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得知我真的在开学之前完全康复,而不是“没有大碍”的时候,我激动得几乎一跃而起。我不必休学了!我可以踏入从没进入过的高中了!我是早一年上学的,为了克服年龄的差距,我做了很多努力,我不想让努力白费。
入校前一天,我把蔷薇种子埋下土。
进入校园的那一天下起了雨。我向来出远门都不喜欢带很多东西,恨不得除了自己和书啥都不带。本来我也想这样来学校的,只不过兄长逼着我带了什么小台灯、手电筒、放在床上的桌子、饼干、苹果、茶叶、换洗的被子……止痛药甚至也被他塞进了行李箱。我真的不知道他放硬要把止痛药放进去干嘛,我没有任何疼痛的理由。而且他一塞就是几大盒,装也装不下。好嘛,就让我背个大书包,拖个比自己还重的大行李箱,爬六楼。更要命的是兄长还要去别的省办事,根本没法帮我。
不能帮忙为什么不少带点!那根筋搭错了!
我不想来回,咬咬牙准备一次到位。
我明白我失策了。箱子、包、袋子刚到三楼就散成了一摊,趴在行李箱上累到动弹不得。只能一点一点。
当我至少趴了十分钟一鼓作气来到六楼时,才发现这整个宿舍楼都大到令人窒息,我从楼梯的一端弯弯绕绕过多少门廊、花柱,终于到了那个609——走廊上的最后一间卧室。
还有四分之一。我头晕眼花地回到三楼,空无一物。
……?
搬晕了吧。我回到六楼,看了看,一件不少。精疲力尽的我精疲力尽地整理好行李,更加精疲力尽地发现好位置都被占了,只剩下正对一面大镜子的床。这要我怎么活啊!
我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心脏那里又开始有尖锐冰凌的感觉。好家伙,又是痛醒的。该死,为什么要去墓地?为什么当时要做那个梦?可是,一切看起来都是巧合啊!那么,这是谁安排的?神吗?
睡够了就走吧,谁知路上有下起了雨。开始只有几滴水,渐渐变成了绵绵雨丝,到后来竟然变成了瓢泼大雨。开始的晴空万里让我产生了误解,所以我根本没带雨伞,兄长也没想到。看着宿舍离教室有十万八千里,我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咬咬牙,疲惫的身躯让我放弃了冲的想法。
正当我在雨中悠闲的时候,一声招呼惊吓了我。“嗨!澄子!”我警觉地回头一看,是一个长相甜美的女生。我惊异于她的开朗,对她笑了一下:“你好。”
“我叫苏芸!我看到宿舍门口你的名字,所以记下你了。你长得好像我一个小学同学,她也叫澄子!”
?!
她没有叫我的姓,是想表示亲热吗?呵,我对这种亲热抱有敌意。这世上能这么喊我的我只认几个人:爸妈,兄长,小霁,卫翼。我略微低了低头,努力想着,不知道说什么:“苏芸……是的,我小学的班长也叫苏芸。”
“那就是了!我小学正好是班长!那我们就是故人重逢了!”她爽朗地笑了,把伞举过我的头顶:“我们一起走吧!我感觉你是很奇特的一个人。是吧!”我说:“没关系。我自己去就好。”
“我有伞,我们一起去吧。”她轻轻推了我一下,我不由得微笑起来。
我想了想,同意了。她撑起了一把大伞。在这样的伞下,我有些眩晕。她的伞背面是清澈的天空。我缺少这种伞,我从来没有站在这样的伞下。我从来不和兄长共伞,不是他不允许,是我不愿意。和小霁的话,我们下雨天出来玩一般都是到某个人家里去,因此只有一个人会打伞。
本来我不准备在高中交什么朋友,我已经有的朋友以及我的兄长就足够了。但是现在,这个苏芸可以是我的朋友吗?那微微的敌意,就让它随风飘散吧,从此我要担起做朋友的责任。
我回头看向她,她的马尾辫柔柔地披散在肩头。
“苏芸……你哪个班的?”
“啊,我是和你一个班的。”
“嗯?你怎么会知道我在哪个班?”
“我比较关心你。你看起来很可爱。”
“……不太对啊。你……见过我?”
“咱们小学同学啊,傻瓜!”苏芸戳戳我的额头。我隐隐约约看见她背后有白影。
“在想我身后的白影吗?没事,是我的作品。我家是巫师世家,我来这个学校也是因为这里有巫术选修课。你呢?”
“巫术选修课?!”
“看来你知道的不多啊,澄子!那我就给你讲讲吧!”
“哦……对不起我真的是个傻瓜……”
“这有什么!说实话,几个人知道呢?大概就是这个学校上七天课,第七天就是周日是跟巫术有关的课程,我知道的好像有禁咒、祝祭、卜筮、巫蛊、傀儡、巫术史、草药、还有……对了,还有蛊!蛊!这是这里的特色啊!是最强的学科!还有还有……”
我一阵翻江倒海,蛊!我忍着恶心问道:“是那个上面一个虫,下面一个皿的那个蛊吗?是那个?!”我简直要晕倒了,头被重击一样沉重,头发从发根到发梢都是被撕扯的感觉。
“要不然呢,是哪个?哎,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只不过想起了兄长。
我强撑着装成没事,继续谈话:“但是……真的吗?在哪里……上课?”
苏云说:“地下室。”
“地下室!这里有吗?!”
她神秘地说:“有——啊——只不过大多数人不知道罢了。我到现在只告诉过你一个人——除了我那苦命的妹妹之外。”
“谢……谢……”我有些感激。
“这个地下室非常大,覆盖了整个学校的地下,还延伸到方圆四五里!里面还有很多古书——你知道那……”我抵抗着渐渐远去的恐惧,带着对苏芸的感谢和好奇仔细地听着,没想到苏云直接奔了出去。她在那里用力推开几个人,张望了几下,像是明白了什么,转身招呼我:“那里出事了!快来看!”
我心里说:“出事了为什么要说‘快来看’,幸灾乐祸?”但又一想:“别人的理解方式大概和我不一样。不能用自己的来推算他人。能把这么神奇的秘密告诉我的,大概不会是坏人。”
我赶到了现场。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就是个正常的地方,连人都没几个。
“所以……你看到……灵异了?”我有些迟疑地问道。
“啊……”她挠挠头,凑到我耳边笑说,“是的。人身体里的未名之物。”
我全身一震,她继续说:“挺恐怖的,但是对人一点伤害都没有,只是开始疼一会就算了,过个十天半月的就没事了。但假如人为干预的话就会适得其反,假如身边有会巫术的人……”她哈哈大笑,终止了谈话。
这是在说我吧……奇特的线把我们和它连在一起,毫无逻辑但不可分割。苏芸是不是根本就知道我也是个爱灵异的人,所以才说什么巫术选修课!这里真的是普高吗?我尽力分析,感情思想四下飞旋。
“我应该离她远一点。”
可是她像小太阳一样驱散我的孤独,把内心的深海掀开了一角……我舍不得。算了,保持防范就好,不必多虑。
我这么想完,果然放松了很多。或许只是巧合,是我太敏感了,苏芸不会害我的。
“你的说法太难让我信服。”谁知我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声音变得毫不含糊,“那个,我去教室看书。”我撇下她,让自己的腰背挺直,走向了教室。
脑子像是被两股力量拉着走,几乎无法思考。为什么我会这么慌张?明明就是个传说。就算是真的,它也有关灵异,你不该开心吗?为什么……为什么!
