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滴眼泪从她颊边缓缓滑落,恰巧落在高望舒的手背上。水渍转瞬消散无踪,而少年的手却仿佛被灼伤般微微颤抖了一下,立刻停止了为她包扎的动作,轻声问道:“裴姐姐,是我弄疼你了吗?”
“哦,没有。”紫芝这才回过神来,抹去眼泪对他温柔地一笑。
高望舒生怕弄疼了她,再动手时不禁多赔了几分小心,怎料自己越是小心翼翼,包扎伤口的手法就越是笨拙。那女道士就站在一旁看着,见状不禁开口道:“这位小郎君,如今天气还这么热,像你这样胡乱包扎可不行呢,搞不好会让伤口化脓的。”
“啊?”高望舒一惊,“那……那该怎么办?”
“让我看看。”女道士款款走到近前,揭开布条仔细察看了一下紫芝的伤口,“好在小娘子的伤口并不深,敷些止血的草药应该就没事了。听口音,小娘子应该不是我们会稽人吧?二位不如先随我回玉真观,我取些伤药来帮小娘子敷上。”
“如此甚好。”紫芝欣然颔首,“只是……会不会太麻烦炼师了?”
“怎么会?”女道士爽朗地一笑,目光真诚,“说起来,二位还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刚才若非你们仗义相助,只怕我真的会在那些官差手上吃亏。如今小娘子因行侠仗义而受了伤,我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应该的。”
紫芝心里不禁对她生出几分好感,含笑道:“如此,就多谢炼师了。”
三人下了码头,向前走了二里多路便又看见一条小河。河边的芦苇丛中,一个十岁出头的道装女孩儿驾一叶扁舟候在那里,一见女道士过来,便雀跃着招手唤道:“师父,我来接你来啦!”
“玉清!”女道士笑吟吟地唤着徒儿的名字,扭头对紫芝和高望舒说,“上船吧,再行一段水路就到玉真观了。”
“师父,你这几天都去哪儿了?”玉清嘟着小嘴儿,一边划船一边脆生生地说,“我一个人留在观里,晚上都害怕得睡不着觉呢!”
“去广陵寻访一位故友,你不认识的。”
“哦……对了师父,咱们观里的大黄猫昨天刚生了一窝小猫呢!特别可爱,你都没看到!”
“是么?那一会儿可要回去看看。”
“是呀是呀!师父,晚上你给我做翠玉豆糕吃好不好?我自己做的饭菜难吃死了,这几天我都饿瘦了呢……”
“好,师父回去就给你做。”女道士对她宠溺地笑笑。
“嘻嘻,我就知道,师父对玉清最好了!”
玉清小姑娘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撑船时也不肯老实,一会儿黏着师父说说笑笑,一会儿又用撑船的竹竿去逗河里的鱼。碧波清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小姑娘挥着竹竿玩得愈发开心,船儿都在河面上微微摇荡起来。
“玉清,别闹了。”女道士温柔地轻斥一声,“若是惊扰了客人,晚上可就不给你做好吃的了。”
小姑娘这才收敛些,调皮地向师父吐了吐舌头。紫芝坐在船头,看着这一对亲如母女的师徒,眸中不禁泛起一阵温柔笑意,想到自己与那女道士还未互通名姓,便随口与她攀谈:“在下裴紫芝,从长安来,说起来也算是道家弟子呢,不知炼师如何称呼?”
女道士笑答:“我叫李季兰。”
“李季兰?”紫芝面露惊喜之色,脱口吟出一首诗来,“‘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这诗莫非就是炼师所作?”
