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五,初雪融尽,水色晨起后先将本月十五要请的客人粗略想了一遍,待拟出腹稿后誊抄在纸上等方琮用过早膳后再行确认。一时服侍方琮收拾妥帖,水色交过名单,自去店中打理年下一应事宜。
方琮放下手炉,提笔先将名单中的将军府改成燕婧,又在一旁填上云璟和水容的名字,意指那日要在桌上给两人留出席位。仔细看过一遍她又将柳茹的名字抹去,认真思索一番后还是在末尾缀上了唐靖、叶十一和十四的名字。方琮放下笔,捂着手炉取暖,心中对十日后的生辰隐隐生出些期待。
还记得幼时的生辰只有母亲陪着她过,从张开眼一直笑到入睡,连梦里都是美好的;之后的生辰就只剩下宫人们冰冷虚伪的恭贺和勉强可入口的精致但不美味的食物;再之后有了自己的朋友,生辰总算热闹一些,只是孤灯冷夜时分终究还是难以入眠;现在的日子不算特别平静但总归安稳,她也终于能像一位普通的闺阁女子那般期盼着自己的生辰。方琮唇上不觉挽出一朵笑花,她揽镜自照,点了点镜中人的鼻尖,温婉了双目喃喃道:“你熬到快十七岁才终能离开玉华宫,可为什么你看起来不像十七岁呢……”
方琮叹了口气扔了镜子,提笔将名单誊抄了一份,随手叠放在水色写的那张上面,继续捂着手炉取暖。房里暖香袭人,方琮唯恐自己久坐嗜睡便起身披了狐裘往外院而去,水色几次夸过苍将花房打理得甚好,入冬前他还移植了不少好梅,今日难得精神,趁此一游倒是美事,左右花房里暖和不用担心着凉。
方琮顺着回廊走,突然听到十三的声音:“此事即便有九爷作保也是难以成功,如今竟真的作准了?如此,赐婚的圣旨岂非很快就会下达?这事难办了,若为几家人的脸面计,婚事自然要风光大办,这中间需要不少时间来准备;可若为了安全计,只能是越快越好,毕竟宫里的那位还在盯着燕小姐,宫外更有王相盯着将军府,稍有松懈就会被趁虚而入,更何况日久生变。这样看来整件事竟是只成全了他……”
方琮站在廊柱后蹙眉:阿玹哥哥这阵子从未离开过朗悦庄,不曾想他对亚城的局势竟看得如此明白,只是阿玹哥哥说的九爷作保的事是什么,所提到的赐婚对象指的是谁,整件事成全的那个他又是哪位?而且赐婚和将军府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好端端的会牵扯到宫里的那位?按理说,燕姐姐刚推掉与九爷的婚约,皇家素来忌讳这种事,即便以后还要赐婚,最快也要等两年之后,那时候虽然燕姐姐年纪略长,但她的家世背景和容貌才情摆在那里,且事过境迁,只要这段时间好好打点,自然不愁没有良缘。
方琮笼着袖子发呆,腊月里寒气侵体很快就让忘记带手炉的她打了个喷嚏,惊醒了沉思中的方琮和站在不远处的华玹、叶十一。三人面面相觑,方琮先笑着开了口:“我想去花房逛逛,想着那里暖和就偷懒没带手炉,不成想外头竟然这么冷……那个,我也是头一次偷听,既然被听到了我可不能就这么算了,阿玹哥哥,你刚才说的被赐婚的人不会是燕姐姐吧?我知道了,那么‘九爷作保’是什么意思?”
华玹拦住急着分辨的叶十一:“琮儿,你现在太激动,这对你的身体不好,而且此刻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忍不住多想,听话,你先送你回房间休息,稍后我会让九爷给你一个明白。”
方琮推开华玹:“阿玹哥哥,你告诉我,刚才说那些话的时候,你是我的阿玹哥哥还是九爷的十三?”
华玹一时语塞,眼睁睁看着方琮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慢慢走远。叶十一见状便要追上去,华玹摆了摆手道:“她不会有事的,你请九爷过去一趟吧,这事看来瞒不住了,不如早些说个明白,还好这时候水色不在。琮儿不是不谙世事的女子,只要九爷仔细说明白了,她会懂的。”
唐靖匆匆赶到内院的时候,方琮正扶着房门外的廊柱咳嗽,瘦削的肩膀一颤一颤的,唐靖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恍惚间他产生了错觉:年幼的自己站在圣坛外,看着瘦削的母亲扶着柱子咳嗽,身体佝偻着慢慢缩成一团……唐靖说不清那种感觉,他蹙眉快步上前扶着方琮进屋:“天气冷,你怎么不进屋呢?燕婧的事我没想瞒你,当时我只觉得柳嫣必定有后招,可时间仓促来不及细想只能略作防范,后来我那样做也是被情势所迫,而且我以为燕将军回府后事情会有转机,但没想到赐婚的圣旨来得这样快。”
方琮用力推开他:“这么说阿玹哥哥,不,十三说的是真的?真的是你作保给求圣上给燕姐姐赐婚?”
