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
水塘村的池塘在月光下依旧是一片清亮,但桂香现在可没心思看着些。
马小红是马富源的独女,从来是捧在手心里养着的,只是这孩子从小脾气就执拗,认准的理怎么也不变,他本来是不打算叫她读书的,她非说以后不要和他们一样种地。本来草堆上掉下来也没什么大事,他闺女就偏生伤了腿,还死活不肯去医院。
桂香推了门进来,马富源正拧着个眉在抽旱烟,“你是……”
“哦,我是老单家的桂香,我来看看小红。”
马福源总算输了口气:“原来是桂香啊,小红的腿刚刚包扎好,你进去看看她吧。”
桂香打量了下屋里的陈设,那石灰粉就的墙上仔细地贴了一圈报纸,马小红的床就靠在那墙边上,一双大眼有些红肿,桂香关切地抱过她的手道:“小红,严重吗?”
马小红摇摇头:“赤脚医生说没有什么大事的,过几天就好了,以后不会影响走路的,我也觉得不怎么疼。不过我开学上初三了,学习方面可能要赶不上来了。”
单桂香脑海里的马小红似乎都是一瘸一拐的,原来是因为那个赤脚医生的误诊。“马叔叔,小红这腿您还是带她去大医院瞧瞧吧,赤脚医生那的药也不如城里的好,队里刚好有车去玉水,您也赶紧带小红去拍个片子瞧瞧吧,这腿可是一辈子的事。”
马福源叹了口气道:“我也正想带她去呢,可她自己不想去玉水。”
马小红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怕住院,到时候赶不及上课,玉水太远了。”
原来是这个原因,桂香握了握她的手:“这有什么事的啊,等你回来,我陪你一起学,大不了多跑几次办公室。□□可是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呢!”
马福源见小红点了头,赶紧联系了车去玉水。
……
李红英每次做好吃的都想给她那两个儿子送点,她甚至会下意识地留给那两个儿子,可她哪里能呢?她现在的家庭,现在的丈夫怎么容许她将这些东西送到另一个家里?她只能遵守所有农村妇女的隐形制度。
她和原来的丈夫离婚再嫁,村里关于李红英的流言蜚语本来就不少了,她不能让单福满再有什么不满,所以那时候只好答应了桂香去上学的要求。但这个家离开她李红英是万万不行的,单福满也不得不考虑她的感受。
单桂香完完全全了解她后母的心。桂香去年开始就常常去看她的两位晚哥哥,了解他们的困难,又给与点到为止的帮忙,桂香只说是李红英让她来的。
前几次单桂香来的时候,赵光一直板着个脸说:“我们家不缺你们这几个臭钱!不要来假惺惺地装好人了!”赵亮还好些,倒了些水给她喝。
时间一长,赵家兄弟在路上见了单桂香,也喊声妹妹了。人心总是肉长的,你一天对人好是别人没留心,你一年对人好要是都发现不了的话,这人肯定是瞎子。
赵光和赵亮的对李红英的态度也缓和了很多,每次见到她都主动上去问个好。
李红英那天看到大儿子脚上鞋帮子脱了胶,二儿子裤腿上破了好大的洞,鼻子一酸,差点哭了出来。她当初和前夫离婚是因为那男人总是打她,现在她过好了,这两个孩子却成了她的痛。她多想给二儿子补补裤子啊!还有她的亮亮,那鞋子多伤脚啊!
那天李红英去了趟市集,帮大儿子置办了双浅帮子球鞋,又估摸着给二儿子做了条裤子。但这些东西都准备好了,她却始终没送到赵家去,这几天心里一难受就生了场病。
桂香煮了些粥,又做了几个开胃的菜,李红英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桂香又给她加了个枕头:“小娘,我娘走得早,您就是我娘,这个家可少不得您,您再吃几口吧。赵家的两个哥哥今天路上碰到我还一直问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我身体很好,你再遇到他们就这么说。”她哪里能叫那两个苦命的孩子再担心她啊。
“恩,小娘,这粥要凉了,再喝几口吧。”
“好。”她得快点好起来才行。
赵光和赵亮隔天傍晚便来单家看了她,单桂香拉着桂平出去,将家里留给了他们,李红英感激地看了看她。
“姐,你怎么叫我担水啊?春生哥可比我力气大多了!你看你偏心春生哥!”
出了门,桂香就拧了拧他的耳朵:“你就不能使点眼色吗?”
“痛痛痛!姐,你真的忍心下杀手啊!”
