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直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地方,更不相信我也会待在这里。在我的词典中找不到它的名称,就像在《圣经》中找不出安拉救世的章节。这里就是在我的世界里堪比于传说的疯人院,我曾经还以为疯人院是一座象牙塔。储存着人们的愿望与幸福,包容污秽的一切,神圣而不可亵渎。现在看来我之前的认识都被无理由推翻了,可我还是认为世界上不应该有这个名词和这种地方。即便是为病人提供帮助的,又何必将病人分得那么清楚呢,清楚得让外人感觉就是歧视。

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待在这里的,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那次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疯人院里了。里面的人打量着我,像是在欣赏一个素未蒙面的外星生物,好奇而又害怕。我小心地看着他们,闭口不说一句话,不发出任何声响,后来才知道这里是所谓的疯人院。我就这样,在这个令我大跌隐形眼镜的疯人院里待着。但对我来说,待在这里简直是待在无间炼狱。每天都要忍受时间绞肉机的消磨,我快被磨的斑驳了。疯人院本就是一个很极端的地方,或者被想象成天堂,或者地狱。

我只觉得自己不小心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又一不小心掉了进去,再也出不来了。上帝突然在这时讨厌我到了极点,于是不停地让乌云跑到我头顶,狠狠地下了一场漫长的磅礴大雨。而我就只能被迫进行这场背负滔天罪恶感的遥不知尽期的放逐,纯粹是上帝对我的酷刑。

没有爸爸妈妈说一声“晚安,小航”的夜,是极不容易入眠的;没有他们陪伴的晚餐就算盛宴,也味同嚼蜡;没有他们叫我起床,赖床也没什么意思;见不到好朋友的白天更是度日如世纪;一切都将这种煎熬推向极限,来挑战我的上限。当然,我永远都不会安心待在这种地方,于是便策划了几场逃亡。每一次都是我费尽心机设计的,可我的城府还未深掘,阅历还未深造,毕竟不是金牌策划,都没能逃脱这种被囚禁的生活。失败后的失落,这一直在我心里囤积了很久,一次又一次被我最小化,清理出去。

这些天来,不是任何一个词所能刻画的。我知道自己一直都在低烧,在夜里面对着窗外夜空哭过几次。如果妈妈在身边,就会立刻把我送到医院了,然后回到家为我准备一桌丰盛的晚餐。而且会陪着我睡觉,直到我睡着才安静离开。可现在呢,一切都没有了,在这里一切都不如从前,境迁人也过了。一切都是会随时间这个无法静止的自变量变的,在世界这个函数上,根本找不出常量。不知爸爸妈妈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们知道我在这里饱受折磨吗?我安慰自己,这些也许都是他们给我的考验,我可不能就这么认输。于是就在每次问自己可不可以不坚强时,毫不犹豫地选择坚强。

我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可以在这种地方待上那么长时间。不知这些天是怎么样熬过来的,也不知道这种坚强到底从何而来。也许,这是爸爸妈妈遗传给我最为宝贵的财富。或许,也只有这种困境,才能让大不了的小皇帝放下身段,去学会自己长大吧。可我不是小皇帝,充其量只能说是小太子。

每个小孩在无助时,最先想到的就是爸爸妈妈,我也一样。许多时候,都是同一个问题困扰着我,他们在不在乎我?在乎我,为什么将我丢在这里?尽管我深知问题的答案,可我依然不相信自己。记得我也曾问过相似的问题,那是爸爸为公司摆酒会的时候,爸爸带了我去。那里人很多,多得我都有点儿不喜欢,我其实很喜欢热闹的,不过那是我们小孩开派对时的热闹。在这种场合,言行举止都有人盯着,稍无礼一点儿就会被人说上一通,感觉极不舒服。爸爸拿着一杯红酒,不知和多少人碰了杯,可酒杯里的酒不见少。妈妈是不喜欢爸爸喝酒的,我也不喜欢,爸爸也并不胜酒力,只是于情于理,做做样子而已。

这样的酒会一开就是一天,我也只能跟在爸爸身后,会见那些根本不认识的人。我也不记得和多少身上散发浓重香水味的职业女士拥抱过,后来我实在累了,就随便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爸爸并没有在意到我,我有点沮丧,也可以说是愤怒。直到最后,所有人都离场了,爸爸才走到我身边,问我怎么了。我把头别向一边,爸爸就站在我旁边等我开口。眼前便出现这样一个问题:你在乎我吗?我站起身,看着爸爸被酒熏得红扑扑的脸,问了这个问题。

