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都督府,议事堂。
李琦拿着一张信笺在灯下看了许久,剑眉微锁,始终没有说话。
窗外秋风飒飒,树叶摇动的声音衬得夜色愈加寂静。须臾,坐在下首的一位中年官员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这信当真是王妃的亲笔?”
此人名唤李成式,时任广陵长史一职,盛王到广陵赴任后又被任命为都副大使,成为辅佐盛王的副手。这些地方官皆是经验丰富的干吏,对那些久居京师的皇子亲王一向没有什么好感,认为他们都是些骄奢淫逸、华而不实的公子哥儿,来了只会添乱。然而几个月相处下来,却发现这位盛王不但为人谦和,而且节俭自律,在军中一应吃住皆与普通将领无异,爱护士卒,赏罚分明,因而深得人心,李成式对他也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情。
李琦放下信笺抬眼看向他,颔首道:“的确是王妃亲笔所书。十六哥怕我不信,还把前些日子我给王妃写的信也一并寄了回来,证明王妃现在就在他手里。如果十日之内我没能赶到宣城把调兵的鱼符交给他,王妃性命堪忧。”
“永王已经到宣城了么?这么快……”李成式吃了一惊,肃然道,“永王到江陵赴任后便急着招兵买马,率领舟师沿江而下炫耀军威,陛下召他还朝他也不应,分明就是想趁乱割据江东,自立为帝。此次永王名为借兵,实则欲将江淮一带兵权尽收囊中,殿下千万不能把鱼符交给他啊!”
“那是自然。”李琦轻轻点头,“但是,我也不能让王妃出事。”
“殿下……”李成式急急唤他,却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与咱们手上的十万大军相比,一个女子实在太过微不足道,就算牺牲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毕竟在战场上人人都是棋子,重要的唯有全局的胜利,是吗?”李琦微笑着说出下属心中所想,话锋一转,“但我是一个男人,保护妻子是我的责任,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护她周全。明天一早我就带一队人马前往宣城去救王妃,江南、淮南、河南三路大军的鱼符一半留在我手中,另一半交给你代为保管。我不在广陵的这段日子,一应事宜就请李长史多多费心了。”
李成式这才放下心来,又问道:“此行凶险,殿下可有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自然是没有,到了宣城之后见机行事吧。”李琦又向他拱了拱手,郑重托付,“玉郎年纪还小,还请李长史和夫人帮我多多照料。”
“殿下放心,下官和拙荆定当好生照顾小公子。”
李成式口中答应着,心里却颇不以为然,心想这盛王什么都好,就是对儿子太过溺爱,不是大丈夫所为。话音刚落,就见玉郎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向屋内张望,李琦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头,和言问:“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吗?”
玉郎仰起小脸儿看着他,问道:“爹爹,阿娘是不是出事了?”
李琦也不瞒他,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然后又叮嘱道:“明天一早爹爹就要走了,你在这儿乖乖待着,不要淘气。”
玉郎乖巧地点了点头,又问:“阿娘会有危险吗?”
李琦轻描淡写地说:“在你十六伯父拿到想要的东西之前,暂时不会。”
“爹爹,你也带我一起去吧!”玉郎忽然一把抓住父亲的衣袖,目光稚嫩而坚毅,“不就是做人质吗?大不了让我去替阿娘。”
李琦甚是惊讶:“玉郎,你不怕吗?”
玉郎毫不畏惧地摇头,大声道:“爹爹说过,勇敢有担当的才是好男儿,贪生怕死之辈,不配做我李家的儿郎!”
李琦笑着拍拍他的肩,赞道:“好,真不愧是本王的儿子!”
茉儿一直默默站在玉郎身后,略一踌躇,终于还是细声细气地开口:“殿下,还是让奴婢去吧。永王对小公子并不熟悉,若奴婢扮成小公子的模样,应该可以瞒得过他。倘若真能把王妃平安换回来,奴婢万死不辞!”