呼吸加速,不停加速,我感觉我要窒息了。我一头倒在了桌上,睡了过去。
我要离开……我不能在这个高中待下去。我明年就走。试试吧,高二去高考!……
但是我对灵异的喜好决定了我对地下选修课的好奇。“如果真的不是普高,我应该了解情况,先发制人。”
我渴望和苏芸共处,不仅是因为她是地下教室的通道,更是和她在一起时我们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或者说,她有说不完的话。不过没关系,不论是谁主导谈话,我与她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快乐而放松的。
当时去实践基地,从未出现在我眼前的广袤田野铺展在我们面前。夜雪初霁,青苗色泽浅淡而柔和。其实我也不确定这是苗还是什么,兄长也不会知道。或许我爸妈知道。但有什么关系呢?刚看完《呼啸山庄》,莫名感觉这是勃朗特家的荒原沼泽,凯瑟琳骑着小马走来。周围的人漫无目的地惊叫欢笑,兄长为什么不在这里?他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一定会想到外国小说里广阔的平原。如果他在这里,汹涌在心中的热泉就可以倾泻而不必腐烂了。
苏芸突然凑到我耳边:“嗨!像不像呼啸山庄?!”吓了一跳后几乎想哭。“怎么了?”她搭上我肩膀,像老朋友那样。我甩开了,跑开了,要不然就要融化了。被定格成热冰的女孩,十四岁的女孩啊。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我一直祈愿的朋友,原来是“姐姐”。姐姐,我可以谈很多那不善言辞的兄长无法表达的话;可以哭可以打闹,可以大大方方黏在她身上。“姐姐。”我再次对天呼唤着,苏芸迎面向我走来。
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芸”代表着重生。重生。是我的重生吗?
我和苏芸聊了很多。她津津乐道一个人:“太奇怪了!”
“46?”
“46?……是谁?……啊!46号啊,就是他!”
他?我确实没什么奇怪的感觉。胖胖的、独来独往却总想找人搭话的同学,我只觉得他和我一样是被扭曲的。我很想说出来,但苏芸不这么认为,我悄悄掩盖住自己锐利的性格,缄口不言地点头。她开心就好。
46看了我们一眼。
只有当她声称自己热爱灵异时我的心才动了一下。她眉飞色舞地讲巫术时我想到兄长、小霁。兄长调动物理的、精神的、灵魂的力量抗虫,小霁在我撞鬼是会说:没关系,心正则灵。
苏芸不是。她讲的一切都是若即若离,虽有点东拉西扯的感觉但又像扣住了一个主题。恐怕是与她的内心相呼应的吧。
我突然想起卫翼。天才巫女,深爱着灵界与人间。她纯粹地追求快乐或者安慰,她要求的甚至只是自救……
我心悸动。他们三人,任一种方式都比苏芸的所谓热爱来得真实。
回宿舍的路上,我又听到谁在那边唧唧歪歪,感觉是说我。但只是感觉,没有确凿的证据只会被倒打一耙。我闷头往前走。
“真的?”
“苏芸跟我说的,她是听本人说的。真的。被扔了,现在和哪个人一起住。”
心里突然一阵一阵的热起来。我终于忍不住,拨开人群,走到那两人面前,背对他们,继续赶路。
怎么会……他们竟然停下不说了。
回到宿舍,我焦躁极了,觉得每个人都在私下议论我。只要传开,我的身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谁会耐心听我解释我爸妈是有大事才走的?而且经常回来监视我和兄长?谁会耐心听我说我兄长是我爸妈之前的养子,因为已经成年所以当代理的监护人?他们甚至会附会到……天啊!为什么我想象力这么丰富让我想到这些?!太有画面感了……别啊别啊……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苏芸在我下铺,举起书敲床板道:“干嘛呢,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我有点恼火:“你来试试?”
她声音一下子低下来、温柔下来:“我妹妹经历过。我知道。”
我妹妹我妹妹!你妹妹是谁?发生了什么?从她这里我所有知道的就是苏芸和她妹妹是肉体上的双胞胎,也是灵魂上的双胞胎。好像所有都和妹妹有关,但是所有又与她妹妹无关。况且我听说她只有一个姐姐,比兄长小一点,而且还不是亲的;但是从来没听说她有个双胞胎妹妹。
我突然想到她也算是个孤女吧,又有什么理由嘲笑我的身世?“恶心。别有用心。防备着。”我在草稿纸上乱涂乱画,心里烦闷成一锅粥。第二天我就不敢看她了。呵,她果然不是姐姐。矛盾。我到底喜欢苏芸吗?
在实践基地的最后一天早晨,活动是江堤漫步。这次从另一条路,看见了水稻。水浅而浑浊。我停下观察,因为在我爸妈的老家见过水田,有一种亲切感。但是看不清,近视。我站在路边俯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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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强大的力气从我背后冲过来。根本没反应过来,只是本能地想酝酿出冰撑住自己,还没开始就被苏芸拉住了。我整个身子都在地面的边缘。周围的人在往前走,苏芸好像是刚刚从远处跑过来拉我的。“怎么回事?”她问。我心有余悸地回望水田,刚才的力道足以把我推下去。我想起在水田淹死的案例,拉着苏芸头也不回地跑了。
“撞鬼了,苏芸。”极度紧张下,我忘了卫翼的告诫,还是对着灵体使用了自己的能力。
不过,这是鬼吗?还是我多心了?只是,碎碎的冷扎心一样疼。
“今天晚上回去,和我一起去地下教室吗?那边对你驱鬼有些用。”
晚上回到学校宿舍,看到床仿佛看见了希望。被被子包围的感觉真好……太安全了。
冰水从头淋到脚的感觉。我以为这是我的心理的时候,才发现,面前是拿着矿泉水瓶的苏芸。
内心只有迷惘存在。我看着苏芸,说不出任何话。
“你不该问问我为什么淋你吗?你在床上晕了好几分钟了,真的没事吗?”她坐到我床沿,“还是早上的怪事?”我来不及说任何话,苏芸就点了点头。她眨着眼睛,一个回旋向对面走去,对着空气说:“你没事啊,对不起啦!”
我气得喘不过来,那冰水泼我,道歉——那算是道歉?——毫无诚意。但我只看着苏芸远去,竟然找不到理由骂她。我如果说两句,别人一定只会护着她。她只是关心你,水又没泼多少。我一个人抱着冰凉的被子。今天晚上还不开空调,盖湿被子肯定感冒。这是要命吧!我为什么要考高中?!
