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镇的古道上,一阵裹挟着砂砾的热风吹过两侧挺拔的胡杨树,天边朝阳初升,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洒下耀眼金光。在高家住了这么久,今天终于该回长安了。紫芝端坐于马鞍之上,临行前再度回首遥望北边那巍峨的天山、雄峻的古城,一时不禁心潮起伏。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她从帝都长安一路行至西北边疆,与好友一起游山玩水的同时,眼界和胸襟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开阔。
如今的她依然是那个爱说爱笑的可爱女孩儿,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然而,眼眸深处却依稀多了一种明亮而自信的光芒。
高珺卿也纵身跃上马背,对她粲然一笑:“紫芝,咱们走吧。”
紫芝点了点头,一扬马鞭方欲启程,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少年急促的声音:“裴姐姐,先等一下!”
“咦,是五郎?”高珺卿闻声回头,只见自己的五弟高望舒正向这边疾奔而来,一边跑一边用手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显然十分焦急。
这高望舒年方十三,乃是安西副都护高仙芝最宠爱的儿子,生性热情好客,这些天经常陪着紫芝到各处游玩,彼此相处得十分融洽,就像是一对亲姐弟一般。紫芝一见是他,便勒住马缰回眸一笑,问道:“五郎,还有什么事吗?”
“裴姐姐……”高望舒跑得气喘吁吁,在紫芝马前站定时,一张俊秀白净的面庞竟微微有些发红,踌躇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将手中一朵纯白的雪莲花递给了她,“这是今天日出时分,我刚刚在天山之巅采到的,送给你……这是咱们西北的圣花,人们都叫它‘卡尔莱丽’,裴姐姐,愿你永远如这雪莲花一样芳华永驻、圣洁美丽。”
紫芝惊喜地接过那朵雪莲,莞尔一笑:“谢谢你,五郎。”
高望舒有些腼腆地低下了头,微笑道:“裴姐姐,只要你喜欢就好,你这一回长安,也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五郎,过来!”高珺卿如何不知自家兄弟的这点小心思,忙招手唤他到自己马前,俯身对他低斥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你裴姐姐已经有一位称心如意的好郎君了,你一个小孩子家不许打她的歪主意,听到了没有?”
“阿姐,你说什么呢?”心事被一语道破,少年的脸愈发红得像一只熟透了的水蜜桃,期期艾艾地低声争辩,“我、我只是送朵花而已,又没说要怎样……”
高珺卿在他头上重重敲了一记,继续训斥道:“在家好好跟着爹爹读书习武,听到了没有?若下次见到你时还是这么不长进,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一顿!”
高望舒一边揉着自己可怜的脑袋,一边不满地低声嘟囔:“哼,整天凶巴巴的,怪不得一直嫁不出去……”
“你说什么?”高珺卿登时火起,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你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我告诉你,这次回到长安我就要跟表哥成亲了,倒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娶到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啊?”
高望舒根本不搭理她,转身对紫芝恋恋不舍地说:“裴姐姐,以后你若有机会,一定要再到西北来玩,还有好多地方我没来得及带你去呢。若是有谁敢欺负你,你也一定要写信告诉我,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立刻赶过去帮你的!”
“好,以后五郎若去长安,也别忘了要来找我哦。”紫芝对这个可爱的少年笑着眨了眨眼睛,随即一甩马鞭扬长而去,“后会有期!”
一路东行千里,回到长安时风中已有阵阵秋意。
紫芝一回到朗风轩,便再也忍不住旅途疲倦,都未及换装,躺在卧房的床上倒头便睡。一见她回来,侍女阿芊当真是又惊又喜,一边替她脱去外衣盖上被子,一边笑眯眯地唠叨着:“裴娘子,你这一走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呀?我们可都想你了呢!哎呀,你看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都把自己给晒黑了?”
紫芝挥了挥手,闭着眼睛喃喃道:“别吵,让我睡一会儿。”
阿芊哪里肯依,依然俏生生地含笑立在床前,像只小百灵鸟似的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裴娘子,估计你还不知道吧?王妃听说你就这么潇洒地出门了,脸都气成了猪肝色,几次三番在人前扬言,说要等你回来之后找你的麻烦呢。不过,如今殿下就在府中,她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怎么样,平白惹人笑话罢了……”
“什么?”听到此处,紫芝一惊之下蓦地睁开了眼睛,“殿下已经回来了?”
“是啊。”阿芊点了点头,“殿下昨天就已经回来了,裴娘子刚才竟没听人说起么?对了,裴娘子,昨天殿下回来时见你不在府中,似乎有些不太高兴呢……要不,还是让奴婢先服侍你沐浴梳妆吧?回来了总该先去殿下那里拜见一下,方才不算失礼。”
紫芝却慵懒地翻了个身,轻声喃喃:“真的好累啊……算了,还是先睡一觉再说。”
这一觉并没有睡太久。紫芝半梦半醒间不小心踢掉了被子,忽觉有人替自己轻轻掖了掖,于是缓缓睁开眼睛,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自己床边,不禁向他睡眼朦胧地笑了笑,柔声唤道:“二十一郎。”
李琦轻轻一捏她的小脸儿,笑道:“一回来就睡觉,像只小懒猪。”
紫芝笑眯眯地掩口打了个哈欠,轻声解释:“也不知怎么搞的,这几日总是特别容易感到疲倦。”
李琦不禁微微蹙眉,关切道:“该不是旧疾又犯了吧?明天请太医来给你瞧瞧。”
“不用,估计好好休息一下就没事了。”紫芝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又拉住他的手说,“对了,我离开鄯州之后,就跟着珺卿偷偷跑到龟兹去玩了,居然回来得比你还晚……你,没生我的气吧?”
“嗯,是有那么一点点。”李琦虽是这样说着,含笑看向她时目光中却满是宠溺,“对了,珺卿呢?她是跟你一起回咱们这儿了,还是去了裴郎将家里?”
紫芝轻轻揉了揉惺忪睡眼,随口回答:“哦,她跟我一起回来的。再过几日,珺卿就要和裴郎将成亲了,我想着她在长安并无娘家,就打算让她先住在咱们这儿,婚礼那日从这里出嫁,看着也更体面些。”
李琦默然点头,眉宇间却忽然掠过一抹忧色。
紫芝不禁觉得有些奇怪,忙问道:“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妥么?”
李琦叹了口气道:“这婚礼……只怕暂时是办不成了。”
“啊?”紫芝讶然,“为什么?”
“裴郎将他……”李琦摇了摇头,又是一声叹息,“唉,我该怎么跟珺卿说呢?”
紫芝心中咯噔一沉,忙问:“裴郎将怎么了?”
“你们离开鄯州军营之后,吐蕃军见白水久攻不下,就转而攻击河源和鄯州。”李琦向她仔细讲述事情的始末,目光渐露沉痛之色,“当时情况危急,为帮助唐军解围,我和裴兄率领五百禁军夜袭吐蕃洪济城,想以‘围魏救赵’之计迫使吐蕃调回主力军。那一战本来很成功,皇甫惟明将军随后便率大军赶来增援,唐军大捷,不但解了河源之困,还一鼓作气顺势攻占吐蕃洪济城。可是裴兄……他却在与吐蕃人厮杀时不慎被马蹄踏伤,至今仍不能下地走路,只怕这一生都会落下残疾啊。”
“什么?”紫芝一惊之下顿时睡意全无,连忙披衣起身,“不行,我得去看看珺卿,她若是知道了,也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子呢……”
李琦却轻轻按住她,叹息道:“还是我去吧,你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