桂香一迈步子走了:“懒得理你。”
“生气啦,姐!哎!你看你看,我舀了满满一桶,比春生哥担的水多吧!姐!你快别生气了!人家说生气会长皱纹的。”
“随它长去!你下次闯祸就别指望我给你在爹那里求情了。张老二家那口缸是你弄坏的吧。”这还是后来她听别人说的,现在唬他正好。
“姐,你怎么知道的?不是,姐,我错了,还不行嘛!姐!”
“少来这一套!你上次不是说要做设计师的吗?你这次期末考试才考了几分啊?”
“额,学习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我这不是在慢慢努力吗?初二的科目太多了,我得适应适应!你看绿肥放到池子里还要沤一沤呢。”他说得头头是道。
桂香一下被他逗笑了,“单桂平,你是绿肥啊?”
“怎么,你看不起我啊!我是绿肥怎么了?”桂平将那水桶往地上一搁,那水一下翻出去大半,话出了口才发现不对劲。
桂香笑得直揉肚子:“不,不,哎哟,单绿肥!还是句古诗呢!‘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姐,你上学以后变坏了。”
“桂平,咱们不努力,老单家才会变坏呢!”
他拍了拍胸脯道:“放心吧,你弟弟从开学起就会发愤图强!到时候咱家每人买辆金狮牌自行车!再在村南头起个三层的大房子,我亲自设计。”
桂香笑:“嗯,我信!肯定有那么一天的。”
桂平一下呆住了:“老姐,你怎么不说我吹牛啊,我同学都说我在吹牛!”
“青年人都得有个理想,只要方向是对的,再难也能到达,而且我了解我的弟弟。”
“姐……”桂平的心里涨涨的,这的确是他的理想。
“以后这些都放在心里,别人不相信你、嘲笑你、打击你,你就更要做到让他们看看。你努力一分,就多一分胜算,桂平。”这些话她不过是再说一遍给自己听罢了。
桂平点了点头道:“好。”桂香不知道单桂平真的很用心地听了这番话。
两人到家时,院子里的人早走了,桂香笑了笑又做了些好吃的给她小娘送去。古话讲心病还要心药医,李红英这病来得快也去得快。
地里的谷子都收齐全了,学校里开了学。李红英竟主动提出叫桂香去学校,侯春生按着之前的约定送了她去学校,顺手塞了一卷东西到她手心里。
“这是……”桂香没想到他会给钱给她。
春生笑:“你上次借我的,也该还你了。”
桂香捉过春生的手:“侯伯伯还没好,你家里还需要钱的。”
“没事,等我去部队了,每月会有津贴寄回来给他们的。而且我弟和我爹的病,组织上也说给帮忙治。”
“部……部队……这么突然……”她明明记得……千万种思绪一齐涌上心头来。桂香捏紧了衣角一言不发,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习惯了这位哥哥的照料。
“本来是要过一段时间再去的……上头上个月征去的兵忽然得了阑尾炎,一人换一人……我就报了名,体检报告这几天才出来的。”
“哦,那挺好的,挺好的啊。当兵可是最光荣的事。说什么时候走了吗?”她眼底一阵涩意,却终是强忍住没流出来。
“再过一个星期吧。”
“哦……这么……快啊……”桂香努力笑却连讲话也断断续续的,一双手死死地捏着衣角。
“要去……集训,恐怕到时候……来不及和你们道别了。”他站在那树下一字一句地回,每一个字都好像有千斤重。
桂香别过身去擦了擦眼泪:“哦,那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嗯。不用带什么去,部队都发的。”只一步的距离,春生怎么也迈不动一步,他有太多的话想和桂香说,却一句也说不出。
“哦。那……我先进去了,一会……还要……大扫除。”
“桂香……”他忽的叫住她。
“嗯?”她竟有些期待他要和自己说什么话。
“记得……好好学习。”
“好,还有别的事吗?”桂香实在没有勇气再回头。
春生过了老半天才说了句:“没别的事了,保重,有事的话来找我。”
“好。”桂香垂着头一口气走到了头,看着那一排排泡桐树直犯呆,时间啊,当真是留不住的吗?既然不能停止,可她又为何会万般不舍?
部队征兵的车很快行驶过玉水公路,一路向北驶去。车厢里人很多,却都因为一场集训累得浑身疲软,趁着坐车的时间小憩。侯春生紧紧握了握袖子里藏着的一支英雄牌钢笔,那时候看戏回来,桂香迷迷糊糊地说自己要是男孩子就去当兵。
忽的趴在膝盖上哭了,过了许久他才从口袋了摸了一粒话梅糖吃了。
再见了,我最亲爱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