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一个人住,并不会寂寞,寂寞是想念一个人的体温,却必须回到一个人的冷清里。
天气不比往年,竟然越来越冷,我抱着泰迪熊宝宝蜷在被窝里,盖了厚厚两层被子,依然睡不着。索性爬起来,关上所有窗户,打开电脑显示器时我犹豫了一下,逸羽近来很少在线,前天在□□给她留言,她问我怎么知道她在,才明白原来是隐身。
坐在电脑桌前,单手支着额头,我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关上电脑显示器。从抽屉里拿出两本字帖。
昨天在不释卷选钢笔字帖时柠檬告诉我北方冰冻非常,姚远去的地方太偏,电话信号时常中断,连水电都无法保障。
这么多人在危难中挣扎,而我仍在儿女情长。
翻开字帖,我沉下心一笔一划的写,慢慢思绪剥离,眼里只有字,一行叠一行,似乎我从小到大都没这么认真练过字,认真到忘记时间。
窗子里映入浅浅的光,投在桌面的字帖上,楼下不时传来车子启动的声音,我站起身拉开窗帘,晨曦微露。
伸伸腰,有些头晕目眩,我扶着衣柜站稳了,不再看桌上的字,转身蜷回被子里。休息两个小时,就该去上班了。这么想着,也不管风吹乱了写满字的纸,一行叠一行,我怎么没发觉,满满写的都是老婆你好吗,老婆我想你了。徐逸羽……徐逸羽……
主任将我交给他的申请表翻了一下,没有立即表态,几根肥肥的手指在桌面上不停的敲,似乎在思考。等了好一会,他才说:“去叫安璇进来。”
“这是我主动申请的。主任。”我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稳,以显出自信:“我自愿去灾区采访。新闻联播也说,这是一场战斗,我们记者难道不应该站在最前线吗?”
“去叫安璇进来。”主任看着我的申请表重复说。见我不动,他才补充:“昨天她也交了申请表,我还没有递上去。”
和安璇一起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已经一个小时过去,我们俩就像说客,反复表示一定注意安全注意报社形象,主任终于答应帮我们把申请表递交给社长。
我和安璇相视一笑,不必再问彼此什么,因为都一个心思。
“我们没有任何借口。”
天台的风很大,我坐在台阶上,伸长双腿,将昨夜的字折成纸飞机,载着你的名字,飞出我的视线。
安璇上来找我,说我手机响了半天。接过来一看,是老妈。
打回去听妈妈说说话,她说下个月要过新年了,这几天如果C城天气好,就把被子床单都清洗一遍,干干净净过新年。
“好。等休息日,我就洗。”我撒了个娇,觉得还是该告诉她:“妈,这阵子到处都冰冻灾害,我跟报社打了申请,去灾区采访。”
“啊?危不危险?”妈妈在电话里着急。听我信誓旦旦的保证之后,她只得交代:“你是职责所在,我们不拦你。你好好的去,好好的回来。自己注意安全。爸妈等你回来过新年。”
挂了电话发觉安璇一直拉着我的手,天很冷,可她的手心是温暖的。
“姚远在北边,比这儿还冷。”我把她的手举到唇边,哈口气:“你给她打电话没?听柠檬说很艰苦。”
“嗯。”安璇蹭着我坐:“我想给她寄件大衣服,她说寄过去肯定堵在路上,现在交通都冻住了。她在那儿买军大衣穿。”
“姐……”我挨着她问:“你们当初……”
“她的心就跟她的名字一样,太远。”安璇悠悠叹口气:“我只能放开手。与其栓在身边,倒不如远远的,看着她快乐,希望她幸福。”
“现在她回来了。而且我能感觉到,她带着一颗心回来了。”我握紧安璇的手:“这一次,别再让她走。”
“你以为婚姻是儿戏吗?我们必须对自己做的每一次选择负责。”她站起身,摸摸我的脸:“我还有稿子,先下去了。你吹够冷风也赶紧下来写。”
发了一会呆,手机收到短信,安璇写道“如果她不回来,你预备怎么办?”
我知道她问的是谁,拿着手机摆弄一会,诚实的回答:“我会在心里抱抱她,然后放开。”
拨打越洋长途,深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味道,灌进身体里。
电话传来熟悉的声音:“喂~~”像天台的风,模糊的凉,落尽了秋。
“Hi!是我。”我站起身,慢慢踱步:“你回住处了吗?”