“当然。”爸爸就是这么说的。我得到的仍然是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过我在当然之后,又好像听到了在乎两个音节。这大概是我上小学四年级时发生的事,之后,就再也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因为我原本就知道,继续问下去,只会让爸爸心烦。对于妈妈,我从没问过,她疼爱我疼爱得有点过分。虽然是这样,只要我犯下大错误,她也会像孙迅那样没完没了地说。而错误的标准,完全看她的心情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只是一个小太子,掌管一点生杀大权,可最终解释权还在他们手中。

回想起爸爸妈妈的关于,心里就会慢慢滋生一种甜甜的温馨。包围着我,就像天上东西悬挂的两个金色的太阳,让我的影子无处藏身。我们都是孩子,从各自父母口中得到的评语却截然不同。不知是他们看的角度不同,还是我们根本就不同。那次,我到好朋友景桐家去玩,我们一起进了他的房间,只差一步。就一步,我听到叔叔阿姨说,景桐太懂事了,懂事得根本不像是一个孩子,像小航一点就好了。我听了很奇怪,难道懂事不好吗?大人要想挑小孩的毛病,那是想多少就多少。

景桐来我家玩时,我们一起进了我房间,也只差一步。我听到爸爸妈妈说,小航真是太任性了,任性得像是永远也大不了,有景桐一半的听话就好了。既然他们这样说了,那我跟景桐换一下不就好了,我想。我知道,不管他们怎么说,最爱的还是自己的孩子,这是定律,万有引力消失,这也不会被推翻。他们最疼我,因此绝不可能将我一个人放在这种连宠物都退避三舍的疯人院里。

虽说这里叫做疯人院,但没想到我在这里还拥有很多特权。房间是别人的几倍大,还有单独的洗手间,一点都不比我在家时住得差。除了可以和外界联系的东西一切都应有尽有,而且可以出去逛街,只不过得有近十个人陪着。我曾利用这种特权试图摆脱他们,但最终还是被他们给抓了回来。那天,我要求去买衣服,院管就派了十个人跟着我,好象我就是他们的老大。我转了很多服装店,看到还行档次以上的衣服就拿,反正不需要我来付钱,顺便还买了一些玩具。这样,比之前买衣服还爽,因为不用自己拿着。

我假装去试衣服,可他们硬是要看着我试衣服,一步都不准我离开他们的视线。我只好随他们了,换上了一件带有摩天轮的白色T恤和灰色的裤子,这才是我喜欢的。就在他们所有人手中都拎满东西,去结账的时候,我直接跑出了服装店。向最有可能看到警察的地方跑,那些东西在他们手中一点都不嫌拉风,跑得还是那么快。结果可想而知,还没跑到广场上,我就被带回去了。后来的一连串逃跑都是以这种方式告终的,可我是不会放弃的。我忍受不了被软禁的滋味,更受不了被不认识的可恶嘴脸天天看着。

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那些可恨的人经常说我们家的坏话。我不知有多少次听到他们的谈话,恨不得跟他们拼了。他们践踏爸爸妈妈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对我来说,这就是精神上的虐待。没有什么酷刑,比这种虐待更让人神共愤的了。

那天我到院子里散步,远观他们坐在房间里喝着酒说些什么。我走过去,听到他们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业,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事业而奋斗,可张林的奋斗是不择手段。现在,一手指甲遮天的他,有谁敢说上天不偏爱他呢?其实不是有钱就能办到一切,更何况银行卡又不能在天堂用,再多都只是一串长长的没有任何意义的数字而已。看我们多好,什么都不属于我,可我却拥有一切,我忘了这是那家伙的一句话了,这真是一句箴言。还有那个上官,凭着几个破钱,竟然挤掉那么多家杂志公司,这招应该是跟自己丈夫学来的,都那么绝,都不知道留后路……”

如果再这样下去,我怕我的忍耐力迟早有一刻会透支得干干净净了的。我呆看着挂钟,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直到第七天,可我依然没有办法。七天像七世纪那样漫长,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肯定会有很多人选择待在这里。现在头顶的天空没有太阳,蓝得像是一片撑起无数船桨的大海。我就坐在楼顶,环视了不到一圈,又将头埋在膝盖间。之前是和朋友背靠背一起等天亮,现在我一个人守着落幕,等待着上帝的旨意。

