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殿上,左右两旁位列着的上百个文武大臣,在皇帝身边内侍的一声“退朝”中,纷纷恭敬地对离了龙椅往后殿而去的皇上深揖行礼。直到几个呼吸之后已经看不见皇帝的身影了,众人方才络绎地从大殿中退了出来。
蒋邕爵位虽高,官位却不上不下,正在中间。是以,他上朝时的位置也就在人群的中间。皇上回了后殿,他便随着人群大流,慢慢地往外移。出了大殿,他脚步渐渐放慢,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与兵部尚书孙俊峰汇到了一处。
今日大殿上有人提起立储之事,却被皇上三言两语压了下来。虽说现在皇上春秋鼎盛。但立储毕竟是早晚之事。皇上的几个皇子,如今年龄合适的,便只有大皇子、二皇子和三皇子三位。
然而大皇子系宠妃所生,虽为皇长子,但却是庶子。二皇子是皇后在生了两位公主后生下的嫡子,虽然身份上最有竞争力,但外家却并不显赫。三皇子虽然既不是长子亦不是嫡子,但这几年随着他慢慢长大,外头对他的赞誉越来越多,也不是完全没有竞争力的。
总得来说,在外人眼中,大皇子勇武,二皇子温厚,三皇子贤德。是以,三位皇子各有其支持者。
但经历过大难的蒋邕深知,在皇上属意未明之前站队是多么不智的行为。事实上,就目前渐渐浮到水面上的党派之争,蒋邕十分担忧。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做保皇党,无论皇上属意哪位皇子,他都只一心支持皇上。
而如今,他最担心的是孙俊峰的想法。因为这半年下来,他已经与孙俊峰绑到了一起。如果孙俊峰有意参与党争的话,对他和蒋府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事。不过,就目前来看,孙俊峰似乎与他的看法一致,这也让蒋邕稍微有些宽怀了。
当然关于这些事情,是要等回家以后谈的问题。蒋邕现在等待孙俊峰一起,却是因为两人是上下级,要等他一起回衙门罢了。
蒋邕与孙俊峰刚刚谈了几句闲话,却见一个黄衣小内侍跑到了他们身前,对他躬身行了礼后,语气欢喜的说道:“蒋大人还请留步,圣上在后殿等着见您呢。”
蒋邕一愣,这小内侍是皇上身边太监总管王公公的义子王义,因为他极会说话逗闷子,人也很是单纯讨喜,才得了王公公的赏识,认作了义子。别看他只是个黄衣小内侍,但在皇上面前也是经常露脸的体面太监。
蒋邕实在没想到皇上会让人来叫自己留下,不免有些惊讶。他与孙俊峰对视了一眼,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又定了心神,对他镇定的点了点头,转头对那王义微笑着道:“辛苦小王公公跑这一趟了,还请带路吧。”
王义又对孙俊峰施礼告辞,这才在周围众官员或诧异,或了然,或嫉妒的目光里,带着蒋邕往后殿而去。
路上蒋邕极为自然地扯下了腰间挂着的一枚翡翠玉饰,又极为自然的递给了王义:“劳小王公公跑这一趟了,这玩意儿虽不值钱,但也是个赏件儿。小王公公留下日常里把玩吧。”
王义赶忙推辞不受:“蒋侯爷真是客气了,这跑腿的事儿本就是咱家的差事,哪里能收您这么贵重的物件儿啊?”
