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鸳怎会不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哪怕一丁点的差错,都有可能引祸上身,让他再无翻身之日,但有时候,往往只有铤而走险,才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所以在说出那些话时,他的神情无比诚恳认真,哪怕是毫不相关的人,都会被他这份执着所打动。
宣远帝的神情里也不禁露出几分动容,在他眼里,自己这个儿子从来就对权势没有兴趣,遇见能出头露脸的事都会远远站在后面,唯一一次主动请命,也是长途跋涉出使燕国这桩不讨好的差事。虽说平日里甚少参与朝事,多少有些玩物丧志的模样,但身为庶子,无争名夺利之心绝不是一件坏事,所以他也是宣远帝最为放心的皇子。明知希望渺茫,至少这份心意还是真的,宣远帝叹气一声说道:“难为你能去费这份心思。”
东方鸳拱手说道:“儿臣只希望太子殿下能尽快康复,只要能对太子殿下有益处,即便赴汤蹈火,儿臣也在所不惜!”
“倘若人人都难像你这般忠心,便也不会落到现在这般田地了。”宣远帝长叹一声,神情里充满落寞。
“父皇不必担心,太子殿下乃我大郑储君,未来天子,受九天神佛庇佑,定能逢凶化吉,消灾解难。”东方鸳向虚空拱手,道,“上苍若是应允,儿臣愿代太子殿下受过,只求太子殿下能平安无事。”
那方子不管是真是假,至少东方鸳这些话已经打动了宣远帝,他从龙椅上站起来,走到东方鸳跟前:“鸳儿,你与太子都是朕的皇子,在朕心中你们并无轻重之分,朕年岁渐长,倘若你们都能平安无事,朕也就可以安心了。”
这几日宣远帝每每见到东方平缠绵病榻,痛苦不堪的模样,愈发觉得权势也罢,名利也罢,都远不如一副康健的身体来得重要,倘若病痛缠身,便是高居帝位、坐拥天下,又有何用?宣远帝不止为东方平担忧,也同样为自己担忧,他已不再年轻,岁月飞逝带来的衰老已越来越明显。他越发恐惧病痛,也越发恐惧死亡,所以昨日他又宣旨让天辰子炼制新的丹丸,他迷恋这种精神焕发的感觉,现在在他眼里,后宫三千佳丽皆已没了颜色,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冯昭仪在死后也仅仅只吩咐了礼部去操办丧礼仪,而他唯一所关心的,唯一想要的,就是年轻与长寿。
东方鸳早已将这一切都看得通透,但他没有在脸上显露出分毫,只是依旧那么恭敬地说道:“父皇正值壮年,声势如日中天,朝堂百官无不爱戴有加,儿臣只愿追随父皇左右,为父皇效犬马之劳。”
宣远帝听了十分欣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正欲开口说话,李自忠推门躬身走进来,说道:“启禀皇上,御医沈云朝带到,正在殿下等候宣见。”
“宣他进来。”宣远帝一边说话,一边走到龙椅坐下。
“宣御医沈云朝晋见!”李自忠高呼一声,殿门被推开,身着靛青色仙鹤纹御医官服的沈云朝走进来,依礼跪地拜下,说道:“臣沈云朝拜见陛下,叩见齐王殿下。”
“平身吧。”在过去宣远帝并未在意过沈云朝这个人,虽说是瑞贤王的外孙,但到底年幼,论医术哪及得上那些在宫里侍候了十几年的老御医。因着严守正的事,宣远帝下令彻查御医院,重者押入天牢听候审问,最后恐怕仍难逃一死,而轻者逐出皇宫,贬为庶民,永不得行医。不管是坐实罪名还是被无辜牵连,只要与谋害太子一事牵扯上,都难逃这两个结果,这一连番雷厉风行的举动,让原本热热闹闹的御医院门庭冷落,而沈云朝是少数几个洁身自好的御医之一,再加上他日夜留在永宁宫中侍疾,使得宣远帝对他愈发信任。
“谢皇上。”沈云朝站起来,垂首站在殿下,心中惶恐不安,莫不是那日夜里去找北静王的事叫人发现了吗?若是因为这样连累了王爷,他岂不是成了那不忠不义之人?
宣远帝将那信封递去给李自忠,说道:“沈御医,这里有一张方子,你且看一看,是否对太子的病情有益。”
沈云朝这才松了口气,但心头迷团重重,他跟同位同在永宁宫侍疾的御医早已向宣远帝禀明过,依太子目前的身体状况,万不有再随意开药,这方子又是从何而来?他微微抬头看了一眼东方鸳,不料东方鸳也正在望着他,双眸含笑,神情温和,却不知为何让沈云朝从心底冒起一股寒意。
难道这药方是齐王从宫外带进来的?