“小航,看到院子里外的那些已经开始落叶的枫树了吗?喜欢天空的鸟儿是不愿在那里久留的,高贵的小雄鹰甚至不会在那里落脚。你知道吗?”艾达奶奶走到我旁边说。

“可,我没办法离开这里。”我只是回答,没有任何动作。

院里外是有很多枫树的,可能没有得到足够的供给,现在盛夏就已经被深秋的感觉染满了。我常常看着它就想起爸爸妈妈,就是一个莫名的节日,他们带我到了一个小海岛上。那里四周包裹着蓝色,像一个蓝色蛋糕上的一小粒樱桃,岛上有很多我从未见过的植物。大部分都带着热带花卉独有的浓重香气,渗入心脾,使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微笑起来。我们一起在那里种下一颗枫树,树应该不能喝海水的,我就将带来的淡水浇给它。抚摸着它幼小的身躯,想象着它长大后的模样。爸爸告诉我枫树代表永远在一起和……虽然这里不适合它生长,但一旦它活了下来,就一定会变成永恒。

艾达奶奶是疯人院里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在她脸上总是能让人看到善良的字样。她本是美国人,嫁到中国来的,不幸的是却因被疯进了疯人院,她说自己已经认命了。认命就说明她彻底读懂了中国,她曾经想过就算出去也是无家可归,留在这里,至少还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街头啊。自己的儿女为了抢夺她与丈夫辛苦积攒下的百万家产,竟做出了这种天杀的事来,可她却一点怨言也没有。只是有时用深蓝色的眼睛看着熟悉的得不能再熟悉的风景,发呆叹着气,像是在埋怨自己的命运或是担心自己的儿女。

院里的许多人大概都有同样的经历,他们都是清醒的,根本没有疯。将他们送进来的人,才是真正疯狂的。艾达奶奶告诉我疯人院里大概有一百多人,老人和小孩居多,还有一小部分妈妈级的人。在这个名不副实的疯人院里,他们相互照顾着,因为大家都是被亲人排斥的,从未有亲人来探望过,都同病相怜。有些确是疯人的人也都慢慢好起来了,院里安静得根本不像是一所疯人院,更像是一个邻里和睦的居民小区。如果将疯人院的牌子去掉,应该会有人这样以为。

而他们清醒过来以后,也大多不愿再出去,找自己的亲人诉苦或开始全新的生活。我猜其中的原因是像陶渊明一样,想过隐居安逸,不问世事的生活。也许这里曾经囚禁过很多梦想,很多愿望,它们不断累积膨胀,但这些都在不知不觉不痛不痒的状态下,升华成了一种安于当下的至高境界。这里远离了那个满是陷阱的人群,远离了喧嚣,远离了伤害。对于看透奢华,甘拜于平凡的他们来说,这种生活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可我做不到,我只是认为自己不该待在这种地方,更不可能在这里度过漫长的一生,绝不。爸爸妈妈还在等着我呢,就算是死,我也不愿死在这种地狱式的地方,再怎么说我也是E-wing集团总裁和顶级杂志首席编辑的儿子。每次失落,只要想到这里,我就又会努力让自己坚强起来,用微笑去迎将要发生的事。

艾达奶奶见我不说话便转身走开了,我抬起头,望着天空,惊喜地发现楼旁竟然藏着一架摩天轮。从我进入疯人院,一直都未曾注意到这些,我突然想到爸爸曾说的一句话:逆境本来就是美的一种依存体,只有安静下来,才能发现。我很虔诚地仰望着,信徒一样膜拜,听别人说,每个仰望摩天轮的人,都是在仰望幸福。它就是幸福的载体,不知道这架摩天轮,是否能转起那么多人的幸福?希望可以吧!

这时,一群大雁摇着轻盈的翅膀,排成“人”字。从这里的天空划过,向着南方飞去,那么优雅,那么协调,不留下任何痕迹。它们安静地摆着翅膀飞,像是风雨都不可动摇,执拗地飞,飞向很多人都羡慕的南方。它们不远万里长途跋涉,每年一个来回,有人都看累了,它们不累吗?我不禁想问为什么它们要排成“人”字呢?为什么候鸟要飞向南方?为什么每年都在重复着这样的事?我在世界这个词语旁打下一个大大的问号和叹号。或许生活本来就有太多的问号,并不一定非要得到一个标准答案。

“如果候鸟失去了南方,眼睛无法改变焦距,又会怎么样呢?”我自言自语,“我真的该走了,这夜应该会很美。”我说这句话时,发现天已经灰下来了,大雁也都飞到了目不可及的远方了。