苏芸这个混蛋。我绝对不会再和她讲话了。
在床上呆坐了很久,根本不知道自己想了些啥。一团乱麻。苏芸到底什么人?为什么我对她有时恨之入骨有时形影不离?
算了,我想起来,兄长给我准备了换洗的被子。
我把被子铺开,但是颜色和学校发的不太一样。不管了,管他呢,我又不是为了她们活着。但又转念一想,保险起见,我又把湿被子平铺在了兄长给的被子上。好累啊,明明只是铺个被子而已,怎么会这么累……还有刺骨的冷气,苏芸的冰水不至于这样吧……
匆匆忙忙把被子挂在晾衣杆上,我冲向了教学楼,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扣分单,没有我们宿舍。我舒了一口气,放下了心。
别的住宿生陆陆续续来了,有说有笑。我无视他们,继续学习。既然准备逃离,就要做好逃离的准备。来到教室的几分钟里我已经快速订好了一个计划。每天比别人早起一个小时做物理化学,早读除了背完学校内容自己还要拓展,假如是语文早读可以放松一下读读书。上课好好听。副科别听了,直接写作业。课间也一样。体育课逃掉。晚读跟着大家。晚自习前一定要把老师的作业写完。我反正带了很多题目过来,不愁没题做。这种作业速度是我在初中、在家里都体会过的,应该没有问题。
正做得有点上头,苏芸的喊声穿透了所有。“下次小心点就好了!没关系……也就两分。”
扣分了吗?我回头看了一眼,是另外的三个人。苏芸和她的伙伴们。
她们来到了教室,我问她们怎么了。苏芸瞟我一眼,说:“唐凇的被子没叠好,扣了点分。”然后就转向别处,再也不看我一眼。
严析对我说:“你今天为什么这么早就走了?你不是还要打扫宿舍的吗?”
我心头一紧。但仔细回想一下,我好像也没什么可以指责的。“我是扫地的,我走之前扫过了。”
苏芸叫喊道:“你就扫个地?这一整个宿舍就四个人要干八个人的活,你还只按着分配的表干活?”
“哦,你以为呢?你还要我干什么?”我火了,用对待敌人的方式对苏芸说话,“还朝我泼冰水,你多大了干这种事?!”
“泼冷水?谁泼冷水?!你看看你,垃圾倒了吗?地拖了吗?水池洗了吗?洗脸台擦了吗?你柜子整理了吗?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好、了、吗?全都是我们帮你收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口气简直是想让我把八个人的事情统统做完!”
严析边收拾东西边对我说:“我们已经重新分配好了,你就扫地倒垃圾吧。”
苏芸没有说话,我松了口气。我一直吊着一口气在战斗。
我同意了苏芸,回去的第一个晚上就去了地下选修课。说是选修,其实不过只有巫术而已。尤其讨厌草药,上午化学不及格的恶心还没吐干净呢。学校根本没有任何选修课和社团。我只能晚上读几页书,写几行日记,给兄长打个电话,还只能是偷偷地,免得苏芸她们骂。我很生气。我憎恨没有自由的生活。受够了父母给我的这种生活。父母……父母!
我翻开书,不听讲台上的人口若悬河。突然,一个小黑影掠过眼前。我一惊,心想这课可真邪啊。我忍着,想看看是不是看错了,却听到旁人说:“你看到了吗?”“是的……”于是我埋下头去看书。
书里竟然不是字,而是有关父母的记忆——可我竟然被固定住了,根本移不开眼光!
妈妈指着兄长:“你没让她上学?!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过去说:“我在家里也学得很好,我……”我被一把推开。
“你别护着他!你懂什么?!我告诉你,你今天必须给我去上学!”
我妈妈金刚怒目,就差拿刀逼我们两个了。其实只是拿刀的话,我倒还能防御。基于这微薄的自信,我和我妈妈对峙着。
“你们对得起我们吗?天天在家干什么,啊?我们辛辛苦苦把你们养大,到现在,大的添完乱小的又来?!我们养你是为了添乱的?”
我说:“可是……”
“你闭嘴!就你这颓废样,你以后喝西北风啊?滚出去!”
兄长把我轻轻拉到身后,泰然自若地与妈妈对视。
晚上,我去问兄长,蛊虫没反应吧?他只说:“不会的。你爸妈也是为你好,只是不了解情况。你妈妈非常爱你,但是她生气的时候确实口不择言,不是真的认为你这样。”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好久,脑子里回荡的都是“对不起爸爸妈妈”。我知道我该考虑别的因素,可总有东西压在我心上,无法摆脱。兄长进来过一次,跟我说,他去争取过、解释过了,要不要去上学,最终的决定权在我。
我说:“去。”
“真的假的?我觉得你不想去。”
“……”
“别去吧,如果那边真的让你害怕。我去帮你。”
兄长的斡旋下,我假装去学校上了几天学,我爸妈一走,他就把精神崩溃的我继续接回家来学。就这么继续过了几个月,我中考成功了。
我几乎滴下泪来。我最看重的,难道是虚妄?我真的叛逆吗?我真的自由独立吗?还是每次开始放狠话,下决心,最后自己给自己道德绑架,加上父母刻在我心坎上的权威。屈从到最后,立刻就后悔自己没有按自我意愿行事……
我打开手机。手机陌生得好像不是我的。我想给兄长打电话,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他的号码。我来劲了,翻来覆去几遍,终于发现,我手机里的备注与号码全部错位。怎么回事?
我抬头看看,阴阴森森的天花板,好像永远看不到头。我不敢听苏芸信口开河,赶紧夹着包溜了。
大家冲向食堂,我反常地没有任何食欲。面前放着完成大半的作业,我很累。我不想和这里的人讲话。
我打电话给小霁。
“小霁!我好难受,好害怕……”
“怎么了?没事吧?”
“我感觉这里的人都很可怕,都像要害我的样子……”
“那……不会的,不会的,谁会害你呢……开心点,都会过去的……”
“我知道。我知道……”
“我会陪你的。不要泄气……只要坚定,没有人能害你……”
“我知道了。”
“那你就……”
“别说了,我知道!”我发狠地挂了电话。才过了几秒,手机又响了。我知道是小霁,但我执意不接。我默默走到墙边。
我不想在危难时听到吞吞吐吐、没有价值的话。不想听到这简直是挤牙膏一样挤出来的话!虽然我早就猜到她会有什么反应,但是就这么听到,我还是无法接受。陪伴很重要,陪伴时的支持更重要啊!
手机铃声停了下来,我双膝一软,面壁跪倒,双手扶墙。我又想起了兄长,兄长!
为什么?为什么?原本准备自学着高考的人,为什么要考高中,为什么要住校?是为了摆脱兄长啊!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放不下他?!
“够了。你想想,你是个有经济能力的人,完全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事实上你正在做。你最爱读书,你还喜欢写写东西,你有足够的方式使自己快乐。你知道独自生活会很艰难,但你难道怕艰难?!当时那么难的事情都过去了,你的勇气足够面对任何障碍!你根本无法离开他,你是不想……”我低声对自己说。
回到座位上,要给兄长打个电话吗?算了,别了。
我们的书,桌子上的木纹。我快十三岁时的照片,兄长的照相机。我家的奶茶店,微笑的兄长。楼上的书架,楼上的水壶和花……兄长啊!