李自忠已将药方递来,沈云朝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神情愈加诧异。他原以为东方鸳是想借这个方子谋害太子性命,但从纸上写的几味药材来看,确实是用来解毒的良子,而且药性温和,不会损伤身体。但这个方子并不能,只要是有些资历的大夫,都能开得出来,所以它药性中庸,不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用来解一些寻常毒药都尚嫌药力不够,又怎奈何得了深沁五脏六腑的朱砂之毒?
宣远帝见沈云朝久久没有说话,警惕地皱起眉头:“沈御医,莫不是这方子有问题?”
东方鸳也在一旁露出紧张地神色:“沈御医不妨直说,不必隐瞒。”
“回皇上,齐王陛下,此方确实是解毒的方子,并无异常之处,只是并不适宜用于太子殿下身上。”沈云朝据实说道,他隐约觉得东方鸳晋献这张方子肯定还另有目的。
“即是解毒良方,为何不能用于太子身上?”宣远帝皱眉问。
“皇上,太子殿下所中之毒已深入五脏六腑,非寻常药物可解,此方药性温和,若在中毒初始尚还能有些效果,但是现在……确实太过迟了些。”沈云朝躬身答道。宣远帝脸上浮起失望,尚未开口说话,东方鸳忽然跪到地上,拜下说道:“请父皇恕儿臣瞒而不报之罪!”
宣远帝不知他是何用意,只道:“方子既然没错,你又有何罪,只可惜白费了你一番苦心。”
“关于这个方子,其实儿臣尚有一事未向父皇禀明,求父皇恕罪!”东方鸳把头叩在地上,闷声说道。宣远帝脸色一沉,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说道:“鸳儿此话何意?难道这张方子里还另有隐情?”
东方鸳这才抬起头来,顶着红红的额头说道:“父皇有所不知,那云游方士在离去之前告诉儿臣,此方若没有那一味药引,便也不过是凡尘俗物。儿臣担心此方有诈,不敢将事情全部告诉父皇,求父皇恕儿臣欺君之罪!”
宣远帝越听越是糊涂:“药引?什么药引?”
“据那方士所说,此方看似普通,坊间大夫皆能开出,但却无人知晓此方仍需一味药引。”东方鸳并不直接回答,卖着关子说道,“这药引乃是此方的精髓所在,倘若少了它,两者药效便是天壤之别。”
“既然如此,那方士可有留下药引?”宣远帝迫切问道。
“此药并非药材,也并非任何一种死物,而是……”东方鸳顿了片刻,方道,“而是服药之人的至亲血肉!”
宣远帝神情一怔,便是沈云朝都愣在原地。过了片刻,宣远帝才难以置信地说道:“鸳儿,你说什么,你说这药引是人的血肉?”
“不错,那方士离去之时说得十分明确,药引必须是服药之人的至亲血肉,在煎药之前,先取药引放入罐中以清水熬煮半个时辰后再放入药材,便可使此方成为解毒良药。”东方鸳言之凿凿,但这听上去仿佛像天方夜谭一般的话,宣远帝如何肯相信。他摆了摆手道:“鸳儿非要听信这江湖术师所言,以活人血肉为药引,实在荒唐!”
“儿臣原也是不信的,但事关太子安危,儿臣甘愿割下血肉,成为太子殿下的药引!”东方鸳再次俯地拜下,高声说道。
“鸳儿,你……你说什么?”宣远帝的声音已然发颤。
“父皇,儿臣生性懒散,碌碌无为这么多年,从未给朝堂与大郑做过任何贡献,太子殿下宽德仁厚,儿臣相信太子殿下将来必会成为一名勤政爱民的仁君,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儿臣也愿一试,求父皇成全!”东方鸳三次拜下,额头叩在地板上发现清脆的响声。
宣远帝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神情里充满震惊:“鸳儿,此事不可玩笑!”
“儿臣之前没有将药引之事告诉父皇,是担心此方有诈,令父皇空欢喜一场,现在沈御医既然确定此方无碍,儿臣还有何顾及,求父皇成全!”东方鸳抬头拱手说道。
若说先前宣远帝还怀疑东方鸳居心叵测的话,此刻他心中已经只剩下动容。他走下台阶,亲自将东方鸳扶起,按着他的肩膀说道:“你能有这份心,朕十分欣慰,但你亦是朕的儿子,朕如何能忍心让你割下血肉去救太子?”
“于公来说,太子殿下乃是大郑储君,但于私来说,太子殿下同样也是儿臣的兄长啊!”东方鸳眼里浮起热泪,激动地说道,“父皇顾念父子之情,儿臣又何曾不是在顾念手足之情呢,若割去儿臣一块肉血可换来太子殿下平安,那即便将儿臣整条性命取去,又有何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