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不停蹄,直奔江南。
一路上,她恒常处于意识昏沉中。
我唯一所做,只能以内力为她续命,催促快马加鞭,期待江南之地顷刻即到。
我知道她很疼很疼,满身满额的冷汗一直不见停的流淌,纵是如此,她亦是不肯呻吟出一声来,贝齿紧咬素白唇瓣,双手紧握成拳,凛白骨节清晰可见。
意识昏沉的她,时常梦魇,喃喃的,说着胡言乱语。
她说什么,我便是听什么,应和什么。
她的梦魇里,有太多的人。她喊他们,爹爹娘亲,师兄小十叔,师祖师公师伯……
她说,“爹爹……小夜不曾忘……从来不曾忘……小夜不敢忘……千年万年,小夜都记得……”
我伏在她耳边,对她说,“是的,你没有忘,你从来都没有忘,你一直都记得。”
可是,我并不清楚,她不曾忘什么,不敢忘什么,又记得什么。
我只是依稀的,仿佛看到她内心深处,层层上锁的石门,打开那石门深处,会看到什么?我不得而知,只能模糊猜测,那定是,与夜氏那场灭族大火相关。
她说,“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留下我……只留下一个我……”
我的心便是再一次被揪疼了,紧搂搂紧她纤弱身子,对她说,“不,你还有很多很多,这天地间,你不是一个人,永不是孤身一人。你还有你一手教大养大的帝王昭承烨,你还有陪在你身边的贴身护卫莫寻,你还有……”苦笑一声,如何说得出口来,纵然你最终一无所有,还有我慕容凝牵她念她,愿抛弃一切陪她去往无人之地,终老此生。事到如今,纵然我愿,她亦非肯。
她便是安静片刻,旋即,泪盈于垂闭长睫,我瞬然慌了神,这么多年,我的印象里,只见得她的笑颜,从未见过,她流过一滴泪。
我搂着她,伏在她的耳边,如哄幼小孩子一般,“诗儿,乖啊,别哭别哭啊……”
泪如断线珍珠,愈发的流的熊,遍布她苍白双颊,泅湿我的袖袍,是凛冽的冷寒。我听见她梗咽的低语,恰如受了委屈的女童,“师兄,诗儿想你,诗儿就是想你……”
心事涩的,钝钝的痛,启了启唇,却是再也不知该对她说什么。
偶尔,她意识轻微清醒,她已然看不清眼前一切,只当我是莫寻,脸颊埋在我怀里,努力笑着宽慰我,“莫寻,别担心……我没事……我不会有事……我也不能有事……我不会死……因为,我不能死……”
只有一次,临近江边时,外面的雨下得很急,急急的滴打在马车檐上,甚是嘈杂。她猛然从昏睡中惊醒,我忙握住她的手,她说,“莫寻……我真的不能死……我若死了……你也会死……我不想你死……”
她断断续续说完,长久安静,我垂眸看去,只见她又昏睡过去,叹口气,尽力以内力为她护住心脉。只是,她的心脉,愈来愈弱,我不知,这内力还能护她到几时?江南之地,在我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漫长无期难熬。
她却是倏染握住我的右手腕,风声雨声马蹄声江水拍岸声中,她的声音是那般清晰,那般认真,她说,“莫寻,我,真的,是喜欢你的。真的喜欢。”
那一刻,我哑然失笑。却是不知,自己缘何笑,只是想笑。
那一刻,鬼使神差的,我竟然会问她,“那慕容凝呢?慕容凝在你心中,又算什么?“问完,我便是后悔,只盼她意识模糊不清未曾听清。
但是,她竟然应我,她说,“敛思是一个梦……我曾经以为……如果我努力一点,在努力一点,我便是可以够着那个梦……我曾经幻想着..能够嫁给他……嫁给他了……我便是可以离开那座深宫……可是……莫寻,梦终究是梦……我够不着……不管我多么努力……敛思只是恨我……难怪,他的父亲因我而死……我又是夜氏女子……他是一朝股肱之臣……他对我我心有防备……亦是情理之事……我与他……真应了……道不同,无以为谋……”
自从之后,她便是长久昏睡,再也不曾清醒。
当马蹄溅起遍地桂花香,已是八月初十子夜时分,旧时江南第一山庄坐落之处。那是连绵群峦,而旧时江南第一山庄便是建于群峦之中。上一次,来江南时,我曾专程来此,编目所及的,是残桓断亘,满目疮痍,纵然如此,依稀能从那散落在地的烧毁死角蹲兽,金子牌匾望见旧时夜氏之繁华。
我抱她下车,轩辕问天早已擎伞等候一侧。
山阶迂回,我抱着她,一步一步爬上去。轩辕问天走在后面,一路皆是无言。
掌心下,她的血脉倏然弱如游丝,我猛然一惊,内力瞬间反噬,我忙静下心神,咬牙咽下喉口腥甜,一边凝神聚齐护她心脉,一边凑近她耳畔,与她说话,“夜婉宁,别睡,醒一醒,你说过的,你不肯死,也不能死,块,醒一醒……”
但是她的心脉,是愈来愈弱,愈来愈弱,甚而有某个瞬间我连那游丝一般的心脉都无法触摸到。
恐惧,再一次撅住我所有心神。
但是,我不能慌,我必须静心以内力护住她心脉.
