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死效命的将军荣登高位,这种气氛让襄平乃至整个辽东在随后数日都沉浸在喜意洋洋中,就连郡中市税都被免了一般,接近举郡而庆。
襄平以南,最早归属辽东公孙域的那片土地,距铁邬不过十四里大片肥沃良田中间,有一座看起来并不恢宏却十分富丽的庄园。
这座庄园的主人是辽东前校尉姜晋。
“瞧瞧,瞧瞧你脑袋上带着这个叫抹额吧,我在番汉听人说过,高句丽的达官贵人额头都系个这个玩意儿。”姜晋眼巴巴地带着羡慕神色将王义从头看到脚,战场上凶猛似阎王的蓟县恶汉像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农,像伸手摸摸又有些怯怯,“瞧瞧这大氅,他娘的,出息了啊,阿义,你出息大了!”
常言人靠衣裳,从前弟兄们都过苦日子时候谁都差不多,那会穿上一套破皮甲就觉得是多了不得的玩意儿了,姜晋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王义这小子从东夷高句丽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一样,由内而外的那种气度,令他想起在冀州时寥寥可数地见过那几次士人。
甚至……王义要比他见到过的士人,甄俨之流在衣装上更为华贵。
王义一听姜晋这话听着便笑,解下抹额递给姜晋,脱下大氅随手置在案上衣襟落地也不管,放着大堂中蒲团不坐踢到一旁,拉着姜晋俩人在篝火旁盘腿坐下,开口笑着指使府上奴婢道:“几件衣服饰物,能比得上你起这么大的宅子出息?别说别的,哎,别看着了,把你们主人家里好酒都搬上来吧!”
奴仆侍者不敢答话,姜晋瞪着眼睛道:“没听我兄弟说什么啊,去,将好酒都取来!”
姜晋这宅子从打完辽水之战分了土地便开始修,不过转眼就被燕北派到大汉最东边陲,修好了自己都没来过,也就这次被燕北免了校尉的官,这才领着部下回到襄平,有机会住进来。
这些奴仆都是新购来的,他们或许听说过姜晋这位新主人的凶名,却是绝不知晓王义的名号。如今辽东都知晓燕北、沮授、高览、麹义,其次是姜晋、李大目、张雷公、孙轻这帮人,派到外头的燕东就算和燕北有那么近的血亲关系,也快被人忘得差不多,更不必说本就名声不显的王义了。
“咱们兄弟可有半年多没见了,我听人说你在东夷侍奉他们的世子,来跟我说说,你都做些什么,那东夷就都像你这么富庶,穿金戴银的么?”片刻,被姜晋驱使的奴仆便搬来酒瓮,为他二人倒上,姜晋握着酒樽与王义对饮,言语中满是亲近的羡慕,“瞧瞧,领着大汉校尉,侍奉东夷世子,咱幽州也没谁有你这能耐了!”
“我这算什么能耐!”王义讪笑着与姜晋对饮,末了才豪迈地以素衣抹过嘴角,“快别挖苦我了,在高句丽整天把自己装的像个人物,像这样萁坐都是不敢,生怕辱没了国体叫夷族小觑……他们哪儿有人人穿金戴银,和咱们汉人一样,穿的好的是达官贵人,贫民黔首跋山涉水的却连草鞋都没有的也多的是。你看我穿的好,是因为做他们的世子侍者,就像咱们诸侯世子身边的从人一般,衣服上自然要符合制度。”
姜晋长出一口气,对王义问道:“他们原来没什么本事,那就算打他们也得不到什么,二郎还把你派去那边做什么。”
“他们不富庶,但也是有本事的,阿晋莫要小瞧了他们。高句丽国与扶余、三韩都有所不同,他们的国人好战而凶猛,从上到下整天想的都是如何扩张,兴兵四方……先前没去时我与你一般想法,但如今,我巴不得咱们赶紧派兵把高句丽灭掉,可是实力不济啊!”
“实力不济?这他娘二郎有这么多兵,还扫不定个小东夷了?”姜晋一听王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便气鼓鼓地坐正了身子,敲着地板道:“跟你说,我在番汉也没闲着,进高句丽南部三趟了,他们在兵甲上根本不堪一击,南部边境的驻军有的还用青铜刀剑,和鲜卑乌桓一个德行!”
“不是一回事,他们确实兵甲差,南部边境的兵甲其实还算好的了,那是你没见北部边境的兵,他们五部大加的奴隶兵和扶余人打仗都光膀子提着木矛上战场,但寒冬腊月里爬冰卧雪都不敢有怨言,你的兵行吗?”王义摇着头让姜晋不要小看敌人,说道:“他们国内也有强兵,五部大加手里都攥着精兵劲卒,一样犀皮甲、甚至还有铁大铠。”
“辽东兵虽强,却还不是高句丽五部大加联手近十万人马的对手,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分而划之,让他们内乱才有机会。”这半年多的高句丽之行,对王义个人眼界格局都有不小的提升,从前他只关注自己经受的那点东西,如今却跟在世子拔奇身旁,终日看得都是国与国之间的交往战事、明争暗斗,从前一同起于微末的兄弟谁也没有他对辽东局势了解透彻。说着,王义对姜晋说道:“你不是问我在高句丽做什么,这我可是能跟你好好讲讲。”
“与其说他们是一个王国,倒不如说是像鲜卑人、乌桓人那样好几个部落联合起来的松散大郡,在他们的历史里,一百多年前建国就这样,到现在没变过。他们学习大汉的文化,用我们的语言和文字,可在用人上却大有不同,他们现在的大辅,就是丞相,以前是国内城外头的农户。不讲究出身,只要被人发现有本事的人,就能得到远超本事的地位……因为他们有才能的人太少了。”
“各个方面那都是,我本来只是个商贾,在边境靠二郎的支持买卖些陶器、漆器,要不就是教教他们的奴隶怎么种地,结果就靠这些与贿赂,成了他们的世子从人,更被世子引为幕僚……因为在他们看来我见过大世面。”王义自嘲的笑笑,接着指着姜晋说道:“打仗也是一样,他们不讲究兵法谋略,就是凶蛮无比的去打。在大汉,兄弟你有在将军部下做个校尉的本事,但在他们那边,像你这样的勇士能统领全国去打仗!”
