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云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师父回京竟然会惊动皇帝, 还摆出这般隆重的架势迎接,而且站在皇帝身后真的很尴尬。
李慈煊迟来了片刻,走到皇帝身后, 立定, 回头看了她一眼, 朝她一笑。
霍云山对她这个名义上的二师兄不怎么待见, 干巴巴回了个皮笑肉不笑, 朝大师兄石云的方向挪了挪。
她一直很疑惑,自己哪来那么多师兄?
李慈煊似乎还要说话。有人前来说到:“陛下、殿下,车队来了。”
从车中伸出一只手, 是一只女人的手。
车帘掀开,从容走下一位年纪尚轻的女人, 生得有几分颜色, 脸上略有骄横之色, 行动举止不循朝中规矩,倒让霍云山觉得有些亲切。
跟在她身后, 一个半人高的男孩子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怯生生地望着众人,望见圣上,眼前一亮,松开手, 朝皇帝奔去, 皇帝竟然蹲下身子, 扎煞着手接他入怀, 一把抱起。
霍云山扭头看李慈煊, 他脸上并无异色。
他们师兄妹三人往队伍里翘首望了望,没见再有人下来。
那女子说:“陛下, 岳师父路上感染风寒,到路上选了个寺庙修养着。”
皇帝正肆无忌惮在众人面前拿胡子往小皇子脸上扎,闹得小皇子又笑又叫,一片欢腾,闻言只“嗯”了一声。
李慈煊没有再说话,跟在人群之后,保持脸上的笑容,一路走完迎送大礼。等不再需要他参与,李慈煊脸上依然笑着,他怕摘下这笑容,脸上的表情会太失望太狰狞。
石云撞了下霍云山说:“你去跟着太子,他那里恐怕要坏事。我宫不方便,你去,有什么信儿好递出来。”说着竟然递了个进宫的牌子过来。
霍云山哪里想去。
石云正色道:“事关师父生死,不得小觑。”霍云山想到师父早说要来,却迟了这般久,方才听说师父风寒留在寺庙,也觉得有些古怪,听石云这样说,便匆匆跟上李慈煊。
霍云山跟不上他的速度,又有人穿插,转眼就不见太子踪影。最终在东宫后殿的柏树下找到了李慈煊。
他问霍云山:“有刀么?”
霍云山警觉:“你干嘛?”
“放心,不是自杀。”李慈煊接过霍云山递来的刀,是把小巧的匕首,锋刃只有一根指头长,削水果倒合适。他无奈一笑,蹲下来,挑开柏树的皮,安静细心地挑完一圈,被霍云山拦住。
“这好好的树,你弄死他们做什么?”
李慈煊挥开她的手,继续埋头,五棵柏树只剩下最后一棵。他扔下匕首,转头回了寝宫。
天色渐暗,李慈煊不让点灯,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看着天上繁星发呆。
霍云山靠在一边的柱子,抱臂看着他。
一束火光从重叠的琉璃顶上窜起,在天边绽开一朵漂亮的红色烟火,耳边隐约有丝竹声传来。
李慈煊抬头,在璀璨的烟火中笑着说:“当年我立为太子时,父皇与我共植了五棵柏树,后来死了一棵,母妃便与我在第二年又栽了一棵。”他两手往后一撑,脸上的笑容在火光下越发灿烂,他说:“这烟火真是时候,省的我再偷偷摸摸烧纸钱祭拜母妃了。”
霍云山闻言,吃惊地看着他。
“你知道师父为什么让你来吗?”李慈煊问。
“送......”后面的那个“信”字被霍云山吞下了,经历这些,她也算大概知道,师父让她送的那封信根本就没派上丝毫用场。
李慈煊扭头看他,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越发显得晦涩难辨,他朝霍云山一笑,说:“师父给我送来的,是你。”
霍云山错愕许久,终于明白过来,心中的疑惑顿解。原来在师父和李慈煊看来,她不过是谢家遗孤,是能召回谢家旧党的一面旗子。
“所以,你不能去找福王。”李慈煊说。
霍云山心中的怒火腾起来,说:“你们这样算计的时候,就把人当成提线木偶么?那你对柔奴呢,你待她有几分真心?”
“你倒真是忘得彻底,一点身为谢家人的自觉也没有,只想着抽身,只想着逃。”李慈煊问,“你以为你是奔赴自己所想,其实是在逃避。”
霍云山看着他冷笑一声,说:“你不懂。你心里除了权力,没有真情。”
“命都没了,谈什么真情。”李慈煊讽道。
话赶话说到这里,两人都怼得难再开口。
殿外有喧哗声渐近,东宫门被打开。
霍云山扭头去望,见一个光鲜的太监端着盘子进来。
“太子殿下,圣上说:太子身子不适,但贵妃与皇弟还朝,这杯酒还是该喝的,这杯御酒给太子送去。”太监恭恭敬敬说完。李慈煊谢恩,仰头把酒饮尽。
等赐酒的太监一走。李慈煊扑到地上,扣住嗓子眼儿,把酒尽数吐出。霍云山要上前帮她搭脉,被李慈煊挥开。
霍云山默默站在一边,看着狼狈的李慈煊,心中感慨:父子猜忌竟到这般田地。
李慈煊吐完,说:“你今晚就出宫,若是我有个三长两短,带着柔奴跟石云走,让石云别回来了,给他们杨家、给镇国公留个后。”
霍云山走到门口,想起李慈煊做的种种,有些后悔方才怒火之下说的话,站住,还是回头说了:“我方才说的话,正在气头上。”说罢一溜烟跑了。
李慈煊仰躺在地上,成大字摊开,说:“不是所有的悔过都会被原谅,不是所有的真情都会被接受。”
天空中砰然炸开一朵极大的烟花。
李慈煊眼中映地流光溢彩。
夜色渐深,烟火落尽,只剩漫天星辰。
宫中也归于宁静。
乾清宫中灯光重亮,有嘈杂人声响起,深夜,宫门被打开,一行人神色匆匆。不断有人被惊醒。宫中渐渐惊惶起来。
李慈煊仍躺在地上,胸口发痛,一股气往上顶,突破喉头,热乎乎的一口喷出来,血腥味顿时弥漫开。他却笑了。
片刻后,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朝东宫而来,来人跪在太子跟前,说:“殿下,陛下、贵妃还有小皇子都中毒吐血身亡。”
李慈煊仍望着天边明亮的紫微星,问:“哦?就像我这样吗?”
