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辆车在街角处停了下来,司机殷勤地打开车门,坐在后座的女人却并没有急着下车,她掏出包里的小镜子,非常仔细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这才对司机轻轻地点了点头:“谢谢。”

然后她拎着自己的巴宝莉包,优雅地走下车。

直到她走出很远,司机仍然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她实在比他这辈子见过的大多数女人都好看,不单单是长得漂亮,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东西。

她的衣服鞋帽甚至一件简单的发饰,都和她的身材长相完美地搭配起来,声音并不清脆,反而有种女声不常见的轻微的沙哑,听起来却像是羽毛轻轻地挠着人的耳朵似的,从她身边经过,会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非常淡,却经久不散……

这几乎就是个色香味俱全的女人。

一辆停下来休息的出租车师傅吹了声口哨:“眼珠子都掉下来了嘿!擦擦您那哈喇子行不行?”

仍然站在外面的司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出租车师傅把车停好,从车里走出来点了一根烟——他不能在车里抽,不然会熏着乘客的:“说话就过年了,再拉一趟我也回家了,你这怎么还加班呢?”

司机说:“我还不能走呢,等人回来了,我还得在这接。”

“哟,谁家的大小姐啊?”

“大小姐?”司机嗤笑了一声,转过头来看着他这半个同行,用一个非常不尊重的手势指了指女人走开的方向,“你说那女的?”

“啊,对啊。”

“哪门子大小姐?那是只鸡。”

出租车师傅愣了愣:“什、什么?”

“那是只鸡,怎么样,没见过吧?”司机也掏出根烟,拢在手里点着,慢吞吞地说,“跟那帮站街的不一样,这是个高档货。她身上的首饰,包,你看清楚了么?”

“还真没有。”

“那可都是真货,一件就够你全家吃一阵子的。”司机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你知道她一晚上多少钱么?”

“多少?”

司机伸出五根手指。

师傅咂舌:“五……五千?”

“别介啊,您这也太穷酸了。”司机不屑地摆摆手,“您啊,一看就跟我是一样的,小老百姓一个,一天到晚玩命似的赚这点钱,勉强够个养家糊口的。”

“是。”师傅自嘲地一笑,“我是招不起鸡,一个老婆就够要我小命的了。”

他们俩站在寒风里,苦中作乐地一起猥琐地笑了,一根烟抽完,出租车师傅转身上了自己的车子,对司机摆摆手:“那我先回家了,你辛苦。”

他脚踩油门,平稳地让出租车滑到了路上,打开了电台,听着里面闹哄哄的音乐,大街上节日的气息很浓,人却不像平时那么多,即使是在商业区出行的人们,也大多是一家子一起行动。

“大过年的不好好在家过,跑出来花这么多钱买。”出租车师傅哼着小调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点评这些“上等人”一掷千金的消费观,最后终于哼哼唧唧地来了一句,“怪可怜的。”

几个小时以后,女人从旅馆里走了出来,径直上了等在那里的车,与此同时,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与她擦肩而过。

如果有当地媒体人在此的话,就会认出这个大冬天跑出一身汗的男人,正是本地的风云人物——朝阳大陆的董事长陆朝阳。

陆朝阳径直上了楼,出示了身份之后,由旅馆工作人员殷勤地带着他上了楼。

而徐暨正在泡澡。

他的套房里有一个巨大的浴室,活像小型游泳池一样的池子,徐暨趴在池边,屋里一股熏香和精油的气味,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在给他按着肩膀。

他闭着眼,却皱着眉,好像享受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负担似的,他无论是脸还是皮肤,都显露出保护得当的养尊处优,可是却有种洗不去的疲态。

倒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要想人前显贵,您必得人后受罪。

陆朝阳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扫了那个按摩小妹一眼,挤出一个笑脸:“徐总,头天我和您通过了电话,今天冒昧来访,实在不应该了,给嫂子和侄子带了礼物,别嫌寒酸。”

徐暨睁开眼,恹恹地扫了他一眼,只见陆朝阳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信封,也不知道里面是卡还是支票,当着他的面,给塞到了桌子上的烟灰缸底下。

徐暨清了清嗓子,对按摩妹挥挥手:“你先去休息吧,大过节的不容易,去找你们领班拿你的小费,别让他克扣你,就说我说的。”

按摩妹懂事,小声说了一句:“谢谢徐先生。”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合上了门。

徐暨也不避讳陆朝阳,大大方方地披上浴袍从浴缸里爬了出来,心里其实挺懒得看见他,陆朝阳这事办得实在不漂亮,有求于人,好歹也得有点诚意,都是生意人,拿个破红包上门,想干什么?

打发叫花子啊?

再说那边杨玄不是圣母,不想因为霍小薇得罪他,他呢,其实更犯不上因为王洪生,给杨玄找别扭,毕竟一来那是同门师妹,好歹算有点情分,本身又没什么利益纠葛,是自己留的一条退路。

虽说有“唇亡齿寒”的说法,不过徐暨到如今,也依然觉得,哪怕康金凯翅膀硬了,变成了个人物,他也犯不上和王洪生这路,能让个小丫头弄到局子里的人有什么硬邦邦的战友关系。

徐暨转过身的时候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说出去多跌份啊?