这是,冷气再次喷薄而出,在全身进发。隐隐约约感觉这次不简单。全身?病情加重吗?要不要问卫翼?可是最近她手机根本打不通,关机!
我不死心,再次辛苦找到她的号码,拨通之后,竟然是她!
我欣喜地问:“你的问题解决了?”
“是的。但是没完全好。”
我把情况陈述一遍,还没等她说话,传出了开门声。接着是脚步声,手机好像掉落在地上。
我盯着手机,电话已经挂了。我后悔给她打电话。是不是我就是她问题的源泉?
不会吧,要不然她会说的。
为什么?万一是不能说呢?你看看她慌张的样子,如果是人造成的威胁,何必呢?至少不会连句完整话都不敢讲吧?大概是灵界的危险。灵界,除了你还有谁?
兄长算吗?
那点蛊虫都是他可以自己控制的,为什么找卫翼?和她有什么关系?没有关系又怎么给她惹来大麻烦?只能是你。你与灵界的联系从你有控水力的那天就开始了。
或许……是她的你不认识的同学造成的?
呵!你仔细看看你的内心吧——是不是有一种预言感?而这种预言感向来是非常准的。
可是……
别自欺欺人了!再怎么找借口都没有用!尽管无法完全说服自己,恐惧还是种在我心里:不能给卫翼在添麻烦!
可惜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为自己悲哀。苏芸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张扣分单拍在我桌子上。
“你干了什么?!晾衣杆是给你晾被子的?!”
我一把把她推开。“让开!要不是你昨天一瓶冰水浇下去,我会晾吗?”
“这分是你扣得!不要扯到我头上。”
“你够了。”
“哦?你知道有你这种社员我会遭多少罪吗?有人扣分有人出事不管是谁首先都会追查到我,大姐!你知道一遍一遍和宿管阿姨争论是有多烦一遍一遍和老师解释是有多难!你别给我站着说话不腰疼!”
“苏芸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当舍长可以加分,”我缓慢地凑近她,阴沉道:“这个分,不是在地上,而是在地下——那个,巫术选修课。”
苏芸吸了一口气,冷笑道:“我还以为你真的和第一天见你时一个样。”
“我确实是那样,但那是对陌生朋友的。我现在的样子是对敌人的,苏芸。”我笑了起来,感觉很好。
扣分单躺在桌上,没有高光地看着我们两个。苏芸一甩头,马尾辫扫到我脸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笑了起来,直到肚子疼得跌坐到椅子里。
我终于忙完了一天的活,第一次这么累。果然是高中,强度和初中没法比,更和在家上的初中没法比。匆匆洗了个澡,我扑倒在床上,滚上被子休息一会,挣扎起来写日记。
我的日记写了几年了,第一次写这么少。明明我那么看重日记!这是我存在的证据,我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天会消失,只要有这些日记,兄长、小霁和卫翼,会了解这个我。他们会更加爱我吗?至少……会记得我。
“算了……以后只会越写越少。而且,你已经好久没看过书了……”我克制着强烈的睡意,“太忙了……!啊——!”
严析推门进来:“怎么了?没问题吧?”我刚想回答,只见她头一抬,问道:“你被子还不收啊!”
“哦!忘了忘了!抱歉!”我赶紧站起来收。现在是冬天,竟然已经干透了。
正在拼命把被子往柜子里塞的时候,苏芸进来了。她小跑到我这里,几下就完成了。我吃惊而戒备地抬头,她还是初次见面的那明媚的微笑。
苏芸边整理边说:“今天中午对不起!当时有点太急躁了。我帮你吧!这个被子你可以这样……”
我放心了。这么说,苏芸还是不错的,只是太容易着急。是啊,一样是因为被子扣分,唐凇也没被苏芸攻击成什么样,我怎么会呢。
但我只是随便应付她几句,就去睡觉了。
之后的几天生活都很简单,对我来说就是三点一线。早上在室友起床之前把做完八个人的活——因为倒垃圾等不及他们拖地,干脆就全替他们做了。早饭时把午饭的苹果买好,晚上什么都不吃。我直接无视周围的同学,他们的说说笑笑有时像是要掀翻了教室。有什么时间,有什么闲心呢。而且我和他们没有共同话题。他们可能很危险。
我在拼命刷题。但是最近几次理科考试除了生物我都很差。这加剧我的焦虑,我更拼命地刷题。有一次在政治课上写数学,政治老师径直走到我面前。我吓得把书掉到了地上,之后很没出息地跑出了教室。梦到考试考了倒数第一,晚上睡觉吓醒过来。
身体似乎被过度消耗了,非常难受。那种寒冷尖锐的感觉越来越严重,我感觉是冰凌在幽咽泉流冰下难。磕磕碰碰戳在血管里,低温,从未体验过的恐惧。简直怀疑我会不会溶血而死。
“好……痛……”我躲在被子里低声哀叫着。不能出去,不能喊叫,要不然会被舍友围攻的!“要命……”我艰难地伸手,碰到柜子前先碰翻了一个玻璃杯。啪嗒摔到地上,在月光下碎成一地亮片。紧张回头——她们没醒。万幸。继续。打开柜子,药——兄长的止痛药!
万万没想到,止痛药居然是用在这时的。兄长真是考虑周全。我边吞药边想,不过,他是怎么知道我现在会因为这莫名其妙的冰凌而痛不欲生?
没事,反正他不会害我。
这么一想,带着疼痛被抑制的快乐,安心地睡下。第二天照常打扫,照常吃早饭早读上课,照常对别人爱理不理。
地下的选修课也是爱去不去。那里真的很可怕,每次去都会看到不想看到的东西。我的记忆。上回去,跟连环画一样,看到兄长记忆中,我在场的一部分。有些事情以我当时的年龄无法理解,却还是出现了。
我爸妈把我从兄长那里抱开,他们很忧愁地说:“这孩子怎么跟他那么好,再不挽回,跟我们就不亲了!”
“等他考完吧。毕竟是一件大事。”
我爸爸对我说:“这两天不要去打扰你哥哥了。”
我摔手摔脚,哭闹不停。
“考”完之后,哥哥莫名其妙就走了。他的房间空了。我到处也找不到他。“哥哥呢?”我爸妈不回答,或者随意说:“走了。”
我上小学了!还没到家,就听到哥哥的声音,我兴奋得冲过去,书包重重地拍在背上。
我却停在了门口。我记得我当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感觉我必须躲起来。
“我回来不行吗?美名其曰养我到成年,你们对我干了什么?!澄子出生以后你们哪里管过我?!学杂费都还有要我勤工俭学的!自命不凡以为我来给你们感恩戴德?!没有你们领养我在孤儿院继续活着都比在这里滋润!干得绝啊,一高考完就把我扫地出门?!看准了我有经济能力是吧?!这个家里值得我爱的只有澄子,连我来看看她都不允许?!你们对我防备这么严的?!她小时候我想照顾照顾她都不行,生怕我怎么害她,有吗?倒是给我个证据呢?!只能陪她玩,还要被你们拉开!以为我不知道是怕我喧宾夺主啊?!我够大了,你们想什么我都知道!”