唐靖忍住没有上前,直视着方琮认真道:“是。我对父皇说燕婧虽形貌端庄家世清白但平日里行为不检,与一男子私相授受多年,这样的女子不配嫁进皇家!如今燕将军多日不见踪影,燕家长辈不知底里,恐怕无法代替将军主持大局,所以才陈请父皇,免除她与皇族成婚的资格!”
“倒真是方琮走了眼!好!好啊!好一位九爷!”方琮怒极反笑地说了几句话,又突然抢步到唐靖身前,发了狠地推着他道:“唐靖!你混账!”却终究因着她是女子又在病中,所以没什么力气。唐靖看着她刷白的脸色,心里突然就钝痛起来,他担心方琮使岔了力气,忙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扶着她:“小心。”
方琮甩开他的手:“你怎么忍心?!且不说姐姐这些年对你如何,单是你们相识多年的情分……咳咳!”
唐靖也知道燕婧这件事做得过于仓促,他最担心的就是方琮知道之后难过,所以他坚持留在朗悦庄没有离开:作为男人我有负你所托,且不论事情缘由更无需过多解释,我不能实现你的期待,最少也让我承受你的怒气,我没办法让你高兴,最少在你难过的时候不会让你一个人承担。唐靖小心地扶着方琮道:“你身子刚见好,要多保重。燕婧的事虽然父皇已经允诺与我,但圣旨并未下达,如果你和燕婧都不能接受,那么我会再想办法,只是此刻将军府应已知悉此事,但他们并未有任何动作,所以……”
方琮咳嘚离开,因为呼吸不畅而让脸色憋出一丝病态的嫣红,她挥开唐靖的手臂:“九爷请出去吧。”
唐靖这才站直身体:“也好,我让十三过来给你诊脉。”他宽大的袖摆扫过拂过桌案,不小心扫落了一沓白纸。唐靖看了看方琮倔强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弯身将纸张捡起摆好,在最下头压着的两张纸上唐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略一迟疑便将两张纸都塞进了袖子,快步离开房间。
方琮缓过这口气才觉得肋下生疼,方才一怒一躁,此刻额上已是满满的细汗。她强撑着解了外袍又将房门闩住,这才换了薄衣靠在软榻上:怎么办?燕姐姐的婚事怎么办?被自己喜欢多年的人恶言中伤毁了声誉不说,竟还被他保婚!难道这些年的关爱和付出在他眼中就一文不值到这个地步了?果然是无爱无伤,无忧无怖,我不爱你,你的生死都不在我心上,既然生死都不在了,你的婚姻如何有什么关系?
方琮声音低哑地自语:“华琰,当年我在你眼里是否也如同姐姐在九爷眼中一样,都是一文不名?下贱到让你们厌烦的地步?”方琮想起寒玉姑姑对宫里那些为了男人而违背宫规受罚的美貌宫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女人啊,一旦沾了情,无论多聪明都会变成傻瓜……你们真是太傻了!”
方琮抬起袖子压住眼中的湿意,慢慢地对着一室虚空小声道:“姑姑,你放心,小琮绝对不会变成那样的蠢女人,小琮犯过一次傻,知道那有多痛,所以不会蠢贱到再犯第二次!”方琮扯了扯身上的薄被,只觉得头脑晕沉,身上也一阵阵泛冷,她听见房门在响,那声音吵得她心烦,头也更晕。她怒吼着让门外的人安静点,她想安静一会儿,可发出口的却是“吱吱呜呜”的声音,她想起身跟那些人理论,只一抬身子便陷入到无边的黑暗冰冷中去……
房内传出一声闷闷的物体落地声,唐靖和十三一惊,连忙上前一步跟着绯流水色一起敲门。足足敲了有一刻钟,水色突然松了手:“不用敲了,我还是去试试看能否从窗子进去吧。绯流,我开门后你别让人进屋,等我说可以了也只有你能进来,懂么?”水色见她应下才顺着窗子一路绕了过去。
这番足足等了三刻钟,绯流才再次开了房门:“九爷还是请回吧。华大夫请随我进去诊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