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芝匆匆步出内室,问道:“马总管,出什么事了?”
马绍嵇急得满头大汗,连忙上前几步说道:“王妃,大事不好了!殿下也是入宫之后才知道,安禄山的叛军已经攻破潼关,如今河东、华阴、冯翊、上洛等郡的防御使纷纷弃城而逃,叛军马上就要杀到长安来了!陛下已经带着妃嫔公主、皇子皇孙从延秋门悄悄逃出宫去了,殿下在御前一时脱不开身,让我速速回来接王妃一起走。”
“什么?”紫芝惊出一身冷汗,似是难以置信地向后退了两步,然而片刻间就已想通其中因由,“这么说,陛下昨天之所以急着召殿下和玉郎入宫,其实是早有打算,只是把百姓和官员们全都蒙在鼓里罢了?”
“正是如此。”马绍嵇急急点头,连声催促,“王妃快走吧!安禄山手下可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兵痞子,等他们杀进城来,咱们可就真没活路了。”
“不行。”紫芝却是摇头,咬了咬唇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得先回娘家一趟,让爹娘兄弟跟我一起走,还有咱们府上这么多人,也不能丢下不管……马总管,你现在立刻安排府中所有人速速离开,然后再回殿下身边复命,告诉他我随后就到。”
马绍嵇略一犹豫,只得颔首道:“那好吧。陛下一行人已经往西边走了,打算先去咸阳望贤宫避一避。王妃一定要快些,迟了只怕就来不及了。”
“嗯,你放心!”
紫芝转身回到内室,掀开床帐叫醒念奴,二人收拾了些金银细软匆匆骑马离开盛王府。到了永嘉坊的裴家宅邸时,却见偌大的宅子里已空无一人,想必是听到叛军即将攻城的消息,先行出城离开了。紫芝心中稍安,却又不知家人逃往哪个方向,不由担心起他们路上的安危。念奴生怕她太过焦虑动了胎气,忙好言劝道:“紫芝,你别太担心了。你不是说你们家景云嫂嫂武功很厉害的么,有她在,一定不会有事的。”
“嗯,一定不会有事的……”紫芝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看着街上携妻挈子争相逃命的百姓,心底忽然涌起一种深深的茫然和恐惧。
烽火四起,遍地狼烟,天地之大,无处容身。
离开了生活多年的长安城,她和她的家人又该往何处去?
黎明时分,天刚蒙蒙亮,勤于王事的官员们依然如往常般早早来到宫门前等候上朝。丹凤门前的禁军仪仗依旧庄严肃穆,报时的更漏声依旧清晰可闻,一切似乎都与往日并无任何不同。然而,就在宫门缓缓开启的一刹那,无数宫人内侍疯了似的从里面冲出来,惊慌失措地叫喊着:“陛下跑了!叛军要杀进来了!”
官民争相逃命,黎明中的长安城一片动荡。
于是,昔日繁华富庶的帝京长安成了地痞流氓的天堂。他们提着刀棍,冲进富贵人家的宅邸中趁火打劫,有些胆大的甚至骑着毛驴到皇宫中横冲直撞,肆意洗劫财物,见到落难的宫嫔秀女,便红着眼睛扑上去强行凌.辱一番。那些昔日高高在上的美娇娘,以前连看都不屑于看他们一眼,如今却在这些粗鄙的男人身下饱受屈辱,让他们有种近乎疯狂的快感。能随御驾先行逃离的嫔妃宫人毕竟只是少数,大部分人都被遗弃在宫墙内,难逃悲惨的命运。就如在冷宫中幽闭多年的才人江采蘋,刚随着人群恍恍惚惚地逃出皇宫,就被几个暴民拖到墙角剥去衣裙,受尽屈辱后才一刀结束了生命。
衣不蔽体,鲜血横流,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朝阳喷薄欲出,在女子渐趋冰冷的身体上洒下璀璨的金光,那样明亮而温暖,仿佛是这人世间赐予她的最后的慈悲。
战火尚未燃起,长安城已惨烈犹如修罗地狱。
宫城西侧的九仙门,华妃刘澈已换上了一身民间女子的装束,随着人流向宫外走去,步履沉稳一如往昔,与旁人的惊慌失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原本可以在天亮之前随御驾先行离开,可她却自愿留下来安排宫中一应后续事宜,为宫人们分发钱帛,打开宫门让她们逃生。自从十六岁主动应选入宫,这里就承载了她所有的荣耀与梦想,从位高权重的“六尚”之首,到权倾后宫的正一品华妃,她所拥有的权势与成就几乎不亚于这世间任何一个男人。她,早已成为了自己人生的赢家。
不过,时至今日,这满目的繁华锦绣似乎也有些看得倦了呢……
就这样独自悄然离开吧,以后海阔天空,自在逍遥,未尝不是一个完美的归宿。
“华妃娘娘,我们这就要走了,您一定要保重啊……”
几个小宫女走到她面前深深施了一礼,眼眶微湿,眸中尽是不舍之意。
刘澈微笑着一一扶起她们,语气真诚:“你们也一样。快回家去找你们的亲人吧,一定要尽快离开长安城。生逢乱世本不是什么幸事,但你们一定要坚强,无论以后遭遇什么,都要咬着牙勇敢地活下去。”
“嗯!”小宫女们齐齐点头,看着她清澈眸光中的坚毅之色,心里忽然涌起无限勇气。
刘澈辞别她们,提着包袱走在混乱的人群中,行至城西的开远门时,忽然远远望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已经多少年不曾见面了?她与他,彼此都早已不再是昔年的小儿女模样。然而那疏朗的眉目,挺拔的身姿,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庞,疏狂傲世的铮铮风骨,一切似乎都与从前并无不同。
君平,是你么?