“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笑着面对。即便有一万个理由要哭,也要在笑过之后。笑,才是强者的标志。”我想起爸爸的话,天空突然出现爸爸的头像,不是灰色的,我对着天空微笑了一下。

天际终于迎来了夕阳的最后一缕余辉,黄昏被直接跳过,这是满天星光的前兆。天空的最后一个缺口被黑暗渐渐闭合了,又到了一个雷同的夜晚。似乎无数个夜晚都是在不经意间,匆忙逃过去了。阳光早早照到地球另一边,而月亮却迟迟不愿出来,在云中躲闪。等着群星璀璨后再登台亮相,赢得无数的星光。月亮像是一**打灯,照着并不缺光亮的夜空,吸引众人的眼球。

我在门框后窥视着这些,是行动的时候了,我对自己说。院管楼的灯闪了几次,才全部熄灭了,我便开始策划。以我前几次逃亡的经验来看,从楼前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前面的每个角落都被摄像头的视线给包揽了。大门的缝隙连老鼠都钻不过去,而且那么大的一片空地,想不发现都难。楼后却没有这些,只有从窗口逃出去了。我小心地翻腾着房间,生怕吵醒睡在隔壁的人。最后找到了一条绳子,很细,但足以支撑住我了。虽然还散发着一种霉臭味,让人感到不比寻常的恶心,但只要能救命就好了。

房间只有前面才有窗户,而向后的窗户只有楼梯折口才有。我小心地打开房间门,探出头去,巡查的人在走廊走来走去,比机器人还死板。当他走到走廊尽头时,我连忙低下身子跑到楼梯口,下了九级阶梯,到了楼梯折口。先是抚平了自己的心跳,然后开始查看救命的窗口。每个窗口都有保险窗,被铁条封死,但如果一个人逃亡的欲望达到上限,又有什么能够阻挡得了呢?那些铁条不知经过了多少年头,像是几百年前装上的,锈迹斑斑。雨水淋在上面,将铁锈冲刷到白色的墙面上,血迹一样渗进墙面,入墙三分。尽管是这样,硬度似乎不会因为生锈而变化多少,坚硬依旧。幸好,还有天在帮助我,窗上有一根铁条因年久失修,被腐蚀断开了。而断开的部分,更像是人为的,可以清楚地看到被工具夹断的痕迹,这大概是前辈留下的。

我用手手握在断口的两端,用力想将它们掰开。费了好长时间,都没能将这根被腐蚀断开的铁条弯曲,看来生锈的铁也没那么容易弯曲。我只好放手,它们又牢牢地和在了一起,一点都不尊重我刚刚卖出的力气。月光从走廊穿过楼梯口投下来,笔直地照在了一个废弃的消防柜上。消防柜被锈完全侵占的柜门,小风吹过,咯吱咯吱作响。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小声去打开柜门,找一些能派上用场的工具。尽管我很小心,可声音的频率还是划出了一条近乎完美的抛物线。一打开门看过去,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东西,除了空气。我有点失落,又仔细审查了每一个角落,发现了一个玻璃瓶。玻璃瓶没有任何污渍,还装着干净透明的液体。我小心地拿出来,看了上面的标签,竟然是浓度百分之二十五的盐酸。

这让我感到很欣喜,有了盐酸,铁窗就不成问题了。我回到窗口旁边,将盐酸瓶小心地打开,倒在那根铁条上。很快它就被腐蚀殆尽了,我就在这里不费吹灰之力,打开一个口,探出头向楼下看了一眼。楼下像是黑暗支配者的嘴巴正在慢慢张开,两只瞪圆的眼睛紧紧绑住我,迎接我这块久违的美味。我甚至看到它满是牙垢的利齿,紧凑地排列着。可以想象到它咀嚼我的身体时那享受的模样,粘黏恶心的唾液让我胃里泛酸。

我不敢再想下去,也没再犹豫,直接将绳子牢牢记在了窗户上。身子先探了出去,我的双手紧紧抓住窗户上的铁条,然后我用力将双腿也拖了出来。站在窗户之上,吸了口气,又开始顺着绳子一点一点向下滑。可这些简单的动作,行动起来可没有那么顺利。手一开始就有点疼,怕是支撑不到楼下了,还是向他们求救吧,这个念头还未生成,就我被立刻打消了。刚下到三楼时,不好的事情发生了,绳子已经到头了。我真后悔刚刚没有检查绳子的长度,可后悔有什么用。现在已经没力气再爬上去了,就在绳子的这一头坚持着。没办法,跳下去很可能摔个半死,不跳,还是会坠下去。我向下看了一眼,感觉它已吻到了我的脚踝。我的手开始颤抖,难耐的疼侵入心里面,只感觉害怕。

