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亦认出他来,心下忽然明白他为何会多次出手相助,原来又是与东方玄有关。她看见他眼里的失神,眉头微蹙,唤道:“沈大人?”
“失礼了。”沈云朝回过神,露出如常笑容,“我来为姑娘诊脉。”
“有劳了。”峥嵘平淡地点点头。她把手置在床沿,秋纹取了一方丝帕盖在她手腕上,沈云朝隔帕搭上脉络,沉吟了片刻。
“姑娘所受的皆是外伤,万幸未伤及要害,但仍需卧床静养,切记不可再原牵动伤口,不然即会留下疤痕,亦会拖延姑娘身体恢复的时间。”
“需要多久时间我才能恢复如常?”峥嵘的神情里露出一丝急切。
“姑娘若是肯好好休养,按时喝药,再过几日便可下床走动,只是离痊愈仍需有一段时日,不可急于求成。”沈云朝抬头看了秋纹一眼,秋纹会意,忙将药碗端过来。那涩苦的气味钻进峥嵘鼻子里,令她忍不住皱了眉。过去她是最怕喝药的,每会见大夫都是能躲就躲,要不就躲在忠勇王怀里撒娇抗。。议。想些这些往事,峥嵘目光一黯,抬起那只尚能活动自如的左手,直接将药碗接来,仰头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姑娘慢些,仔细着烫着自己!”秋纹伸手托住药碗,担心地说。峥嵘已三两口将那难以入口的苦药悉数喝完,小脸蛋儿皱面一团。秋纹忙倒了一杯茶水喂她喝下,说道:“姑娘,你莫要着急,就在王府里好好养着,秋纹一定会照顾好您的。我去给您熬点粥,填饱肚子恢复起来才更快。”
“多谢。”峥嵘对她一笑。秋纹受宠若惊,她虽不知道峥嵘是什么身份,但瞧王爷对她的态度,必定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但却这般礼貌客气,直叫秋纹心下感动。
“那我先去了,姑娘有什么喊我一声便是。”秋纹行礼走出品风小楼。
那枚空空的药碗被置在一旁,沈云朝看了一眼,想起方才她心急喝药的模样,问道:“姑娘便这么急着要康复起来吗?”
“我恨不得此时就离开北静王府。”峥嵘一双眸子冷淡如冰。
“据我所知,王爷对姑娘一往情深,郎才女貌,乃是天作之合,姑娘又为何要拒人千里之外?”沈云朝轻叹一声。他一直以为,东方玄是这世上最潇洒不羁之人,却没有想到,自古英雄难过美人过,便是东方玄,也逃不过,躲不过。
“他践踏我蜀国疆土,屠我蜀国万千将士与百姓的性命,我父王和心爱之人皆死于他手,我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以祭奠他们的在天之灵!”峥嵘的眸子里浮起无限恨意,“沈大人莫要说笑了,一往情深?他的一往情深便是对我最大的侮辱!”
“你竟如此恨他?”沈云朝难以置信地说道。他本以为,能让东方玄如此不顾一切,他与左峥嵘之间,必定已经惺惺相惜,互许终生,却没想到,原来横在他们之间的,是如此深的国仇家恨。
峥嵘冷笑一声:“我当然恨他,可是我更恨自己没有能力杀了他!”
“姑娘,你可知道,王爷为了你,不顾军令日夜兼程从战场赶回来,他冒这杀头之险,便是为救你出暴室。”沈云朝低叹一声,说道。
峥嵘神情一怔,他为我……视军情如无物,抛下如火如荼的战事而不顾吗?
峥嵘想起昏迷的时候,恍恍惚惚感觉到一直有人守在她身边,那只手坚韧而温暖,一直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不要怕。那声音如此温柔,驱散了她心里对死亡的恐惧,像一道光,照进那漆黑无边的世界,将她拉离了死亡边缘。
那个人……也是东方玄吗?
复杂如乱麻的神色浮起在峥嵘眼底,她垂下眼睑,如扇的睫毛掩住了那眼神中的那一抹震动。右手传来阵阵刺痛,提醒她莫要忘记,那个人是毁她家园、杀她至亲至爱的仇人!
是呀!他是东方玄呀,是我平生最恨之人,我又为何要犹豫?
再次抬起头时,峥嵘的眼中已恢复了一片冷漠,她嘲讽的笑了笑:“沈大人的意思,是要我感激他吗?”