李季兰谦虚地一笑:“年少时的游戏之作罢了,不值一提。”
这李季兰乃是江南一带著名的女诗人,自幼在剡中玉真观修道,不但姿容秀美、性情潇洒,而且琴棋翰墨无一不通,尤工诗词格律。紫芝在长安亦闻其盛名,知道她六岁便已显露诗才,长大后以女冠的身份结交才子文人,与诗僧皎然、名士朱放、茶仙陆羽等人相交甚笃,彼此引为知己。李季兰性格爽朗大方,对世俗的男女之防毫不在意,时常与才子名士举行文酒之会,把酒赋诗,谈笑风生,时人誉之为“女中诗豪”。
紫芝久慕李季兰诗名,不想今日竟有缘相见,心中甚是欢喜。李季兰生性热情好客,最喜欢结交朋友,见紫芝气质脱俗、谈吐不凡,又有一身好武艺,不禁也生出几分倾慕之心。二人谈笑间只觉一见如故,一路行至玉真观,彼此早已亲热得如同亲姊妹一般。玉真观位于剡溪之畔的一片竹林中,远离尘世喧嚣,如今观中只住着李季兰与玉清师徒二人,愈发显得庭院幽深,静谧宜人。
李季兰命玉清取来草药,亲自动手为紫芝敷药包扎,见天色已晚,便热情地邀请二人留宿观中。紫芝自是欣然答应,只是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高望舒说:“我自然是愿意与姐姐住在一处的,只是五郎毕竟身为男儿,留宿于此只怕多有不便……”
“这有什么?”李季兰满不在乎地一笑,“一个少年郎而已,又不是什么为非作歹之人,怎么就不能住在我这里了?放心吧,我师父去西域云游去了,如今这玉真观由我做主,你们二位是我的恩人,必须要好生款待一番的。玉清,你去收拾出两间厢房来,一间给这位小郎君住,另一间留给我。”
紫芝忙道了声谢,又奇道:“姐姐,那我呢……”
“你自然是住我的房间了。”李季兰抿嘴一笑,十分体贴地说,“这里就属我那间屋子最凉快,厢房太热,只怕你们北人住不惯。”
紫芝夜里便歇在此处,次日一早又随李季兰泛舟剡溪,游览剡中风光。李季兰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尽管性情洒脱如男儿,一颦一笑间却蕴着水一般的柔媚风情,玉姿芳润,眼色媚人。两个女子日日伴在一处,或是游山玩水,或是谈论诗书,日子过得就似神仙一般逍遥惬意。几天来与李季兰朝夕相处,紫芝这才得知她竟已年过三十,不由惊叹于她远超实际年龄的娇美容颜,每每向她请教驻颜有术的秘诀,李季兰却只是笑而不语。
于是,这水一般的美人便又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格外撩人心弦。
暮色四合,皓月东升。这日二女泛舟归来,并肩坐在菖蒲花开的水岸,眺望天际那最后一抹亮色,正自谈笑间,忽见剡溪对岸燃起一阵冲天火光。紫芝惊异不已,忙轻轻一扯李季兰的衣袖问道:“姐姐,你看那边出什么事了?”
李季兰轻叹一声:“海贼又来烧村子了……”
“海贼?”望着暮色中刺眼的火光,紫芝大惑不解,“这里离海不是还有一段距离么,怎么也会有海贼出没?”
“以前是没有,现在这些是海贼吴令光的残部。”李季兰伸手向对岸火光最盛处一指,向她解释道,“你看,那就是海贼在烧百姓的房子呢。这些年会稽郡一直饱受海贼侵扰,去年朝廷便发兵擒获了海贼头领吴令光。不料,吴令光之子吴子楠却以少主的身份率残部逃离,为了向朝廷示威,他们更加变本加厉,不但大肆劫掠海上的商船,还上岸来抢劫百姓的财物,烧杀抢夺,无所不为。人人都说吴令光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枭雄人物,可论起杀伐决断的魄力,那吴子楠更胜乃父十倍。”
对岸的火光越来越亮,眼看着一个村子就要被海贼劫掠殆尽。
“不行!”紫芝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目蕴怒火,“我要去救人!”
李季兰却起身一把拉住她,摇头苦笑:“没用的。吴子楠手下有数万人之众,个个都是武艺不凡的精壮汉子,朝廷的官兵都奈何不了他们,你去了只能白白送命。好在他们信奉神明,从来都不敢滋扰道观和寺庙,否则若是海贼来了,我们纵能以一敌十,也得被他们那几千几万双脚踩成肉泥。”
紫芝一听便知其中利害,只得颓然止步,红着眼睛道:“若只是劫掠钱财也就罢了,他们何苦烧人房舍,害人性命?”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李季兰似答非答,目光幽幽地落向河流对岸那大火冲天的村庄,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殊不知那些不义之财只能引来杀身之祸,迟早有一天,他们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二人都无心再欣赏风景,恰好玉清跑来唤她们回去吃饭,便随着她一起回了玉真观。尽管明白有些事不是凭一己之力就能做到的,紫芝心里还是觉得十分难受,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首望去,只见对岸红光冲天,整个村庄都已烧成一片火海。想到那些无辜丧生于大火之中的生命,她眼眶一湿,几乎要落下泪来。
夜漏更深之时,紫芝在房中沐浴已毕,穿好衣裳独自坐在镜前梳头,心绪这才渐渐平静下来。月射纱窗,晶皎如昼,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幽淡的异香,整间屋子霎时都笼罩在一片朦胧静谧的气氛中,恍如仙境。紫芝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不一会儿竟伏在案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忽听身后“咣当”一声轻响,似乎是有人撬门而入。
“谁?”她想要开口喝问,喉咙却干涩得无法出声。
房中香气愈加浓郁,紫芝此时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对,然而却连睁开眼睛看一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浑身酥软,头脑晕沉。恍惚中自己的身子似乎被人拖了起来,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只听见一个陌生男子兴奋地低声说:“我们替少主活捉了李季兰,可是大功一件呢!嘿嘿,只要少主练成盖世神功,定然少不了我们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