面,在下敬你一杯。”
刘世嘉斜睨了高展明一眼,与身边人对了个眼色,问道:“你就是高君亮?”
高展明道:“正是在下。”
刘世嘉嗤笑了一声,显然对高展明十分不屑。
刘世嘉是这个态度,高展明并不觉得出奇,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整场宴席至今,刘世嘉坐在位置上未动,不喝别人敬的酒,也不敬别人酒,他身边带的三四个人都是他的随从,这些人并不是什么少爷公子,按说身份是不够跟这些权贵子弟们同桌的,然而刘世嘉却让他们上桌,自己占了一隅,这态度已经表明了他要跟这些以高家子弟为首的子弟们分庭抗礼,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台上正在唱戏,喝酒的子弟们却纷纷把目光聚拢到高展明和刘世嘉身上,只因这里的好戏可比台上的戏好看多了。这刘世嘉进京也有一小段时间了,太后和安国公让他们亲近刘世嘉,最好能把刘世嘉拉拢到自己的阵营来,让他彻底放弃迎娶赵家女儿的打算。这些子弟们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许多人都曾尝试过接近刘世嘉,可惜刘世嘉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他们都是热脸贴上冷屁股,谁都没讨到好处。
刘世嘉敢这么嚣张,也不是没有缘由的,他是吃准了太后和高家不敢动他,还得把他放在手心里捧着。现在是太后要拉拢刘家来对付赵家,虽说高家寻由头暂时把他扣在了京城里,但这些时日都是好吃好喝供着他的,他对于高家而言是个质子,高家以他来威胁刘家重新考虑和赵家的婚事。可他要是在京城里出了什么意外,那刘家无疑会记高家的仇,彻底站到赵家那边,到时候他们手上三镇重兵结合,别说是威胁高家了,就是起兵造反自行称帝,怕也没几个人有能耐阻止他们。因此刘世嘉根本不必卖高家什么面子,他是吃准了没人敢动他,再加上自由被限制,他心里已经记了高家的仇,对高家人当然没有好脸色。
这高展明刚回京没多久,一众碰过壁的子弟以为他还不知道刘世嘉的臭脾气,都等着看热闹。高天文先前已经提醒过高展明了,没想到他还是一意孤行地凑过去,顿时为他捏了把汗。
高展明喝完了自己杯里的酒,刘世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不动,举起自己面前酒杯的意思都没有,冷笑道:“我听说你文采很好,我出一则对联,你若对上了,我就喝了这杯酒。”
“哦?”高展明饶有兴致道:“请出。”
台上还在唱戏,周遭的子弟们纷纷竖起耳朵想听清高展明和刘世嘉的对话,坐的较远的子弟恨不得自己能有千里耳一听究竟。、
刘世嘉环视四周,将众人看在眼中,冷冷道:“你听好了,我的上联是——痛恨绿林兵,假称白日青天,黑暗沉沉埋忠臣。”
高展明不由一怔。他原以为刘世嘉要出对联考他,是因为质疑他的学识,没想到刘世嘉出的上联颇有讽刺意味,看来是针对他们高家的。这些年来因为高家专政,也曾有绿林造反,也曾有忠臣进言,都被高家镇压了。去年高展明不在京城中,却也听闻高嫱处置了几名旧年的进士,那几名进士之所以获罪,只是因为写了诗词文章讽刺高家专政的局面,引起了一片轰动,又是在这高家的地位有些动摇的关头上,于是高家的爪牙从他们的诗句里挑出了几段文字,牵强附会地解读出了谋反之意,流放了两人,处死了两人。
刘世嘉的这句上联,也不仅仅讽刺了把握大权的高嫱,高展明怀疑,他也在趁机骂自己。高展明在嘉州的时候,就和李景若一起收拾了不少滋扰百姓的绿林叛军,被百姓拥戴为白日青天。可是嘉州的百姓懂他,其他人却未必了解,只作他是自己给自己造势,假称功绩。
气氛一时变得十分紧张,周遭听清了刘世嘉的话的子弟们都暗暗捏了把冷汗。还好高嫱和高元照不在这里,不然他们听了刘世嘉的话,只怕要气得跳起来。然而即便是生气,也不敢拿刘世嘉如何,偏偏这家伙是他们要拉拢的人。高家子弟更是觉得为难——高嫱竟然让他们拉拢这个家伙,可这家伙显然对高家恨得咬牙切齿,不挨骂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跟他成为好兄弟?简直太为难人了!
高展明倒也不慌,沉吟片刻,便笑吟道:“兴复嘉州城,试着碧云紫气,苍生济济拥贤士。”
刘世嘉倒没想到高展明竟然如此不要脸,竟然夸起自己的功绩来。高展明是刚从嘉州回来的,“兴复嘉州城”“拥戴贤士”指的自然是他自己了。刘世嘉刚才出的上联,确实是在讽刺高家和高展明。他对高家一向十分不齿,他虽然对高展明并不了解,可是高展明也是高家的子弟,他在京城里也接触过不少高家子弟了,不管是平日里被人夸的还是被人骂的,他都觉得那些人是草包,他不信高家能培养出什么有真才实学的子弟来。因此高展明的连中三元以及在嘉州府的功绩,他根本就不相信,总觉得是高展明自卖自夸抬举自己。
刘世嘉嘴角一咧:“高兄可知谦虚二字如何写?”