“王爷自是不需要姑娘的感激,但是王爷更不想要姑娘恨他。”沈云朝笑了笑,声音温和平缓,“姑娘应该当明白,两军交战,死伤再所难免。王爷身为一军主帅,倘若在战场有片刻松懈,便已身首异处。倘若那次死在战场上的人是王爷,姑娘自是欢欣鼓舞,但王爷的至亲至爱,亦会同姑娘一般,饱尝痛苦和仇恨。”
“郑国以武力侵略他国,肆意毁人家园,而东方玄,便是那最残忍的刽子手!”峥嵘冷冷地喝道。
“王爷是臣,自当听从君命,为国效力。但王爷却可以为了姑娘,无视君令,无视军情,无视这一触即发的战事。”沈云朝叹息一声,“也许在王爷心中,姑娘的安危,远胜于天下。”
“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再听你胡言乱语。”峥嵘撇开头,冷硬地说道。
“是否胡言乱语,姑娘可凭本心去判断。”沈云朝站起身,“我先告辞了,过两日再来为姑娘诊脉,请姑娘好生休养。”
峥嵘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小楼中,才将目光缓缓移了回来。已经快酉时了,一抹温熙的夕阳余光洒在未掩起的房门外,院中的竹林在晚风中沙沙作响,落叶铺满地面,在夕阳下流露出一丝深秋的寂静和颓败。
听着风声,看着晚光,峥嵘心里像被蒙上一层薄雾,忽然看不清了方向。
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战场之上,生死顷刻,岂有对错之分?峥嵘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明白和接受完全是两回事。她永远无法忘记,太子楚尧临行前誓死如归的表情,山盟海誓在国家危难之前,显得那么渺小,她无力阻止楚尧走上战场,无力阻止楚南沦为质子,甚至,无力阻止自己走入他人的陷井。
在暴室所遭遇的折磨,是一场已经深刻进峥嵘骨髓里的恶梦。她可以忘记身体上的疼痛,但不会忘记精神上所受到的侮辱,那一盆盆脏水肆无忌惮的泼在她身上,这份耻辱,终有一天,她要完完全全还给紫玉皇后。
所以,她要活下去!
所以,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她都不能认输认命!
日落西山的时候,东方玄回到了北静王府。从御阳殿离开后,他转道去了军机处,对粮草一事做了详细安排。人人都道东方玄狂妄不羁,却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对那些跟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的情谊。他信任他们,所以才会将随国战事全盘交给他们处理。
回到北静王府,东方玄先回了寝殿换了一身常服,一件黑色蜀锦长衫,袖口绣团云纹滚边,腰间系一根涡纹玉缕带,长若流水的发丝用白玉笄簪在脑后,身形挺拔,减了和分凌厉,却多了些许温和。
收拾妥当后,他穿过青石板铺成的回廊,朱红色柱子挺立在昏昏淡淡的晚光中,瓦上落了许多树叶,风起时,又飘到地面上。他的脚步很是轻快,神情中带着期待,想到即将要见到的人,嘴角便止不住向上扬起。
他是驰骋战场,战无不胜的战神,却为一个女子,卸下了所有坚硬的铠甲。他等了那么多年,找了那么多年,终于让那个女子站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东方玄伸手推开小楼的门,闻到屋里那股熟悉的凝露香。那是由左京最有名的调香师调制的一款能够凝神静气的香料,似兰似菊,清雅异常,东方玄特意令人在品风小楼里熏燃,为的便是能让峥嵘在夜晚能睡得安稳些。
绣着木莲花的屏风后面,帷帘低垂,峥嵘安然躺在床。。上,双眸合闭,呼吸平缓,似乎睡得正熟。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一抹发丝垂在脸颊上,东方玄上前轻轻抚去,指尖停留在那光洁如玉的脸庞上,微微一顿。每次见面,他们之间都如针尖对麦芒一般,总会暴发激烈的冲突,在他面前,峥嵘何曾有过这般平静的表情?东方玄脸上浮起一抹苦笑,静静的将手指缩回来,替她掖了掖被角。
峥嵘是清醒着的。
是的,她并没有睡去。
在听到那熟悉并令人惧怕的脚步声后,她便闭起眼睛,装作一副正在熟睡的模样。她不想面对他的眼神,尤其是在早上听他说完那番话后。
——我要娶你。你不必回答,因为我决定了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
就算我左峥嵘身陷绝境,也绝不会嫁给你这嗜血残忍的魔鬼!你我之间的仇恨,至死方休,永无化解的可能!
峥嵘能感受到东方玄停留在她脸庞上的手指的温度,能听到他微微的叹气声,似了带了丝丝自嘲与忧愁,一个杀人魔王,也会有苦恼吗?莫不是杀的人太多了,心中后悔了?峥嵘心里浮起冷笑。
东方玄静静看着她,那充满眷恋和深情的目光,峥嵘看不见。她能感受他就在身边,而他的存在,就像一块巨岩,让峥嵘渐渐喘不过气来。
许久后,东方玄的声音传来:“你好好休息吧,剩下的事,交给我来处理。”这个声音那般温柔平和,像春日里映在湖面的阳光,拨乱了峥嵘的心绪。
这个人……真的是东方玄吗?
脚步声已经远离,峥嵘睁开眼睛,只看到一道模糊的黑色身影自屏风后逐渐消失,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