没听到我爸妈什么话。哥哥摔门出来。走出很远,转弯之后,我追上去,他蹲下来摸摸我的头,“澄子,哥哥要走了,以后咱俩偷偷见面吧!”
“哥哥。”我有点想哭。
(我听见笑声。恐怖至极,和去年我在墓地听到的一模一样的笑声。但是我居然想把这看完。)
他抱抱我说:“我们总会见面的。你是我妹妹。快回家吧,你爸妈会担心的。”
知道在那里才想起来这是我经常回避的一段记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让我难过。但是看到这段记忆的完整版,我却感到无比轻松。
当时在选修教室,可怕的是,我听见了一个声音,“谢谢”,明明空无一人。之前只是看到一个小黑影,那“谢谢”之后,莫名其妙看见有人形白影了。她们是不是同一个呢?我问了卫翼,她在电话那头沉思了一会,说有可能。“你别想,她们的存在可能跟你有很大关系。”
还有一天晚上做梦——我一般是早上做梦的——和一个声音交谈。这个声音没有实体,它的所有存在似乎就是声音。
“澄子?”它说。
“?”我本能反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那些,你想看吗?”它在诱惑我?
“……”闭嘴啊!闭嘴!
“那些,你想看吗?”能不能滚开?离远点!
“……!?”它在干什么?
“滚出我的身体!”该死,说什么话啊?!
“那些东西,你想看吗?”声音来自于体内而非外界?
“我不是你!滚出去!”说出来话就停不住了!
“想看吗?”不想啊!
“我是我自己!我活着是为了我自己的热爱、我自己的价值!我的兄长、小霁卫翼!”
“想吗?”要命……没力气,冷……
“我是澄子……求你离开……我的、性格和思想……”
我和一个声音扭打起来,最后双手伸直,好像推开了它,又好像没有。
醒了。双手高举,好像要推开什么东西。
“我是澄子。我自己、我的兄长萘乙、小霁和卫翼。我的性格、思想、记忆,我有控制权,我区别于别人的标志。”还好,还好,思想一样,没有被替身,没有被夺舍。
没有和兄长说,也没有去问卫翼。之后,这种梦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悄悄把书拿出来看。这是一节作文课,我看书也没有问题。但是,呵,我看书是为了逃避。逃避苏芸写的好作文。我害怕她的作文,过敏一样。是我的心气高吗?
我好想死。以前我会告诉自己,坚持,活下去,你想作为一个失败者活着吗?!可现在看苏芸的文章,如此之好,我没有任何一点能比得上。我难过的不是有人超过我,而是在最爱的文学、最自命不凡的地方无地自容。
我从来没有天赋吧。没有灵气没有思想没有美感,仅仅一腔孤勇的热情。匹夫之勇。在恐惧中失去自尊,不是因为悲哀而自杀,而是因为羞愤汹涌而来。
46的声音传不到我耳中。他大概说一会就停了吧。在那之前,没什么好听的。
可他好像在偏离正题!话语不断灌入耳中:“我是个孤僻的人,一直没什么朋友。我爸妈总批评我自私冷漠可我也没办法,觉得这样很好。小学四年级开了一次活动,和自己看过的书比高。我记得我当时垒了一米四,从世界名著到放在最顶上的小人书,而且我没有放完。我进了高中后尝试着和人说说话,试着能不能交到真心的朋友……”老师打断了他。
我在脑中迅速理了下思路。本来是46说苏芸的高分作文他不认同,引起讥讽,于是他开始讲为什么,之后就一路走偏。
老师是个和蔼的老太太,她说:“不是毫无道理。他是个思想深邃的孩子,大家可以多向他学习。求同存异,共同进步。”
我却对46产生了惺惺相惜的亲切感。我等候着下课,第一次旁若无人地走过了教室,找到46,直面他说:
“听了你的话,我感觉我和你一样。我也很孤独很孤僻……”
“你们很多人都说和我很像,但其实都和我不一样。”
“我知道,但至少某些方面是一样的,比如没有朋友,独来独往,比如读书。……我想说,你真的不想融入集体吗?乃还在尝试!”“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今天来找我,突然说你和我很像。但是……”
我没等他说完就欠身告别。
一步一步刻意踩踏出的脚步中,我懊恼地想着刚才干了什么破事。急个毛线啊!你是多脆弱多孤独才会在这种场合慌张急躁!
打开水龙头洗脸。冷水让我冷静。
赶紧回去,不要再走廊上停留……那么多人在哪里,对着高二高喊,晒太阳。教我害怕与他们有太多交集。
46也在那里。他背靠阳台,独自站在人群中。“这太阳很好,不是吗?”我戴着口罩,用力、用力地微笑。
小长假。我坐在自家店里,给卫翼打电话,一起出来吗?好不容易在错位的电话列表里找到,接电话的竟然是她的爸爸:“请你别影响我的女儿了!因为你,她天天看那神神鬼鬼的东西,现在成绩下降得多厉害!”
我又被吓蒙了,支支吾吾说:“怎么回事?我没有啊?……”
“她这手机都放不开,在学校时刻带在身边。晚自习偷偷看杂书,她的同学告诉的老师。”
电话挂了。
她的同学……莫名其妙,我感觉这是个我认识的人。
“你觉得是谁?”兄长听我说完,问道。
“你觉得呢?”
“你先说,我看看和我想的是不是一样。”
我哽住了,犹豫好久之后说:“苏芸。”
“一样。”
我抬头,兄长在浇花。我站起来仔细看看,从芽尖到土壤,再到花盆。之后,我惊讶地看兄长:“这不是我之前养死的蔷薇吗?”
“你是没管而已。”
啊……这蔷薇还没有开花,但是枝条已经长刺,叶片也蒙上绒毛。枝叶抖擞地探出窗外,绿得精神百倍,在木棂边迎上灿烂的阳光。
“这……谢谢。”
“这有什么?你喜欢它,那我就帮你养。又不是什么难事。”
是吗?那太好了,我还有救。
考试成绩出来了。很好,我的喜悦呼之欲出,迫不及待想与人分享。兄长吗?我和他讲过了。小霁?算了吧。卫翼?她成绩不是很好,我和她说会不会伤害到她?不管怎么说,连苏芸都没我高!
