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因为爱慕。
所以,我期待着你的报以琼瑶。
我会等你。
这时已经是四月的第一天,距离那个猝不及防地午后已经二十余日,可当日这三句简短清晰的倾诉,依然在乍暖还寒的春宵,午夜梦回时分,或者某个春光明媚的晴天,正值慵懒悠闲的时光——好比现在,不过是一阵薰风掀开帘栊,卷得旖景耳畔微暖。
就又如此突然地,回响在她的耳边。
一屋子纸香墨息里,少女春衫初薄,半靠着紫檀凭几,手中一卷书册仍然在握,可视线已经从字里行间游离。
这些时日以来,她已经无数次地感觉到耳廓诡异地突然炙热,然后波及一整片面庞,无论是珠帘玉栊轻脆的碰跌,还是青竹在春风下萧萧地浅吟,梁间燕子温柔地呢喃,瞬息沉寂,唯有自己胸腔里,仓促响亮地回响,随着记忆里那三句倾诉,填满了她的听觉。
紧跟着,是掠过心头的疼痛,模糊并不清晰,却始终感觉得到。
她无数次地回想当时,她给出的回应,不过就是惊慌失措而已。
旖景觉得自己真是矫揉造作。
有什么好慌乱的呢?他的心意,她一直明白,虽然,一度置之不顾。
可是她当时的确是发自内心的慌乱,当他以那般亲密的姿态,襟祻地力度,将这么三句话吹进她的耳朵里。
然后发生了什么呢?
她忘记了自己是否略有挣扎。
他放开她,只将目光牢牢地看进她的眼睛,她却下意识地垂眸。
——我该去看看解酒茶了。
就这么仓促地逃开……
当到屋外,她方才懊恼地跌足,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早有准备,明明想好了应该怎么回应,不应再躲避,不应再让他失望。
好在,他似乎没有觉得伤心,当她捧着那完全用不着的解酒茶回到屋子里,迎接她的是他舒展的,由心而发的笑意。
——我没有醉。
这一句话,竟像是有了承诺的意味,他是想告诉她,说那些话的时候,他是清醒着的。
后来旖景总算是为她的慌张找到了原因——不是因为不敢接受,而是没有把握再不亏欠。
其实自从去年五月,重回旧时光,她一直就在逃避这一件事——总说是要补偿,要竭尽全力地弥补过去的亏欠,可是她一直忽视了他最想要的是什么,也没有想过自己有没有把握给予。
他从前评说文君,不会接受单纯的负疚与同情。
那时她就应该明白他有自己坚持的骄傲。
爱慕,她能否给予?
若是没有上一世的记忆,又会怎么对待他,会否依然置之不顾。
她找不到答案。
所以,不敢轻易许诺,怕他失望,怕他认为自己是在敷衍,怕到了最后,自己给予他的依然是伤害。
这一世的苏旖景,最不愿意的事,就是敷衍欺瞒,那个叫做虞沨的男子。
智慧敏感如他,应当看出了她的迟疑和犹豫,所以他说,期待和等候。
这些日子以来,她唯一肯定的是,当他幸福,她或许也会轻松,但是当他痛苦,她一定会比他更痛一分。
所以,就算没有把握,她也不会就此却步。
旖景完全没有发现手里那一卷书,已经不知不觉地跌落在柔毡上,当见竹帘一掀,才下意识地拾了起来。
夏柯托着一张画着春海棠的帖子入内,见主子正专心致志地看书,目光不由移向那一卷倒执地书册,无奈地摇了摇了头——这已经是多少回了?
“怎么又送了帖子进来?不是说尽数推辞了吗?”旖景有些羞涩地将那本泄露天机的书本放在案上,浅咳了一声,看向那张十分精美的邀帖。
当日在疏梅楼,除了那一番表白,虞沨也提醒了她要堤防甄茉,旖景深以为然,借着这些日子以来家里的三场喜宴,将接踵而来的赏春宴会尽数婉拒了,一直到三日之前苏涟的亲迎礼结束,都没有再出门,只邀了肖蔓来过几回增进闺阁情谊。
因旖景嘱咐在先,但凡有邀帖,春暮几个丫鬟就处理回复了,并没有送到她的面前。
“这帖子奴婢可不敢随意拒绝,五娘先瞧瞧吧。”夏柯坚持着递上了帖子。
原来是楚王府送来的——安慧十六岁生辰的小聚。
安慧的婚事颇经过了些挑剔,最终定了贵妃陈氏的娘家侄子,正是被红衣姑娘的风姿倾倒得如痴如醉那位六郎的嫡亲兄长,听说婚期定在八月,她也得在家待嫁,再不能出门“一展雄风”,就连这年生辰,为了显示待嫁闺阁的矜持,也不能如从前那般张扬,安慧甚觉郁闷,干脆就不打算筹办,还是在虞洲的劝说下,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邀请国公府的几个表妹来小聚芳辰。
日子又刚好是四月,苏荇娶妻与旖辰出阁的空档,旖景没有借口,也没有理由再婉拒。
不过是去楚王府里,自然也不会发生什么凶险,旖景并没有犹豫。