脚下突然像是有了着力点,我小心地将左脚踏上去,那大概是三楼的窗户。左脚站稳之后,才将身体的重心移过去。可仍是上不去下不来的两难境地,我抓紧绳子,试图爬上去。但绳子却因为沾了水变得很滑,我竭力支撑住身体,即使再坚持一秒也好。也许会有奇迹出现,但我等到的不是奇迹。就在我脑袋因极度恐惧而短路的一瞬间,眼前的画面突然闪动了一下,绳子断开了,我紧闭眼睛。这跟坐过山车或蹦极的感觉一点都不同,要可怕一千倍。

“救命啊,救命啊!”我似乎是在下坠时才清醒,便大叫道,“快救我。”

我不知那一刻怎么就喊了出来,可能只是想救自己,我安慰自己那不是软弱,也不是逞能后的退缩。落下的那刻我正好被几条胳膊接住,原来那帮人根本就在楼下看着我,看我如何坠下来出丑。不过还好没有受伤,万幸万幸。还没等我休息一会儿,其中的一个人用胳膊夹住我的身体,把我带上楼,那样极不舒服,我挣扎着叫道,“放快我下来,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路的。你们这群坏蛋。求你了。”

那个人把我当玩具娃娃一样随便地夹在胳膊里,我被夹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不过他松了一点儿,我又后悔了。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厚重的汗臭味,使周围的空气都变得让人窒息,不知是几百年没洗过澡了。对于这种人,不知跟他在一起的其他人是什么感觉。我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堵住鼻孔,屏住呼吸。这时,我真想在他胳膊上咬上一口,不过想来也太恶心了,便没这么做。他们倒挺悠闲,边走还边聊着天。

“你们说,纯品威士忌加白可可酒好喝还是加雪碧好喝?加白酒呢?”一个人说。

“这个问题需要尝一下才知道,不过我觉得最好别加白酒,喝不下去啊。”另一个人接道。

“待会儿我们就下去喝酒?庆祝我们又一次拦截了这小子,怎么样?”“这主意不错。”

“我来告诉你们吧,是加*****比较好喝,好喝到你会吐血。”我说。

“那是什么东东啊?”他问这句话时,我差点要笑出来了。

“糖粉啊,你们要不要试试。”我说。煎熬了一会儿,终于到了楼上我的房间。

他们把我带上楼后,将我放在窗口旁。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右手就被一个人抓住了。我的手腕被握得很疼,几乎要叫出来了,声音刚刚跑到嘴边,又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用手铐扣住我的手后,才松开,将我锁在窗上了。可是他们用的手铐型号太大了,铐住脚还差不多。我的手只是向后回了一下,就完好地出来了,根本没想挣脱呢。我正揉揉手腕,突然想到他们还没有离开,立即又将手放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到院管对我做了一个阴险的笑脸,我也苦笑了一下下。但不巧的是全被他们看到了,院管又拿出了一个小一点儿的手铐亲手重新拷上。真不应该那么早把手拿回来的,这群笨蛋真是的,我想。

“小子,今晚就拷你一晚,看你还敢不敢逃。要是还有下次,就把你给吊起来。”院管冷笑着说。

“不敢啦,借我一百个胆也不敢了。放开我好不好?这样我怎么睡觉呀?”我胆怯地问道,声音很小。

“随便,站着也是能睡的,比吊起来好受多了。别挑了,你现在已经不是E-wing集团的贵公子了,就先将就着吧。”院管压着声音说。

“为什么不是?等我出去了,一定要你们好看,哼。”我说,他们全然不理会我这种威胁。

“求你了,我再也不敢了。我想上洗手间,快放开我。”我央求道。

他们还是不理我,我开始大叫道,“喂,快放开我,放开我。连远古人都知道用树叶来遮羞,你们又何必不要脸呢?天生我材必有用,而你们的唯一用处就是干坏事。坏蛋,无药可救了,去死吧……”任凭我怎么骂,可没一个人说话,我只好安静下来了。