大课间铃声死催死催。我冲到班级,开心到站在世界之巅。世界之巅!跑步的时候兴奋极了,这分数如果可以一直保持,真的可以高二去高考了!用力地呼吸着。身体热起来,寒冷停止了。一年多,我第一次感觉到“健康”。
然而,接下来就不行了。寒冷暂时离开我,更加猖狂地回来了。翻江倒海,全身错乱。我的身体是在被重构吗?……不能站,站着就想倒下;不能坐,坐着就想睡下;我实在受不了,趴在桌上,胸腹悸动不断,一阵接一阵,跟个下不完的雷阵雨一样。
幸好是自习课。我终于受不住,撑到水房,还没等我自己反应过来,一口暗沉的红色洒在水池底。
真是猝不及防啊。
一口血吐出去我毫无力气,扶着墙缓慢坐到地上。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夹着冰和寒冷堵着,扎喉咙,咳不动。
好像给兄长打电话。但实在不敢回宿舍拿手机。谁可以帮我?小霁、卫翼……不行。联系不上。
“少年吐血,纵然不死,也是废人”?……会吗?会吗?我还有没做完的事情,我还有爱的朋友和哥哥,我喜欢我自己……
咕噜噜噜地,喉咙里的东西滚下去了一些,冰和寒冷消散了一些,我略微恢复点气力。挣扎着想站起来,没想到跌在拖把池边,吐下第二口和第三口血。
吐了一节课。浪费了一节课吐血。每次越来越少,每次我越来越虚弱,力气像被抽血一样抽得不剩多少。没有人找我。
我用两只手拧开水龙头,殷红的血被冲淡,下落。如果血是生命,我的生命喷洒在水房,流失进学校了。
小时候觉得吐血好美啊,我真的吐了,真的又窝囊又可悲。
我把自己拖出水房,阳光把我里里外外温暖了一遍,然而似乎杯水车薪。
放假回家。走在路上,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46。我们点了点头。“期中怎么样?”
“唉,不知道说什么好。英语涂错了五分。政治……啊,我家里来了,再见!”我们郑重地挥手告别。
兄长问:“那是谁?”
“我同学。一个朋友。”
“嗯?”
“我没早恋!”
兄长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反对的。只要不伤害自己不影响学习,你尽管谈。我和你小苏姐姐,不也是……”
一切都很正常,直到晚上。
“开门!开门啊!苏——芸——!”
没有回应。雪下得正猛烈,银亮的月光反射到宿舍门上。混蛋。不开门。半个小时。刚洗完澡,只穿了睡裙啊!
我假装没听见她们在里面撕书。只可能是我的。声音不对劲,不只是书,是纸吗?纸?脑子轰然一声。全看到了,全看到了……我写在试卷上、课本上、作业上的感受……纤细的感受,病态的感受,全部被看见了……
隔壁宿舍的门。“同学,我自己宿舍里不给我开门,今天晚上能睡到你们那里吗?”
开门的那个同学说:“就你吗?你有被子吗?有的话可以,没有的话,我估计我们没一个人愿意和别人挤一张床。”
“你们开空调吗?”
“不开,要扣分的。”
到宿舍楼下的宿管阿姨处。“阿姨,晚上能睡在你们宿舍吗?我宿舍的人不给我开门。”
宿管阿姨头都不抬:“你自己跟她们商量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离开的时候用尽全力把门摔上。我已经冷到开始发抖了。
哆哆嗦嗦到宿舍楼下打公共电话,“接我。校门口。”该死,手机放在书包里,书包在宿舍里。我被她们锁在门外了。完美。剧痛又开始了,又开始了。
不敢哭,不敢叫。寒流在全身涌动。经络被打乱一样煎熬。我再次感到世界的不友好——它是牢笼,它时刻监视我,它虎视眈眈,它使我的被害妄想成了正常。
我难过于屈辱,癫狂于幻灭。与热爱分离是多么痛苦啊。不能写了,为了不被人看见。我的心血……我越发明白,我不仅热爱文学,我还热爱文字。和兄长一样,文字是我的生命,我生命的价值。
我安慰自己,正告自己:“她们可以剥夺我的自由,但不能剥夺我对自由的不死梦想。
可是,寒流还是在涌动,我还是好难过。死……?
不,你不配。连苦难都不是,连挫折都不是。不配。我强撑起来,因缺氧而两眼发黑。血管突突突突跳。
兄长来了,看到我只穿了一条睡裙,十分惊讶。“怎么回事?怎么了?”他把自己的外套递给我,“先穿上吧,我在这里!”
神志不清。缓过来的时候发现在我们奶茶店门口,兄长正在开卷帘门。
我蹲下来,低头抱膝。“兄长。”
“在,澄子。怎么了?”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过你为什么突然要回家?”
卷帘门开了,兄长拍拍我。“知道了。”我嘟哝道。兄长打开空调,开始做奶茶。
“这是给我的吗?”我问道。
“当然是。不给你给谁?你知道我是晚上不喝的。”
把今天所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兄长之后,兄长托着头思考一会后说:“大概是因为那个玻璃杯。你走得太早,很多渣子看不见。既然你们没有扣分,她们应该就是踩到了,或者自己打扫费了时间。”
我一听就跳了起来:“神经病吧!明明每天都是我帮她们打扫,就这一次?!她们就把我锁在门外?!一定是苏芸!她是舍长,上回她也是这样对我的!事后还假惺惺地跟我道歉!我再不相信她了!”
“不一定。我也只是猜测。说不定是其他事情。”兄长站起来,继续做奶茶,“没关系。有事找我就行了。”
“这还是算了吧。我宁愿自己解决。从来不想依靠别人,别人都不太靠得住。”
兄长叹了一口气,把奶茶送到我手上,“作业写完了吧?准备什么时候去睡觉?”
“写完了当然写完了!写作业还要你担心?”我抬头望天,“兄长,明天我不上课了,反正是周末。我来你这里帮忙吧。”
“你开心就好。”
第二天早上定了五点半的闹钟,起来背了会书,下去准备配料,打扫桌面。我会干的干完,上楼,兄长还在给花浇水。那就做题,等兄长准备好了再开张。
周末很忙,但我还是很开心,至少不会被人在雪天关在窗外了。深夜关卷帘门后,店里只有我和兄长两个人。我们聊着天,谈着我之后的计划,笑得好舒畅啊。惨白的灯光也让我感到温暖,我想哭。
回到学校,还得一样地过,把任何东西,不管被迫还是真心,都要忘记。迷迷糊糊上了一上午课,我随着大流去了食堂。东张西望,东张西望,我突然明白自己在找46。莫名其妙!我被自己吓一跳,速度陡然加快。快吃,快跑。
你向来就是一厢情愿!
初中的时候,那个他,不过是在你被同宿舍的人丢下之后和你一起回了趟宿舍讲了几句话,你就把他当什么了!
故意找他讲话。明知人家讨厌,明知人家避之唯恐不及,还陶醉其中。
做些损人不利己的所谓奉献,到满地狼藉。
觉得自己真实好啊,“忠”于这一个人。
爱是相互的啊,你这连单相思都算不上!
初中最后被迫回家学习,早已在那时埋下祸根了。太不会与人交往,以为所有人跟你一样蠢。长大一点,终于明白,你根本不是喜欢这个人,是喜欢喜欢这种感觉。
中考之后到了不同学校,再也没有见过面。但是我一直想和他说,对不起,这三年给你添麻烦了……
怕什么来什么。46来了,坐在另一张桌子,和我是对角线,神情严肃地跟我点点头。我心里嘲笑道:这家伙,把自己当谁了。以为这样很酷吗?