“……”她沉默一会,轻声回答:“我在同学家。住处离学校远,大雪封了路,来回不方便。”
“噢。”我走到天台尽头,看到几架纸飞机,落在斑驳的光影里。“早点睡。”
“嗯。”
“逸羽……”我半蹲下来,拨弄地上的纸飞机,手指滑过她的名字:“学业顺利。还有……我想你了。”
“嗯。”
一月下旬,北方的气温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铁路冰封,航线冻结。南方竟然也出现了罕见的雨雪天气。全省大范围大幅度降温,C城也未能幸免。
安璇在社长办公室争取“上山下乡”,范良在火车站拍摄大量旅客滞留情况,师姐和阿色到学校慰问采访,将好心人托报社捐赠的冬衣送给贫困学生。我提交好刚写完的稿子便在互联网上飞快的浏览新闻,收集各地资料。突然看到大洋彼岸长时间暴风雪造成人员冻死现象,心里咔嚓一惊。
打开msn给逸羽留言,嘱咐她添衣加被,她的头像突然亮起,显示上线。
“呵呵,你在啊。”她说。“给你发照片好不好?下了好大的雪,昨天放晴,同学家的草地都被大雪淹没了,我们堆了好漂亮的雪人。”
“好啊。”我发过去期待的表情,接收她发来的照片。
雪白的地面,低矮的栅栏,深深浅浅的脚印尽头是两个手拉手的雪人,雪人旁边她和她明媚的笑。
“小樽……”逸羽发来信息。
“嗯。照片很漂亮。”我敲打键盘:“如果你长得和雪人一样胖乎乎的,多好。”
“小樽……”她重复。
“我在。”
msn显示她在输入信息,等了一会,没有发来。再等一会,还是显示输入信息……
安璇拿着几张纸走进来:“上头批下来了,我们可以去灾区采访,不过就在本省。你回去准备一下,后天出发,去乡间。”
“好。”我答应一声,再转回头看屏幕,逸羽的头像已经显示离线,对话框上写着“没什么。我睡了。晚安。”
当天下午报社开会做总结,并安排各个线路的采访工作,我和安璇由于早已申请,会上正式公布将派我俩到一线采访,师姐和其他师兄弟负责市内报道。编辑部将策划内容给到各路采访线,筹划完毕会议结束,天色早已擦黑。
回到家还是冰冷的四壁,我找出大背包,一件一件收拾衣服,想起上次去边境采访时逸羽给我熨烫衬衫,我还环着她的腰笑笑说以后出差都有人帮我收拾行李了,真幸福。
真幸福。那些过往。
捡好行李物品,我打开电脑,想着天台上的纸飞机,想着她淡淡的回答,还有她在msn上欲言又止。是什么让你徘徊,心疼你说不出口的话,心疼你困住自己,那么,让我说吧,我帮你,说出来。
打开Email,我逐字逐句敲打,慢慢有水雾模糊视线,冷冷的风缭绕指尖,热泪瞬间冰凉,一滴一滴,都落在键盘上……
小狐狸,我亲爱的小狐狸精。
我在收拾行李,想起曾经答应过你,出差之前,要给你发邮件,于是打开这个蓝□□面。你会看到这封信吗?我等你打开。
有一天晚上,我办完事回家,已经很晚了,我坐在出租车里,看沿途行人稀少,看街边路灯成行,走到我们挽手去过的花鸟市场,夜空飘起蒙蒙的雨,车窗一点点一点点模糊起来,出租车的广播里传来不知名的曲子,我纵容自己,沉浸在这样的意境里,凌晨零点13分,我给你发短信,说我想你,发到你在C城使用的号码,虽然那个号码,我已经帮你消户很久了。
那时你在同学家,开心的日子,喜欢你难得的放松,今天在照片里看你和朋友们轻松无忧的笑,在心里为你开心。
这封信一直写到这里,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发送出去,好舍不得,就这样放开我们的感情。
记得你出国前我和你在楼下散步,我曾说,如果有一天,你认真想和我分开了,就慢慢的慢慢的拉远和我的联系,我也会慢慢的慢慢的明白。是的,慢慢的慢慢的,我就明白了。
我就要失去你了吗?这么想着,都觉得很难过,竟然还有些自嘲。我想你在心里还是喜欢我的,然而你对我们的未来犹豫,也对身边的际遇犹豫。远赴求学的道路这么辛苦,我想给你许多真心的鼓励,让你觉得不孤单,让你感到温暖,让你相信我那么认真的爱你。
可你说,感情淡了,就要说出来,不要让它耗着,亲爱的,我感觉不到你的感情了,它淡了,对吗?
我对安璇说,我想用力的抱抱你,然后放开,放开我们的感情,因为我心疼,看不得它这样耗费了所有的热情,最后弥散,我希望日后你想起我,想起你经历的这段感情,你会微微笑着觉得还有点温暖,而不是,觉得我纠缠。
为什么写这封信,会想起一句古老的成语,壮士断腕。也许和最爱的人道别离,自古需要痛定思痛的勇气。所以我知道,这封信发出后,我一定会后悔,一定会哭,一定会很难过,可我又能怎么样呢?
天色又暗了,也许一会儿会下雨,这几天C城好冷。
好希望我们仍然有缘分,在若干年后,一起喝咖啡,我带着你送给我的围巾,与你相视而笑,如远归的老友,始终如一。
我将这封信,来来回回看了数十次,擦干眼泪,点击发送。亲爱的老婆,再自私的说一次,很爱很爱你,希望,你幸福。
樽
2008年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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