蒋邕微笑着将那玉饰塞进了王义的手中,略略使力,便推回了他要还回来的手,轻声道:“不过就是个玩物罢了,谈不上贵重不贵重的。小王公公若是不收,倒是显得看不起蒋某了。”
王义看蒋邕送礼送的坦诚,便笑了笑将那玉饰收了起来:“多谢蒋侯爷,那咱家就却之不恭了。”
蒋邕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两人一路默然的走到后殿入口等待皇上召见时,王义倒是有些奇怪了。蒋邕给他送了礼,却不问话,这让他无法不奇怪。
不过他心知拿人手短,若这次不还了,下次只会欠的更多。于是在蒋邕跟着引路的小内侍进门之前,王义轻声提点了一句:“退朝后,圣上心情沉重。”
蒋邕脚步不停,面色不变的从王义身边跨了过去,进了后殿。
王义愣了愣,看着进了后殿的蒋邕背影,喃喃自语道:“他这是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啊……”
蒋邕恭敬地对着坐在宽大的龙椅上的皇上行了礼,静静的站在那儿等待皇上的问话。
皇上这次专门召见,实在太过突兀。他已经回京半年有余,除了初到京城时,皇上见了他一次。之后这几个月,皇上根本没有表现出对他的过多关注。因此,这一次觐见,蒋邕心中既惊讶又忐忑。他不明白一直低调的自己,为何会突然被皇上记了起来。
“蒋邕,你这半年来,做的很好。”虽然刚过了四十五岁的寿辰,但皇上看起来却仍是精神奕奕,头发乌黑,面容光滑,并不显老。
这还是蒋邕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面对南唐最高统治者。不过他并不敢抬头直视,只半垂着脑袋,恭敬地答道:“谢陛下谬赞。然臣尚有许多不足之处,以后必更加勤恳勉励。”
皇上面容冷肃的摇了摇头,淡淡的道:“好就是好,你不用妄自菲薄。当年父亲曾说过,你们蒋门三子,各有其才。那时候,朕虽然认同你大哥二哥之才,却对你毫不在意。朕那时还觉得父亲对你的期待太过了些,如今看来却是朕狭隘了。你很好,真的很好。”
蒋邕被皇上赞的满心恐慌,没有丝毫喜意。他当即深深的躬下腰,道:“得陛下如此盛赞,臣实在惶恐。”
皇上似被他这出奇老实的态度逗乐了,抬了抬手让他起来,轻笑了下,语气略略放松了些,道:“你对朕不用如此紧张。朕与你大哥,当年也算是在棋局上厮杀过不少次的友人了。当年你大哥曾多次与朕提起过你的谨慎和踏实,朕如今赞你是出自本心的。”
蒋邕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溢美之词,只得恭敬地向皇上道谢,不敢多言一句,恐生错处。
皇上定定的看着恭顺十分的蒋邕,心情慢慢变得沉痛起来,感叹道:“当年的事情……不仅是你们蒋门之大不幸,更是我南唐之大不幸。朕初闻时,心痛欲裂,实在不敢相信朕之大将军,朕之棋友竟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全部殒命……朕恨不得……”
皇上的声音和语气包含阴冷杀意,蒋邕听得心痛、激愤、悲伤,却又不敢有丝毫异动。无论皇上如何后悔,事已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好在,蒋家还有你在。”皇上沉痛的闭了眼,再睁开时已然恢复了平静。
蒋邕只敢想,却不敢言。因此只默默的站在一边,听着皇上发泄着他内心长久以来积下的悔恨和怨恨。蒋家的事情,源头是皇上对蒋家政敌的纵容,但结果却绝非皇上愿意看到的。所以,蒋邕心中虽然对皇上有怨,却无恨。当年蒋方与他说的清楚,皇上必定会重新起用蒋家儿郎的。所以,后来出了那件事后,恨的不止他,还有皇上。
“蒋邕,今日朝堂上有御史提出要朕立储之事,你怎么看?”皇上突兀的转了话题,让还沉浸在内心伤痛中的蒋邕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的想要抬头看一眼皇上,却在最后一刻止住了自己的动作。蒋邕知道皇上既然问了,他便不能不答。可这话,若答不好,便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好在他早已经做好了决定,是以虽然忐忑但却不失冷静的答道:“臣对此事无看法,全听圣上您圣心独断。”
“圣心独断啊……”皇上定定看着蒋邕,又轻笑了声,道:“蒋邕,你果然很好。既如此,那我就顺从本心,立二皇子为太子吧。”
从青鸾殿后殿里走出来后,蒋邕整个人后背全是一片汗湿。微微的寒风吹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只觉得那寒意从后背一直蔓延至全身,然后沉入到了内心深处。
皇上今日见他,到底用意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