霍云山听闻这个消息,整个人仿佛被震飞了,口中问:“谁下的毒?”
石云道:“景王余党。”
“怎么可能?”霍云山说。
石云叹了口气,说:“如今谁下的毒还要紧么?”
霍云山张口无言,由衷地说:“他真厉害。”
石云笑了一笑,神色莫测。二人未在这个问题上纠结,石云先回过神来,对霍云山说:“你这一路要千万小心,突厥大军已退,说不好还有潜藏的残兵。柔妃如今不好出宫,特地叮咛要我看着你走得不见才能回去。”
霍云山也笑道:“她如今这样,我走得也放心了。她那里还劳烦您多照拂。有你这当朝最年轻的镇国公相送,我这面子大得,啧啧......”
石云说:“唉,你到底不肯喊我一声大哥。”石云盯着她看,说:“不知你是真忘得干净,还是真狠得下心。你我当年藏在东宫三年,多亏太子照拂,不然三家灭族,我们三个小孩儿又怎逃得出来,哪里又有正名的一日。只可惜,二弟却看不到这些了。”他见霍云山神色颇不耐烦,便收了话头,把一个荷包递给她,说:“这是柔妃让我交给你的。你这一去见到师父,代陛下跟我好好伺候他老人家。你什么时候想回京来,只管来。有大哥在呢。”
霍云山接过荷包,点头。她不太喜欢送别,看了看石云,说:“那我去了。”便转身上车。
车上,她打开荷包,里面装着一张纸,展开一看,除了一个印章,一字未有。霍云山仔细一看,那印章竟然是当今圣上李慈煊的私印。她把纸仔细叠好,放进荷包,贴着胸口放好,心中五味陈杂。
挑开车窗回望,石云----不,杨岩仍立在那里望着,似乎送的不是故人,而是当年的岁月和岁月中失散的真情。
等马车在官道上越走越远,最终不见,杨岩才回马归城,不敢耽误,直接递牌子入宫。
李慈煊登基后,寝宫改到养心殿。
人还是那个人,但势已不同。此刻李慈煊随意坐在那里,但杨岩却已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一丝不苟地行礼,而后听李慈煊问:“走了?”
“回陛下,是的,臣把霍云山送上马车,一直看着她沿着官道往西去了。另安排了人在她前去的途中候着。消息一日一回。”
李慈煊恩了一声,显得不甚在意。如今这局面,霍云山是去是留皆无大碍。看杨岩太规矩,李慈煊笑道:“就咱们俩,你不用这样拘谨。”
杨岩闻言,似乎松动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陛下,其实臣还有一事,只是不知怎么说好。”
李慈煊说:“直说。”
杨岩酝酿了下,说“今早出门准备去别院的路上,碰到了礼部侍郎王大人,他跟臣提了提他儿子。”
李慈煊想起在乾清宫前徒手抓剑的王俊林,说:“王斐那里,这个朕已让兵部去查那一战的详情,初步结论是为国捐躯,你告诉他,不日就有明旨,不会让王斐死得不明不白。这事也怨不得他,若不是景王临阵脱逃,扔下烂摊子,以王斐之才......唉!”李慈煊连连挥袖扎了话头。
杨岩又说:“他,还提到他的女儿。”
李慈煊一听,去看杨岩,两人目光一碰,心知肚明。李慈煊摸了摸头上的网巾,似笑非笑,说:“难为他竟然找上你。你怎么觉着?”
杨岩赶紧跪下,趴着挨了挨,期期艾艾说:“陛下虽是春秋鼎盛,但后宫空虚,膝下无子,恩......”
李慈煊听得哈哈大笑,说:“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当真想笑,你还是先管管你自己吧。后宅空虚,膝下无子,国公大人。”
杨岩无话可接。
“起来吧,既然他托了你,我自不能拂了你脸面。”李慈煊说,“就在皇后入宫前办了,也给个妃位。”
杨岩起身,听李慈煊又说:“王俊林倒是个识时务的。比那些冥顽不化的,知情识趣得多。”
杨岩心知这说的是霍云山,但李慈煊未明说,他不好开口,只当没听懂,干干杵在那儿。
李慈煊哪里不知道他装傻,见他立得规规矩矩,心头不是滋味,故作轻松地说:“提到皇后,我倒想问你,你见过她么?长得怎么样?听说她从小跟着贺桂,很小的时候还在军中待过,人到底怎么样?”
杨岩回想了下,认认真真回道:“臣好些年前见过一面,当时隔得远,也没看怎么清楚。未能为圣上解忧,臣惶恐。”
李慈煊脸上的轻松也装不出来了,慢慢收回,他看着杨岩说:“你我虽是君臣,但也是同门,你如此拘谨,让朕怎么是好?”
杨岩说:“陛下是君,臣是臣。”
李慈煊无奈,让他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