“统领全国?”姜晋瞪大了眼睛,不过接着讪讪地说道:“得了吧,现在连校尉也被二郎免了。”
“当然,他们全国上下都觉得谋略与兵法是没用的东西,打仗只靠士卒勇武。”王义说着,听到姜晋说校尉被燕北免了,这才话锋一转问道:“我也听说这事了,怎么回事,二郎与你最为亲近,怎么会免掉你的官职?”
姜晋长长地叹了口气,端着酒碗饮尽,这才对王义问道:“你这次回来,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刚回来他就设下酒宴,不过自己给甄氏二郎服丧,也没饮酒。”王义想着笑笑,鬼知道燕北为什么要给甄俨服丧,反正他觉得他俩关系没到那么接近的份儿上。接着便对姜晋说道:“二郎那天还提你了,说我回来前他接的你,也没饮酒。不过当时没说你的校尉被免了,我也是后头才听别人跟我说的,你没见到二郎?”
“嗨,可别提了!见是见到了,也是一口酒没沾。而且他把我校尉免了,你说要是觉得姜某哪儿做得不对,不好,是吧,咱们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他那天笑呵呵的啥也不提,转头给我个别部司马,你说这叫什么事?”提起这事就让姜晋心里发堵,摆手道:“不一样啦,以前的老兄弟,你知道现在辽东所有人都叫二郎什么?”
“叫啥?”王义端着酒樽随口说道:“能叫啥,叫将军呗。”
“叫主公!”姜晋一副少见多怪的模样看向王义,缓缓说道:“现在全辽东大大小小武职文职,就连沮公与都叫他主公!敢叫他二郎的更是没有,只有你我两人而已。”
比起姜晋对主公这个词的敏感,王义倒是很豁达,顺遂无比地将酒液饮下,惊讶地问道:“叫主公就叫主公,又怎么了?要没有二郎我还是辽东任人欺辱的小铁匠,领着大伙都过上好日子,别说叫主公了,就是叫他大王、陛下都行!”
“要叫你去叫,反正我不叫。”姜晋别过头去,似赌气般挥手道:“我在西安平当县令没做好,他免了县令不说把校尉也免了,这我不怪他,摊子大了。东南西北谁要敢朝他呲牙我照样提着刀去斩人。但我当他是兄弟,叫主公不可能!”
王义张张口,不知该说什么好,看着姜晋好半晌决定先不接这个话茬,问道:“你说你在西安平没做好县令,结果二郎把你的校尉免了?不可能,肯定不是因为这件事,要不然他随时能把我的校尉摘了,我又用不上也不带兵。你好好跟我说说,你在辽东南到底都做什么了?”
“我能做什么?”姜晋心中赌气,酒液一樽一樽像喉咙里灌着,说道:“拿赋税养养兵,在边境走私走私东西,饮酒作乐……我所有事都是和燕二郎学的,他怎么就免我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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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义听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姜晋一直羡慕燕北,也一直在学习燕北,他想把自己活成燕北的样子,却唯独……时时刻刻晚上一步。
巨马河桥上,他是当黄巾时的燕北;占邯郸,他是巨马河桥上的燕北;辽东南,他是占邯郸的燕北。他学会了燕北的勇武与求生之道,受益于此,但同样也学会了燕北的眼高于顶和叛逆。
他对待燕北这个首领的看法,也同样不同于他们,而是在用燕北对待上官的方式,去对待燕北。
“阿晋……你这样不行的。”
王义心里突然有些苦涩,他不怕姜晋会造燕北的反。因为他对燕北了解至深,他知道燕北绝不会造对自己亲近如兄弟的上官的反,所以他相信姜晋不会反燕北。他苦涩的原因,是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过燕北,或是姜晋这样的野心。
让他难过的是,人们都在变化啊,数年之间沧海桑田。当时钻出太行八径蓬头垢面似乞丐的兄弟,如今功成名就,拜了将军位。当年提着刀对燕北说,你把这把刀给我,只要我没死哪里还有你用刀机会的姜晋,如今正在成为另一个燕北。
可他呢?
王义觉得自己还是当时蒲阴城内饮多了酒,对着燕北哭闹要他不要杀死王政的那个王义。就算穿上这么一身好像达官贵人的衣裳,心底里还是与从前一般,软弱无力吧?
“阿晋,你这样不行。以前二郎走私养兵,是在大汉治下,咱们兄弟谁都不怕造大汉的反。可现在,我们是在二郎治下了……你想要什么,直接找二郎要,切莫不能克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