“大半夜的,找我什么事?”徐暨靠在沙发上,眼睛半睁不闭的,架起一根烟,放在桌上的红包连看也没看一眼,十足的敷衍不耐烦。

陆朝阳在他对面坐下,脸上的表情有些讪讪:“兄弟我实在是……有急事,才找着你的。”

总共就这么屁大的一点地方,哪里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同行各人都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心里门儿清。

徐暨当然知道他吞吞吐吐是为了什么,朝阳大陆本来是陆家一手建立的产业,谁知道被请来的职业经理人吃里扒外。

按那些没事干就喜欢大放厥词的经济学家的见解,股东和经理人之间存在“委托代理问题”,通俗地说,就是只要是请个人帮你打理公司,他必然会吃里扒外。

对于这个问题,行内的普遍做法之一就是给职业经理人一定比例的控股,一般给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不太多不太少,把他绑在一条船上。

关于这一点,徐暨总有点不同的看法,要知道无论是现代经济学还是与之有密切联系的管理学,中国起步都比较晚,大多数已知的理论都是外国人提出来的。

徐暨认为,经济也就算了,算算模型啦、摆弄点数理统计之类的东西,他们还玩得转,可是管理是和人有关的。把那些傻大憨粗、一糊弄一个准的洋鬼子们说的屁话奉为金科玉律,这不是扯淡么?

于是这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马上就要要了陆朝阳的小命了。

他那吃里扒外的经理人正在和他公司里最大的股东之一,路达私募勾结,目前在和陆家争夺决定性的百分之二的股权,如果陆家输了——非常不幸,朝阳大陆要改名换姓了。

这就是股份有限公司,甭管江山是谁打的,也甭管这么多年经营的人是谁——什么?什么叫家族企业?做梦的吧您,那玩意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了,一旦打了圈钱的主意,这就不是你个体私营的小作坊了,它从此属于股东。

风水轮流转,决定公司姓什么的,不过就是一个百分数。

一旦让对方控股百分之五十以上,从今往后,朝阳大陆的报表就算合进了对方报表里头,叫你陆朝阳完蛋去。

被自己养的狗咬一口,正常——狗和人一样,也有性情不同,碰上个不驯化的也可能,可是被自己养的狗一口咬死……

徐暨吐出一口烟,把后背从靠垫上挪下来,一脸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前一段时间我确实听说你那遇上点事,怎么着,碰上坎了?”

陆朝阳一看他不装傻了,立刻来神儿:“对对……是,家门不幸,说来惭愧。”

啧啧啧……家门不幸——徐暨心想,自己已经抓住了陆朝阳这人的弱点了,小农意识太重。

他想了想,直言不讳地说:“想从我这找点投资是吧?”

陆朝阳双手合十,在额头上撑了一下,闭了下眼,压低了声音:“兄弟我是真没办法了,朝阳大陆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帮我这一把,只要度过了这个难关,我们以后的盈利能力还是很有前景的,不是我夸口,本公司绝对值得投资,我把这些年我们的报表都给您带来了,您看看……”

徐暨按住他的手。

陆朝阳惊异不定地抬起头。

徐暨似笑非笑地把他拿出来的东西又塞了回去:“不巧啊兄弟,房地产那边的现钱还没周转过来,前一阵子,一个朋友又拉我去玩风投,现在手上是真的没有闲钱。”

陆朝阳脸上近乎露出哀求的神色。

徐暨想了想,摆摆手,从桌子底下掏出一根钢笔和便签纸来:“你别着急,我跟你岳父也是老交情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现在手里确实没有闲钱,不过一个朋友那边刚平仓减持了几支股票,你找他,就说我说的,他多少也会给点面子。”

他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了张志宏的联系方式,大大方方地交给陆朝阳,嘴里说的是一千个一万个抱歉。

陆朝阳苦笑,也不好纠缠,毕竟不算白来一趟,两个人又闲话了一阵子,他这才起身告辞。

才一走到门口,徐暨把他叫住了,穿着浴袍的男人不慌不忙地追上来,把陆朝阳放在桌子上的红包重新塞进他怀里,叹了口气:“你也不容易,跟我不用计较这些虚礼,带回去吧,过节给老婆添件新衣服,喜庆。”

至于……张志宏?

关上门以后,徐暨笑了,那老小子听见风声一定溜得比兔子还快。

职业玩投资的人,心里都有杆秤,今天的付出,必然要明天最大化的回报,他们都是天生的吝啬鬼,别看他手下跑着千万乃至几亿十几亿的资金,如果没有好处捞,他们一个子也不会付出。

他们从来只负责两件事:锦上添花,雪上加霜。

徐暨觉得,陆朝阳要是脑子清楚,应该马上去找慈善家,而不是在他们这些资本家之间晃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