不同的是,如今他身边已有了妻儿,一家人并肩走在清晨灿烂的朝阳之下,那样默契,恍惚中竟让人忘了自己身处乱世,危险近在眼前。
刘澈黯然一笑,并没有走过去与阔别多年的故人说些什么,只是默默目送他离开,看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渐渐隐没在人潮之中。
君平,可惜你我此生终究无缘。
好在还有妻儿始终陪伴在你身边。愿你们一家人能顺利逃离战火,一生平安幸福。
逃难的人群汇聚成一股巨流,滚滚向西,然而在这汹涌巨流之中,却有一滴小小的水珠正在艰难地逆流而行,渺小而坚定。因为实在放心不下杨锜,太华公主李灵曦从随驾御前的队伍里悄悄溜了回来,冒险重返长安城,一路向崇仁坊的公主府飞奔而去。尽管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尽管这些年来杨锜再未踏入她房门一步,可是到了最危急的时刻,她还是不忍心抛下他独自逃生。
或许,一直以来她都是爱着他的吧?并非因为他长得像某个人,而仅仅是爱他。
只可惜,当局者迷,她亦从未真正看清楚自己的心。
公主府内亦是一片混乱,灵曦气喘吁吁地在亭阁楼台间寻觅许久,却见杨锜抱着盼儿矫健地跃上马背,一扬马鞭向大门外疾驰而去,根本没留意到她的存在。反倒是盼儿一眼看到了她,忙轻轻一扯杨锜的衣袖说:“郎君,你看公主怎么又回来了?外面兵荒马乱的,公主一个人实在太危险了,你是不是应该也带着她一起走?”
杨锜都未回头瞧灵曦一眼,语气冷淡:“我自顾不暇,那里还有心思管她?”
“自顾不暇么?”盼儿低头轻轻笑了一下,心中溢满暖意,“那你怎么没忘了要带上我?”
杨锜微笑不语,只是紧紧搂住怀中的女子,仿佛要在这惶惶乱世中给她一生安宁。
马踏飞尘,二人共乘一骑消失在长街的转角处。
灵曦泪眼婆娑,满心悲凉地独自穿行在混乱的街巷间,耳边回荡着暴民的咆哮声、妇孺的哀泣声、刀剑刺入身体后汩汩的流血声,一声声刺入耳膜,让她惊恐不已。直到此时,这位尊贵无匹的大唐公主才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有,没有人爱,没有人在意,千金华裳穿在身上也无法抵挡敌人的刀锋,千户的封邑,却依然没有一块小小的容身之地。
她要去哪里,此时此刻又能去哪里?
刹那间无穷无尽的绝望袭上心头,她无力地跌坐在路边墙角,以袖掩面,泣不成声。
因为杨锜的冷漠,她的世界在一瞬间彻底崩塌,唯有眼泪,无尽的眼泪。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站在面前轻轻唤她一声:“灵曦……”
灵曦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既惊且喜:“逸峰,你……你怎么来了?”
萧逸峰微笑着在她面前蹲下,声音温柔:“我来带你一起走。”
灵曦诧异地吸吸鼻子,问他:“去哪里?”
萧逸峰牵着她的手一起站起身来,含笑回答:“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