院管直接带着他们离开了。我试图挣脱,可是手铐毕竟是金属做的,如果被我轻易打开,就太不给它面子了。无论怎么费力,都是无济于事,遭殃的是我的右手。我在手铐上嗅到了生铁冰凉的味道,让人极不舒服,我感到脑袋有点儿发烫,蒙蒙的,只想睡觉。月光刺着我的眼睛,我没力气去挡,靠在胳膊上睡下了。他们下楼的声音,十二分的呆板,就像教堂里挂的摆钟一样,可以说是死板。而且催眠效果也不错,还没等声音停下,我就已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还不知是如何缓冲的呢。

头蒙蒙的,眼前光芒一闪,我醒了过来。竟发现自己睡在车里,爸爸妈妈坐在前排,爸爸正开着车。反光镜上系着的娃娃球晃来晃去,如同精灵向我微笑,我记得那是我前一天亲手系上去的。一个好朋友送我的,他说那是开心的护照,有了它伤心就不敢来侵犯了。我很高兴地接下了,如获至宝般将它系在了爸爸最喜欢的这辆车上。眼前的这一幕我太熟悉了,明明就是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机场时发生过的事,可后来发生什么我就一概不知了。那些像是一场很长的梦,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梦里是什么角色。

那天,我们正要赶到机场乘飞往纽约的飞机,离开这里。打算全家搬到纽约,必要时再回来,因此我们住的摩天楼没有卖出去。就在前一晚,我因为偷试了一杯爸爸珍藏的黑咖啡,夜里太清醒了,便打飞车游戏打了一个通宵。一夜不知撞车撞了多少次,撞得昏天黑地的,我都快晕了,直到天快亮了才昏沉倒在地板上睡下。仅仅睡了不到三个小时,被闹钟吵醒了,接着妈妈来了我房间,说要赶去机场。我匆忙准备了一下,就了上车。

上了车,我在后排枕着包包又睡下了。就在去的路上,去的路上,好像发生了车祸:爸爸开着车,在红灯路口开始减慢速度。一辆红色巴士闯了红灯超速行驶,正面冲来,迎头撞飞了爸爸的车。我努力回想,可怎么也无法想起更多的事情来,直觉得到红色巴士不是偶然。这些根本就像是一瞬间硬塞进我脑中的画面,好像从来都没有经历过。但感觉太真实了,让我不得不当作现实相信。

我没再想下去,立刻趴到爸爸耳朵旁,提醒他小心点儿开车,他笑笑说,“小航,今天怎么突然变的这么懂事,啊?”这要是爸爸真的夸我,我会高兴地跳起来,可现在全然没了兴致。不能让车祸发生,我对自己说,看好每个路口,每个路口都可能纵出那个红色的恶魔。

“我想,我们能不能先停下来,到下午再走呢?我好累好饿啊。”我小声地说。

“我们还要赶时间到机场呢,再耽误时间有可能误了飞机。累了可以在后面睡一会儿啊,而且后备箱里我放的有零食,待会儿到机场拿给你。”妈妈看着我,微笑着说。

“这样确实很没理由,可你们真得停下来,不然会发生车祸的。”我认真地看着妈妈的眼睛说。

“别乱想了,好端端的,怎么会出车祸呢?”妈妈安慰说,“你是做恶梦了吧。”

“可……”我欲言又止。

他们太把我当小孩子了,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我也没办法,只能祈祷千万不要发生车祸了。车还在开着,路上有无数辆车,像流水线一样行驶着。天空突然暗了下来,我惊了一下,把头探出车窗去看怎么回事儿。阴云袭来,笼罩天空,大概是要下雨了。不知是夏天太过善变,还是要给不好的事情做些铺垫。我将视线向下移,看到的是写字楼,整栋楼空空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楼上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只有一些快速跳动的数字,看不清楚。随后我瞥了一眼手表,显示的是二十二时十七分。我在昨晚调的时差,这是现在纽约的时间。可是我忘了上海和纽约的时差究竟是多少,天哪,早知道就不调了。

我问了爸爸,他告诉我现在是九点十八分。红色巴士出现的时间应该是九点二十七分四十一秒,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竟可以精确到秒。我数着每一秒,让每一秒都准确地从我嘴角流过。果然红色巴士在前面的一个红灯路口恶魔般地突然出现了,我大叫了一声,“爸爸,小心红色巴士。”

就在我喊出的那一秒,巴士开足了马力,飞一样直冲了过来。快得几乎要将斑马线给掀起来,完全没有半点躲开的机会。爸爸急刹车的声音弩箭般射进耳朵,惊飞了路旁树上的一群不知名的鸟儿。我立即闭上了眼睛,用双手捂住,感觉车子飞了起来。我被安全气囊弹开,狠狠地摔在地上昏了过去,而爸爸妈妈却死死地被卡在车内。车子被撞的翻了几番,才肯停下来,它在空中完成了一道完整的弧线。我从身体中出来,站在路旁。分明地看到红色巴士副驾驶位置上竟然是叔叔,我们唯一的亲人。它飞速从我眼前开过,一时间,我吓傻了。死神也就是这样不知觉来,不知觉走的。我终于突然明白了,院管说我已经不是E-wing集团的贵公子了,难道他们都在车祸中离开了?而后来,是叔叔接手了E-wing?