李琦犹豫了一下,但想到永王既然能抓到紫芝,就也有可能派人潜入广陵对玉郎不利,让茉儿扮作玉郎随在自己身边,多多少少能引开永王的视线,于是便同意了。次日一早,李琦便带着一小支精兵出发前往宣城,茉儿骑着一匹小马驹紧随在他身后,身着男装,稚嫩的小脸上颇有几分英姿飒爽的气质。
这几个月来她刚刚学会骑马,马术尚未娴熟。李琦见她瘦小的身子在马鞍上颠簸得难受,便关切道:“累了吗,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奴婢不累。”明明已经疲惫至极,茉儿却还是强撑着继续赶路,“殿下早赶去一刻,王妃就少一分危险。”
李琦放慢了行进的速度,回头深深看了那乖巧懂事的女孩儿一眼,忽然微微一笑:“你现在扮的可是玉郎,称呼也应该改口,免得被人识破身份。”
“是,爹爹……”茉儿蓦地红了脸颊,声音细如蚊鸣,“孩儿……孩儿知道了……”
她自幼父母双亡,孤苦无依,从未感受过被爹娘疼爱的滋味,尽管此时只是这样轻轻唤他一声,心里也是暖融融的。看着他矫健挺拔的背影,茉儿忽然觉得全身都充满力量,一扬马鞭疾驰向前,骏马长嘶,追云逐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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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芝被几个士兵押上宣城城头,两把雪亮的钢刀抵在脖颈上,稍有异动便会血溅当场。永王李璘与儿子襄城王李瑒并肩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眸中不禁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论理说皇家的子女相貌应该都不会太差,可这永王李璘偏偏是个例外,不但容貌丑陋,而且还是个斜眼,让人瞧了一眼就不愿意再瞧第二眼。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想到李隆基垂暮之年依旧风流倜傥,后宫嫔妃也皆是姿容倾城的美人,紫芝打心眼儿里觉得奇怪,这位永王怎么就生了这么一副骇人的尊容呢?
莫不是坏事做多了,这才遭了天谴弄得破相?
想到这里,紫芝不禁暗觉好笑,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凝在嘴角,平添了几分动人的丽色。
李璘心思敏感,见状不悦地蹙眉问道:“你笑什么?”
紫芝若无其事地低头看了看地面,从容道:“我笑这地上的蚂蚁呢。”
“蚂蚁?”李璘狐疑地低头,只见地上确有几只蚂蚁爬来爬去,背上背着士兵们刚才吃饭时掉下来的米粒儿,爬得十分费力。
“你看,还真是不自量力呢。”紫芝唇边绽开清浅的笑容,语带深意,“小小蚂蚁,身子尚不及那米粒儿大,却偏要背着如此沉重的负累,岂不可笑?想要觅食果腹,不妨找一些自己能拿得动、吞得下的,否则若是一不小心累死了、撑死了,丢了性命事小,毁了一世英名可就大大不值了。”
她明里是说蚂蚁,实际上却是在讥讽永王父子权欲太盛、贪心不足。李璘如何听不出来,才欲发作,却见儿子李瑒已经冷笑着开口:“婶母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叫做‘祸从口出’吧?”
紫芝并不理他,只是垂目瞥了一眼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钢刀,对李璘冷冷道:“身为大唐亲王,你的刀不应该指向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而是应该用来对付逆贼!”
“弱女子?”李璘闻言不禁失笑,走到城墙边上极目远眺,只见一大一小两个人正从远处策马而来,“以王妃的功夫,只怕寻常男人都不是你的对手吧?我可不敢大意。不过,既然你家夫君已经来了,我还是不要激怒他比较好。”说罢命令士兵收刀,然后突然往她嘴里塞进一粒药丸,扼住咽喉迫她吞下。
紫芝惊怒不已:“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她挣扎着试图将那药丸咳嗽出来,却终是徒劳。
李璘笑而不语,转而向城下策马奔来的李琦扬声喊道:“二十一郎,你果然守信!东西可带来了?咱们一手交货,一手放人。”
李琦一勒缰绳停在紧闭的城门之前,仰首道:“十六哥,你可要言而有信,若敢动紫芝一根毫毛,别怪我手下十万虎狼之师不客气!”