“宋澄子,你一个人?”46问。
“啊,是,我喜欢。”
继续沉默。
我说:“我其实话很多,只是和很多人都不想讲。”
“看得出。为什么讲的来话的人都这么孤僻呢?”
“也有可能,正是因为孤僻才讲得来话。”
“有道理!”
溜了溜了。不敢讲下去。快逃!
这时,46面前坐了一个男生,他们开始搭话。我不愿意承认嫉妒侵袭了我。
只要46在,我感觉我在学校孤独的不止我一人,我不寂寞。和46讲话是维系这种感觉的纽带。明明我知道没什么,讲讲话不会影响46的孤独气质,但是我总害怕纽带会因此扯断。
这次就再见吧。
不管你承不承认,你永远都和以前一样,从未喜欢过一个人。任何一个。克制是你面对所有人的策略。
我开始头晕眼花。冰凌不只是流动这么简单,它们竟然——好像在凝聚成肉眼可见的物质。
我想起来,我曾经自杀过。
当时,我把消息发给兄长,“再见。我要彻底走了。”
抬头看见围巾静静地垂在灯管上,只要现在死去,以后就不会悲伤。于是我踏上椅子,把围巾缠绕在脖子上。
我一瞬间想哭。
跳楼的人九成都是手脚而不是头着地。几年前一个学长自杀,吞下酒精灯下灼烧的烧氢氧化钠。氢氧化钠滑向身体深处时,突然不想死了。别无选择。
我从未如此彻底地抬起头,从未如此顺畅地呼吸别人的空气,围巾以前所未有的温暖挟持我。我从未如此对阳光有复杂情感。愤怒而渴望。
“在亲手设下的绞索里死去,这是幸福吧……”
哥哥?不要想着他了。你的死对他永远是解脱。就像对任何人一样。
谁在走路?
意识还在。我眼泪干枯。
“你到底是喜欢死还是喜欢死时的抬头呢?……”
咔嚓一声,我坠落到地上。双色的围巾,白色的一面翻在眼前。
断了。
我喘着气爬过去。虫子咬断的。
兄长。
我什么都明白了。
现在,离我与兄长诀别,不到一分钟。
我木然地抱了围巾出去,突然大哭起来。我颤抖着打通电话,“兄长,”没等他答话,我嘶哑着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几个音节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要,为什么……”知道一句话都说不出。兄长一句话都没说,但我知道他一直在听。我没有力气了,用气流重复着,“谢谢,谢谢,谢谢……”
自杀失败,却也是成功。
好久之前了,上个学期吧……兄长身体还好的时候。昏昏沉沉,我将不我,却梦回这事。这算是闪回吗?
强撑着考完了期末,学校竟然大发慈悲地给我们办文化夜市。已经被架得空空的学生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全心全意张罗着。
我想小霁来。
我给小霁发了几天微信,每天晚上问一遍在吗。却从没有收到回复。文化夜市明天就到了,我终于忍不住给她打了个电话,打给她妈妈。一接通,那头是她。我迟疑着,犹豫着,问道:“我们文化夜市,来吗?”
“……我要去阿姨家。”她似乎去问了谁,走了两步。
“啊,今天元旦……你们走亲戚啊。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说。
“……可能寒假吧。”
我轻轻地、缓缓地倒在床上。“那就再说吧。”
她的手机的确被收掉了。不然不会这么巧,打电话给她妈妈正好打到她那里。
我默默把她从特别关心移除。我们的友谊大概终结了吧。也是。在最需要帮助时只有陪伴,在最需要陪伴时只有遗弃。就算不是故意的,好歹说一下啊。明明是自己的手机被收了,却是我在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办法。发短信,开微信……甚至微信发到她那里去,她也没有回复。
现在,我的特别关心里面只剩下兄长和卫翼。
水至清则无鱼。我不是谁,我是鱼。求至臻而不得的卑微小鱼。
我一路溃逃,满校园逃亡,寻找安静清爽的地方。终于,我发现了教学楼顶的天台。我强行开锁,直接敲碎的那种。
眼下灯火通明。
诶一个摊位上都挂着彩灯,大红灯笼拉在行道树上。柔和的光把整个地面照得透亮,每一件商品都熠熠闪光。真像市列珠玑啊,但我逛了这么久还真就没看见什么有用的。不也就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吗,靠着数量气势勾起消费欲望。我没这么多闲钱供奉这些无聊的美好。
我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三五成群,每个人都笑容满面,精力充沛,灵动地跑跳。我本想就这温暖的场景微笑一下,却发现没有能力,微笑的开关被堵住了。我一点都不惶恐,转而感受春天料峭的夜风。
我幻想有一个如榫卯般和我的思想契合的哥哥或姐姐……没有。从来没有。这个人在我的梦里愈加清晰,在现实中愈加模糊;连最接近这个要求的兄长也慢慢脱离了准线。如鲠在喉,对周围的一切苛刻了起来。
春天的开头就是忧伤的前奏。风吹动手中的花。莹白透亮的干花,细碎的声响。放在包里的萘乙酸,是我在夜市上发现的为数不多的有价值的东西。一个给卫翼,一个给兄长种花。我把花举到眼前,一瞬间出现了自己的影像。
恐惧吗?危险吗?刚才的影像如此真实又陌生。你自己的影像,承载着你想要的那个朋友。或许,你那个哥哥或姐姐就是你自己的刻印。啊……疏离、疏离……
你所谓可以敞开心扉交流的朋友,又如何符合得了你的要求呢,霁月,也就如此轻易地和她——算是一刀两断吧。你不过是让无可寄托的感情有个寄托而已你们的性格不契合,哀号更不切合。你们,或说你,所有的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孤独的一腔热情……
夜空黑得像被子一样安全。极目之处是和兄长散步的湖泊,感觉不到和润的水风。隐隐约约有李在水上的四架风车,兄长对我笑说一个再转三个在看。鸟鸣声,水陂鹭鸣……奇怪,近视快三百的人怎么可能看见几公里外的东西?我突然很想和卫翼打个电话、
卫翼啊……我想起我有一次恍惚问她:“你姓什么?”
“当然姓卫啊。”
“卫?为什么?”
“嗯?我爸姓卫啊。”
“啊……我和兄长很久没用过姓氏了。不对,你爸不是赘婿吗?”