这些我都顾不得,忙不迭跑向被撞飞的车子。车子落定摔在大路中间,车身的玻璃全部破碎了,只是还被铁网粘住不放。透过被撞的破烂不堪的车门,我看到那个娃娃球死一样的悬在那里,没有任何动静。妈妈的手伸在外面,手里还握着一块去了包装纸的巧克力。爸爸妈妈的脸我已看不清,血开始从车里流出来,在地面上涂出只有我能看懂的字符。一闪念间,所有之前美好记忆的图片和声音都被疯狂还原,充塞眼前的空间。我双手紧贴耳朵,用泪水模糊那些画面,揪心地哭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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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努力想将爸爸妈妈从车里拉出来,可我使上全力也没能拉出他们。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卡在车里。更恨自己明知道会这样,却没能阻止一切,一种液体瞬间决堤般涌出眼眶。这时,我真希望上天会下一场雨,我不希望任何人看到我哭,尤其是爸爸妈妈。地上突然满是鲜血,慢慢流到我脚下,染红了我的白色休闲鞋的整个鞋底。沿着已散开的鞋带蔓延,我蹲下来,伸手去系。血粘到我手上,我放到眼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就在这一刻,再有人告诉我上帝是偏爱好人的,我绝不会相信。因为上帝不会给好人任何特权。即便给了,特权用尽的时候,好人的基本权利连坏人都不如。世界的天平早已倾斜,要求公平,只能待在天平中央,我这样想。

雨一直都没下来,天空灰的很讲究,像是在嘲笑我。我就在那里站着,过往的身影匆忙流动着,没有任何停留的意思,只是投来匪夷的目光。你们就不能帮一下忙吗,我狠狠地大叫了一声。声音扩散到城市的每个角落,可没任何人回应。一阵莫名的大风刮过,吻干了脸上的眼泪,却带出了更多的泪。一滴泪从我脸上划过,流至下巴,滴了下去,声音大得连我都吓了一下。我低下头一看,是被妈妈的手接住了。泪滴在手掌之中滞留着不肯离开,我立即握住妈妈的手。依旧保留着可以温暖我的温度,我再次哭了。我知道,就算我的心降至零下一度,妈妈的手也会保持在零度,来温暖我。

约莫十分钟后,警车终于赶到了,但爸爸妈妈因流血过多已经休克了。我的身体就躺在路边,嘴唇发紫,先被救护车带走了。他们一下车就跑向这边,没看到我似的向我直冲过来。我双手抱着脑袋蹲下,没想到我没有被撞到。我又伸手去捡护士落在地上的绷带,可怎么也碰不到。他们用一些不知名的工具打开了车门,从车子里救出了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已经面目全非了,血迹占满了整张脸,但我永远认得。接着,两副担架把他们送上了另一辆急救车,进行了简单的止血包扎,便开走了。

我本想和爸爸妈妈一起上车去医院,奇怪的是我没办法上车,他们也看不到我。唯恐不知道他们在哪家医院,我就跟在救护车后跑。急救车跑得很快,所有车都为它让道。我使出浑身力气,去追那辆车,可它很快就变成了一点,在拐弯处消失了。而我依然跑着,什么都不去想,只想追上那辆车,只想这样。一种眩晕涌上了额头,身体在这一刻完全瘫痪。我跌在路上,只瞥见一眼暗灰色的天,就昏了过去。

我没有任何感觉,只是睡着,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太阳的光芒显得没那么耀眼,甚至可以说是萎靡。我用胳膊撑住身体,站了起来,感到脑袋好疼,便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接着我向四周扫视了一下,让我锁定视线的是刚刚发生车祸的地方。脚步不自觉地向那里迈去,走近一看,血迹早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只留下一点儿浅浅的痕迹,完全看不出这里曾刚发生过车祸。这就是路,任何人走过,都不可能留下太深的痕迹。哪怕你是总统、首相或联合国理事会会长。