茉儿也停下来向城墙之上望去,大声喊道:“阿娘!”
紫芝见她打扮成玉郎的模样,心中先是疑惑,随即恍然,故意含泪唤道:“玉郎,你怎么也来了?这里很危险的!”
茉儿用鞭梢指着站在城头的李璘父子,眼泪汪汪地大喊:“你们这些坏人,赶快放了我娘!有本事你们来抓我啊,我来替阿娘做人质!”
李璘饶有兴趣地俯视着底下的小人儿,问道:“你是何人?”
茉儿骄傲地仰起脖子,朗声回答:“吾乃上皇之孙、盛王之子,武陵郡公李偿是也!”
李璘平素与盛王一家并无太多往来,对玉郎这个侄儿并不熟悉,况且这个年龄的孩子说话都脆生生的,男孩女孩都差不多,所以并没有起疑。李瑒觑了一眼父亲的神色,对身边的士兵吩咐道:“去开城门请盛王进来吧,顺便把那孩子也捉上来。哼,到时候妻儿都在咱们手中,料他也不敢耍什么花样!”
士兵领命跑下城墙,须臾,只见那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一线。
李琦翻身下马,独自一人气定神闲地缓缓向前走去,衣袂飘飘,潇洒出尘。从广陵带来的那一支精兵早已提前埋伏在城外的树林中,此时忽有一人张弓搭箭,向城墙之上的李璘父子射去。李瑒躲闪不及,被一箭射穿肩胛,痛得哇哇直叫。李璘此时也顾不上查看儿子的伤势,慌忙执盾抵挡,自己退到安全处。紫芝趁乱挣脱开他们的掌控,轻轻一按腰带中央的宝石,抽出软剑,暗运真气纵身跃下城头。
在桃花坞随慕容馨习武数月,紫芝内功修为突飞猛进,尽管那日被李瑒下药后身子一直绵软无力,但此时兵刃在手,如鱼得水,一边下落一边不停地用剑尖抵在城墙砖石的缝隙中,试图让自己下坠得慢一些。此举虽能缓冲落地的速度,但仍然十分危险。劲风拂过面颊,不知怎么,她心中竟陡然一阵恍惚,这半生中的种种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有如梦幻泡影,在眼前逐一闪现,转瞬即逝。
“紫芝,小心!”李琦在城墙下飞身纵起,把即将坠地的她稳稳接住。
二人相拥着稳稳落在地上,风吹起她美丽的长发,与天上的云影一起倒映在他眼中。
紫芝一颗心急促地跳着,经历了这么多艰险,若说心里没有一丝害怕,那是假的。然而,只要一看到他那双湛然的眸子,心里就真的瞬间涌起无限勇气。是啊,哪怕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只要还有他在身边,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二十一郎……”她开口轻唤,不知不觉间竟已热泪盈眶。
城墙上,李瑒疼得呲牙咧嘴,捂着伤口对身边的士兵大喊:“放箭!给我射死他们!”
李璘却扬手制止他们,淡淡笑道:“不急,还有好戏看呢。”
“好戏?”李瑒诧异地看向父亲,不明白他话中所指。
李璘伸手一指城墙下那一对劫后余生的夫妻,微笑不语,眉宇间隐有得意之色。
李瑒好奇地向下看去,只见盛王扶着妻子在地上站稳,关切道:“紫芝,你没事吧?”
紫芝却不说话,一双眼睛忽然泛起诡异的幽蓝色光晕,银牙紧咬,皓腕翻转,手中长剑蓦地向挚爱之人的心口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