高展明耸肩笑道:“此言并非愚弟所做,而是嘉州百姓万人联名上书所写。若当不起一声贤士,岂不是辜负了万千百姓的拥戴?”
刘世嘉一怔。高展明说的确实是实话,嘉州百姓联名上书给朝廷请求为高展明升官,那份联名书还被高嫱拿来在朝堂上给众官员看过,虽然高嫱本意是给高家长脸,希望借高展明在民间的声望暂时挽回一些如今高家被人诟病的局面,但这份联名书应该是不会作假的。假如高展明真的是徒负虚名,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百姓愿意为他联名上书呢?即便是强迫的,要强迫上万人也太难了,如果高展明不是好官甚至是个庸官贪官,那么此举弄不好还会引起老百姓的反抗,造成动乱,更是得不偿失。而且听说百姓联名上书,还千里相送,这都是民间传的沸沸扬扬的消息,高展明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怕是做不到这样的。
想到这些,刘世嘉一时有些茫然了。难道高展明真的是个有本事的贤臣?那可真是奇了。可不管如何,高展明这样自己夸自己,还是叫人怪不舒服的。
一旁的子弟听见了高展明对的下联,立刻拍手叫好:“好,对得好!”
他们听见刘世嘉出言讽刺高家,虽然心里也知道确实是怎么回事,但是只能敢怒不敢言。而高展明对的下联,只是夸自己,却没有提高家,也就是相当于对号入座,把刘世嘉讽刺高家的事揽到了自己身上,反倒把高家给撇开了,还替他自己搏了把面子,实在太聪明!
坐的远些的子弟竖起耳朵都没听见到底说了些什么,互相探头探脑的询问,恨不能把台上正咿咿呀呀唱戏的戏子们都封上嘴。
高展明微微一笑,道:“我再作个横批如何?横批是——公道自在。”
刘世嘉的脸色更黑了。高展明还真是脸皮够厚,把自己夸了一番还不算,再弄出“公道自在”四个字来,更显得他清者自清,不屑于与误解他的人争辩,刘世嘉反倒成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小人了。
刘世嘉本想借机给高展明一个下马威,他也知道高家子弟虽然讨厌他却不敢拿他如何反倒还要来讨好他,因此他自以为出了这个上联,一定能看到高展明尴尬的脸色,没想到到头来哑口无言的人竟是他自己。他瞪了高展明一眼,皮笑肉不笑道:“高兄果然有文采。”说完了就把此事揭过了,伸筷子去夹菜。
高展明却不走,淡声道:“我的下联已对上了,刘兄不是说好了要干了这杯酒吗?难道刘兄对我的下联不满意?”
刘世嘉顿时懊恼不已。他方才已经说了只要高展明对的上,就把面前的酒喝了。现在他要是不喝,就是违背了他自己说过的话,要他说高展明的下联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到时候争辩起来,高展明更能占得上风。可他若是喝了,就等于他赞同高展明的对联,承认了高展明的功绩。
局面一时僵持住了,刘世嘉身边的人悄悄拉了拉刘世嘉的袖子:“爷……”
刘世嘉终是无可奈何,恶狠狠地瞪了高展明一眼,将面前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高展明这才满意,又说了几句恭维刘世嘉的话,这才转身回了座位。
方才高天文坐得较远,台上的戏曲声盖过了高展明和刘世嘉的对话,但是坐得近的子弟把话传给坐得远的子弟,这会儿高天文已经知道了刚才的事。
高天文凑到高展明耳边,笑道:“君亮,真有你的,你的下联对的真是漂亮,看那刘世嘉简直无话可说了!”
高展明淡淡道:“我是在替他解围。”
高天文不解,但高展明并没有再停留在这个话题上,认真地看起了台上的戏。
当天晚上,宴席上发生的事情就传到了高嫱耳中。刘世嘉在京城里的一举一动,高嫱都找人监视着,刘世嘉和高展明参加的宴席上她自然也安插了耳目。
耳目将刘世嘉出的上联如此一说,高嫱顿时勃然大怒:“他难道是在讽刺哀家?!”
那人道:“他似乎是在讽刺高御史。”
高嫱一怔:“高御史?”
于是那人将高展明的下联和横批如此这般说给高嫱听。
高嫱听完皱眉,发现如果把高展明代入刘世嘉的上联中,似乎也说得通。她虽然还是恼火,但是火气已经没有那么大了,冷冷道:“这刘家的人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真是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
高嫱想了会儿,道:“我让咱们的子弟去亲近他,却屡屡碰壁,不过看今日的局面,高君亮在他手里倒是不会吃亏的。你传我的话去,告诉高君亮,让他接近刘世嘉,最好趁早打消了他和赵家结亲的念头!”
那人领了命令,便出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