这里是平时最繁忙的一条街,可今天却安静的听不到任何车辆的鸣笛声,甚至广告宣传的音响都被停放了。这种反常不可思议得有点可怕,随后我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向前走,想着一些事情:车祸发生的那一刻,我看得清清楚楚,脸上有刀疤的疯狂男子和副驾驶位置上的叔叔,都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们。红色巴士居然被卸了车牌,车身与普通的车根本没什么区别,明显是不想让目击者找到。其中一定有不为人知的阴谋,但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必须要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得去叔叔家走了一趟。

我刚走到叔叔家时,大门是紧闭的,院子内像是很久都没有打扫过。盆景都枯萎了,地砖缝隙都长出小草,地上到处都是灰尘,一副破败的模样。我走了进去,厚厚的墙壁都没阻拦我。走进去,里面扔满了各种食物的包装纸,好像被遗弃了一样。院内的一条狰狞面目的大黄狗正舔舐着一只小鸟的尸体,羽毛在它嘴里颤动着,最后只剩下几根血迹残留的羽毛上。也许小鸟只是为了完成一个小小的夙愿,得到一点儿食物而已,却付出了几多鲜血。我又回到大门口,站在那里等着,过了好一会儿叔叔才回来。他一进大门就生气地将外套狠狠扔在地上,扬起了一阵风尘。他没说一句话进了屋,刚进屋就有电话打来,叔叔懒得搭理,就按下了免提。然后重重地摔到沙发上,听电话那边说些什么。

“张森,我想知道一切还顺利吗?”电话那边说。对我来说,这个声音虽不熟悉但也不太陌生。

“你不都已经知道了吗?用得着再问我一边?”他有点恼火地说。

“我就想从你口中听到结果,毕竟这个结果对你没有坏处,只有好处。”

“想知道结果是吧?好,那我告诉你。我哥和嫂子都被卡在车里,小航被安全气囊弹开了,昏了过去。现在,他们都在第一人民医院躺着呢。这个结果在你意料之中吧。”叔叔冷笑着,压低声音说。

“其实我都是在帮你,还有事要拜托,你去将张航也解决掉吧。有他在,一切都没那么容易了。”

“可他只是一个未满十岁的孩子啊,又做不了什么,你至于连小孩都不放过吗?”

“不至于。我现在告诉你,之前我跟你谈条件时,给了你特权,但你没要。现在就只能听我的,E-wing集团的接班权必须给我拿到,不然你知道后果的。”我想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快要射出箭来了。

“我现在只需要一个亿,你快点给我。”

“你要是有了你哥哥的身价,一个亿算得了什么呢,想想吧。我会给你的。”

我来不及再理会叔叔,就赶紧赶到医院。没人能帮到我,我几乎是跑遍了所有的病房,才找到爸爸妈妈。可都太晚了,我就站在病房门口,看着他们躺在那里,喊了一声“爸爸妈妈”。这时,医院已经下了两份死亡报告,我在医生办公室看着那两张干巴巴的白纸,一下子哭了出来。但死亡报告是需要亲属签字的,我们就只有叔叔一个亲人了。医院就立刻打电话给叔叔,叔叔很快就奔到医院,奇怪的是他还带着一个皮箱,不知他是要做什么。他找到医生,递给医生两张纸,医生不解地接过看。我也凑上去,看到,一张是40万的支票,还有一张纸上写着七个字:下三份死亡报告。

看到那七个黑笔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叔叔很依赖爸爸,不懂的独立,但在爸爸眼里叔叔排在第三位。他竟然毫不犹豫地一连在三张死亡报告上签了字,微笑着递到医生手里。接着到了我待的病房,把我放进那个皮箱带出了医院。随即回到家里,将我抱进房间,放到床上。我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但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让自己醒过来。他走到电话旁,话筒贴住耳朵,打了一通电话。

“现在张航就在我家,我只想要他好好活着……”

看得出叔叔还是很在乎我的,他不想杀我,尽管杀我只是伸伸手的事儿。也许是因为在我们之间,有着一种不可剔去的东西。就算这样,看到这些,我依然无法原谅他,永远都不可能。不是因为他怎样对我,而是因为如何对我的爸爸妈妈。只不过我无力再做些什么,就算打他,他也不会有任何感觉。就像在草人身上玩针灸,扎得再多,都没用。他们都说我很极端任性,一旦被我打入黑名单的东西,永远都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而现在,叔叔就在里面。而且,被压在了黑名单的最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