“呵,那又怎样!我是女孩,又不是所谓的男孩,可以传宗接代。他们决定下一个就和我妈姓,谁知下一个又是个女孩。”
她恨她爸爸。她爸爸不允许她有隐私。认为她手机不能设密码。觉得她必须遵守学校惨无人道的校规。觉得她必须成绩优异必须服从他。
当时,我除了抱紧她别无他法。可她依旧冷淡落寞。我告诉她别,你这样要抑郁的。她不为所动,依旧看向街道的远方。
啊……是啊,只有占卜是她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全身埋在鼓风的斗篷里,一颗灵魂的能量呼之欲出。停止,翻飞,轻柔而仔细;快、准、狠;果断利落。像在舞蹈,优雅自娱。即使神情严肃也掩饰不住眼角的上扬。即使房间黯淡无光也足以照亮一方。
“兄长,我们前两天写作文,说标配人生和去山区支教,我们那么多人写的是第二种。作文讲义发下来,我一篇篇看过去,可他们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几句要重视自己的理想,模棱两可地谈到个人道路选择的自由,就立刻转到了长篇大段的为社会做贡献。他们说着不要被社会束缚,可到头来还是把自己当成了社会的工具。根本不明白自己是谁。为社会作贡献难道不需要先确立自己吗?难道不需要个性吗?融入一个集体,难道不是不属于任何一个集体吗?……我只是想做我自己的事。”
兄长认真地说:“我和你想得一样。”
“我就知道。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是从同一个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我们的性格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了。”
我说:“前两天,校长说,躺平是没有追求的,我当时就生气了。”
“真是,最脱离群众的最爱指点群众。躺平的干了什么了,一个个担心成这样。听惯就好,说我躺平的,骂我不上进的,见多了。这帮人怎么样了?有比我好多少?”兄长难得愤愤不平。
“就是!学校里还发励志讲义,看着那些材料家的论调,所谓辩证地看待躺平,就是幸存的以恩主的心态给沉沦的理解。但是躺平的人是真心无奈啊,心里有一团火,被周围的冷酷打灭。我觉得可以不躺平,但为什么指责躺平的人?简直就是,前方有火湖,这帮人指着摇摇晃晃的独木桥说:不躺平就是过去,过去就是奋斗。躺平根本就是极其心酸的!哀莫大于心死,哀莫大于心不死。恩主们以为自己是胜利者,其实不过是一个暂时坐稳的奴隶。”
一个充满虫声和窒息声的寂静电话。我忍耐着等了半分钟,还是没有一句人话。头皮发麻,快恶心得晕过去了。“好……我回来了。”
冷呼啸着征服了全身,伴随着熟悉的钝痛。我快速摸出一点止痛药对水喝掉,跑下宿舍,冲进老师办公室。“老师!家里有事,请假可以吗——”
班主任头也没抬。“详细点。”
“我家里人生病……”
“他们不会自己照顾,要一个学生帮忙?马上期末了,你不知道多复习吗?”
“老师!我家里天天亏钱,我们都快活不下去了,我回家怎么了?!”
她不答话。眼镜片反射的光拒绝一切上诉。我只得离开。
“真是——”我几乎喊出来了,“有病!”呵,算了,翻墙吧。
好久没翻过了,上次还是在小学,翻进了油菜花田。“加油,跳——”爬上树,从树上跳下,越过电网。
简直是急火攻心,最快的方式到家。兄长关了卷帘门,又提前打烊了。刚刚把门抬起一个缝隙,铺天盖地的杂音排山倒海地压来。手忙脚乱地进去,锁门,“兄长!我回来了!”
狂奔上楼梯,兄长在他的惨白的房间里缩成一团,发不出一点声响,手机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虫声大作。
我冲下楼梯几乎摔跤,刚想拿药,又想到这药不能乱用,要不上去再看看症状?再次跑上楼梯,还没到缓步平台就被虫声吓下来了。薅几把药草,转了几个身才想起来拿打火机。手脚像是差劲的指挥手下的小兵,跑得毫无章法。
“兄长——”
我几乎要窒息了。配药,打火烧草,差点烧了自己。“神啊……”但愿但愿可以救他……
可兄长的气色还是那么差,透着私企。我的希望随着心一路下坠。就在这时,冷!又来了!我抓住止痛药,等着它的最后一击。它竟迟迟不来,卡在那个点上,让我进退两难,我简直想把自己从楼梯上扔下去。
“啪。”止痛药落地。
我明白了,这次的寒冷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冰凌为什么在移动?!寒冷不再局限在心脏,而是扩散到全身。刺痛的寒冷,刻骨的寒冷。意识不见了,全是冷和疼。
疼……冷……冰凌炸裂在血管里,在全身游走的感觉,为什么那么像虫子的爬动!
蚁行感!
药!
意识真的失去了。不知道昏厥的自己给我吃了什么药之后,我醒了过来。药草悠悠燃烧。钝痛渐渐远去。暂时安全了。
这次疼痛不比以往。我莫名有这种感觉。可能是因为我对蚁行感有深刻的恐惧。我的病情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
我按住兄长的手腕,摸到了隐隐约约但越来越有力的脉搏。
我们的病情同时发展成这猛烈的状态,以后要怎么办……我不由得恨起父母来。我要没记错,就是他们给兄长植入了蛊虫。
中蛊之后好控制,以此来保证女儿不受伤害?!兄长就算不植入蛊虫他也会好好对我,如果他有心害我,我当时在南通时大可以下手,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现在可好,他受罪,我也受累!
得了吧。有用吗?何必想这些破事?……不想的话,怎么办呢?这个问题,还有解吗?
我发狠地攥着自己的皮肤。死寂向我昭示着我们无望的未来。
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有这种事?!
“算了,兄长从来不是故意的。他也没法开店了,就凭这样的身体。你要不在开始写文挣钱吧!可学习呢……”
兄长醒了。第一句话就是,“澄子,一直回响着一句话,螟蛉有子,蜾蠃负之……对不起,为什么还是没法原谅他们……”
见到46是一件靠运气的是。相隔很远的班级,碰巧一起活动的机会很少。大多数时候只能在食堂,少数在放学后。
其实来点玄学提高概率也是可以的。吃饭的时候去10或11窗口,坐在第七或第十二排左右;放学后五分钟出班级,路上走一分钟,校门口可以见面。我真是个神经病。
很久没有看见46了。有一天在食堂里,苏芸在我旁边,和朋友坐在一起,有说有笑,但我明白她真正交流的是隐身的苏云。
“听说——9班有人被退学了。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的学校有人转学。听说因为谈恋爱,家长逼的。”苏芸说。苏云对着我指了指我,指了指她姐姐。笑一笑,隐去了。
一个伙伴说:“怎么可能!是他吧?”周围的都点头,“我了解他,他不可能谈的。”
苏芸哼了一声,摇头道:“证据确凿。”
我张皇而恐惧。
走出食堂没几步,我却突然看见,洗手池前,沾着油烟的污浊窗户,晃动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心要跳出来了,这时苏芸却带着苏云走出来,又跟着许多同学,我实在不敢走到窗下,敲敲窗,挥挥手。走走停停,来来回回,反复横跳,断断续续回望模糊的影像。
影像抬起了头,点了点头。
我放心了,扭过头去,在朦胧的薄雾下分别了。其实我都不能完全确定,那是不是点头,是不是向我。
对不起,46。一定是因为我。但我怎么帮你呢?
你和初中那个懵懂小女孩有什么不同呢?把喜欢当成爱。只不过你现在比当时,理智了那么一点点。“爱的渴望,从没有熄灭过……”我对自己说。
46一定要转走了。这对视最后一眼就是诀别。
不过,这未尝不是好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