将将写了回帖,吩咐春暮送去对门儿,八娘就挑了帘子进来,一张焦灼的小脸,愁闷都像要从眉心里荡漾开来一般。
旖景见她这情形,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八妹妹正烦恼着给安慧的生辰礼。
“慧姐姐委实有些挑剔,我当真不知送什么好。”八娘趴在茶案上,连连哀声叹气。
往年安慧的生辰大都十分张扬,不但邀了勋贵家的女儿,也少不得宗室女子,对于三娘、
八娘这样的庶女,她是不屑一顾地,从不曾主动邀请,只今年例外。
旖景有没什么上好的建议,皆因为安慧的性情实在让人捉摸不定,便安慰八娘:“姐妹间尽心就是,横竖就算送她价值连城,她也未必满意,没得伤了自己脑筋,到头来还是会受揶揄,当真是吃力不讨好。”
旖景的认为,横竖讨不得好,莫如不要废心。
八娘饮了一盏茶,依然焦灼不安地告辞离去。
旖景只觉得周身慵懒,正准备小憩一刻,四娘却又登门,相比八娘的焦灼,她更显出了几分急躁不安。
却不是为了生辰礼的事。
“五妹妹,今日陈姨娘寻到了我,说外祖母趁着那日小姑姑大礼来家,对她好一阵威胁利诱,又硬塞给她那要命的千金坠,逼迫着让她收买婵娟落在眉姨娘的饮食里。”
四娘十分无奈,她好不容易劝服了利氏要暂且摁捺,哪知利姥姥蛊惑利氏不成,竟然找到了陈姨娘。
旖景却觉得孤疑:“这事是陈姨娘告诉你的?”
陈姨娘的来处旖景也听说过,知道她与利姥姥的“关联”,可摊到这种事儿,就算无可奈何,多数也会选择与利氏商量,怎么会直接找到四娘?旖景怀疑,陈姨娘也没有安好心。
“她倒是个明白的,这些年以来,从不曾兴风作浪,前些时候看着我劝解母亲,想是记在了心里,她说怕把这事告诉母亲反而不好,万一让母亲意动了,也逼迫她行事……”四娘叹了口气:“我总觉得不踏实,外祖母不会这么容易死心,万一……”
旖景深以为然,利姥姥不同利氏,并不会考虑在国公府的立场,又有一分狠心,根本不用什么人挑拨,她自己就能捅出个大洞来。
再有她的一番安排,这时还没有收获什么效果,胡大夫看似没有蹊跷,与宋嬷嬷母子也没有接触,可旖景想来,总觉得忐忑不安。
这会子利姥姥又干脆将药都送了进来……
“这事儿不是咱们防备着就能过去的,陈姨娘手里留着那什么千金坠始终是个隐患。”旖景思忖一阵,与四娘出主意:“这事情还要告诉祖母,一个是防范在先,别让二婶无端牵涉进去被人污陷,另一个原因,依着姥姥的脾性,陈姨娘没有行动她也不会甘心,那个什么胡大夫虽说是二叔亲自请的,眉姨娘也放心,可咱们都不知他品性究竟如何,万一姥姥买通了他,在安胎的方子上做什么手脚,二婶也得受牵连,干脆趁着这机会,说服了祖母,还是由她亲自请个大夫来给眉姨娘诊脉才好。”
四娘想了一想,觉得如此也还稳妥,忙不迭地就去了远瑛堂。
大长公主一听这事儿,自然气恼,庆幸着还好孙女儿知道轻重,当然也怀疑陈姨娘的动机不是那么单纯,干脆让她来了跟前询问。
又说这位陈姨娘,从前只是一个富商蓄养的美婢,打算的就是用她讨好勋贵,后来被利姥姥的义子重金买了下来,送到了国公府给利氏“固宠”,虽是这个这样的出身和来历,她倒还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利氏好妒有目共睹,就算有眉氏威胁,她其实也容不得陈姨娘得了苏轲的疼宠,陈姨娘先明白了这一点,就知道自己处境有多艰难,好在,苏轲也不是那些拈花惹草的公子哥儿,之所以有个眉氏,一来是因为旧情,二来也的确是利氏自己,多深的情义,也禁不住她那般折腾,陈姨娘见苏轲对她不屑一顾,倒还放了心——她总算是寻到了一个能在国公府安然无忧的法子。
对女主人尽心尽力,对男主人能避则避,就算对眉姨娘,也是和平相处、井水不犯,对下人更是和颜悦色,竭力交好——至少如此,能有个安身之地,也不用受那些折辱,除了时不时地被利姥姥拎出来斥责一番以外。
大长公主见她落落大方,言辞也清楚直接,再加上一直以来的“口碑”,一场谈话后,倒是打消了原本的怀疑。
又请了苏轲来跟前儿,先要了眉氏的安胎方子,拿去请教了太医,却没有什么问题,这才又说胡大夫终究不知根底,等下回的平安脉,还是叫熟识的大夫来。
苏轲是孝子,自然不会忤逆,只回头告诉了眉氏,引起了眉姨娘相当的不安。
苏轲还道她是担心利氏会耍阴私手段,又是好一番安慰:“这事情母亲既然插了手,请的大夫自然是放心的,你只管安心。”
压根就没留意到眉姨娘的不安情绪,在听了这番话后显得更甚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