“慕容兄,你疯了,你这样,你会经脉寸断,她也会没命,你想让她死么”
我平歇一口气,正要接回她,却见轩辕问天楼她在怀,轻声道,“宁宁,来,醒一醒,咱们到家了,你看,咱们现在走的地方,是琉璃阁前面的百草园,还记得不?……再朝前走,就是你住的园子了,闻见没?满园的都是桂花香,丹桂,金桂,银桂,四季桂……”
我驻足,看着轩辕问天走在前面的背影,忽然,很多先前疑惑之处,都有了更好的解释。
初识轩辕问天,是十年前,游学时,在江南西湖识得。其时,彼此都是年少时,一见如故。谈及家学渊源,我说,我复姓慕容,京城人士。轩辕问天便笑,说,这个天下,但凡提及慕容,谁不知慕容府,在下果真是三生有幸,得遇慕容兄。
他说,他虽是身在江湖,却是意欲报效朝廷,希翼得我慕容府提携举荐。
后来,他便是被我父亲收为门生,与我,以兄弟相称。
待得少帝登基,他来京城的次数愈加频繁,每次来,住在慕容府,我知他在每个深夜都会夜行出府,去往哪里,我并不曾去问。毕竟,他是为江湖之人,总也有一些江湖事须得打理。
直到,锦绣酒楼遇见帝姑那次,怨不得,原是要尽快赶回江南之地的他,无辜拖延了在京时日;怨不得,那日城墙根下,那般凑巧的,便是他,救了险被惊马撞身的帝姑;怨不得,向来懒于与女子打交道的他,独独的,便是对世人严重放荡形骸,心毒如蝎的帝姑一见如故;怨不得,他每次向我打探朝中诸事,话里话外,总也是提及帝姑……
但是,如果说,轩辕问天即是夜婉宁心心念念的师兄,缘何,初时锦绣酒楼遇见,夜婉宁未曾认出他来?
但是,如果不是,缘何,轩辕问天会知晓这江南第一庄旧时布局,缘何,对怀中女子,有这般自然而然的亲腻?
也许,只因,彼此分离时间太过久远,她记得的,只是年少时的他,是这样么?
但是,他即是她的师兄,缘何,不敢相认?
纵然不是师兄,亦也,关系匪浅吧?
夜氏。江南第一庄。夜婉宁。莫寻。轩辕问天。十五年前一场天火。
这其中,有着怎样根深蒂固的牵系?
也许,所有的一切,并不如朝廷正史所记载的,亦不若父亲所言,那般简单,只是一场天火。
我忽然感觉到,愈是走近她,我便愈是踏进层层迷雾中,亦是,愈来愈,感知到真相的昭然可揭。
也许,待她醒来,一切都可以有更好的解释。
是的,不管如何,总也得,保全她,好好地,活在这现世。以后会有怎样的事,以后再说。
前面,轩辕问天倏然惊喜出声,“醒了……醒了……慕容兄,快来……”
她只是睁眼瞧了我一眼,旋即,闭了闭,这才在睁眼,水润眸光在我与轩辕问天身上巡,许久,问,“莫寻呢?圣上呢?”
那一瞬,她的眸光,无限清明,她的嗓音,纵然虚弱,却是连贯。
我忽然便是心中大拗,她这般,如何不是,回光返照。
我只能如实相告,我告诉她,莫寻遵圣意去往漠北,圣上留在宫中,而我,奉旨带她来江南之地疗伤。
她便是默然许久,才道,“如此,有劳慕容相与轩辕大侠了。”如此客气有礼,一如往日。
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应她们只能默然。
“你父亲弹劾我,说我放荡形骸,有伤皇室风化。其实,我都明白的,他最怕的,是怕我有朝一日谋朝篡位。”
“而你,避我,防我,暗地里,又试探我。又何尝不是,忌惮我,有朝一日,真个将这天下更改了姓氏。”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但是,那些年,她遇着我,什么都不曾说,只是展颜巧笑,只是说着对我的仰慕。
“我真是要这天下,休说你一个慕容府,纵然天下人阻拦,我亦是能够得这天下。”这就是她,言谈之间,总有一股子睥睨天下之势,那般浑然天成,那般让人不敢小觑。我想,先帝之所以防她,铁了心除夜氏,当真是,不是没有理由,身居高位者,对于任何丝微的潜在危险,只需察觉到危险苗头,又如何会大意的忽视掉?不除之,何以安心?
“我夜婉宁纵然非良善女子,亦也是,不曾与你,说过假话。”她自嘲一笑,“你终究是不肯信我所言。我要这个天下,有何用?”
我已然只她,绝非意在天下。我很想问她,那么,你心底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嘴唇启开又闭上,终究是无言。
她虚弱一笑,续道:“我确实不能就这般死去,我还有那么多的事,不曾来得及做,我承诺莫寻的事,还不曾做到,还有烨儿,我死了,他又该怎么办?所以,慕容相,放心罢,我不肯死,老天爷便是收不走我的命。你慕容府,还有方府便是能够保全。”她闭了闭眸,半晌,才续道,“都放心罢。我死不了。莫寻还在漠北等我去找他回来。”
她说完,许久许久的沉默。
轩辕问天看我一眼,道,“又昏睡过去了。不过,心脉启整,暂无大碍。”
入得寒潭时,轩辕问天,将她还给我,不避讳的道,“她旧时之事记不得,纵然记得,亦是记不得我。那时,我时常能够看见她,在百草园,在桂圆,在青山,在西湖……她是那般的招人喜爱,只要有她在的地方,总是让人不自觉的便是目光追随着她。之事,她不知有我这个师兄。我幼时体弱,被她父亲秘密收入门下作关门弟子,知我是夜氏门下弟子之人,只有师父师娘与我的亲生父亲。也因为如此,才侥幸在那场灭族大火中免于难。”
“十三年的师门情谊,师父带我,不是父亲,胜似父亲。”轩辕问天说这句话是,眸中闪有泪光,“师父惊才绝世,胸怀天下,天下英豪谁人不为识得师父而无憾此生。”
我一直在找她,所以,与你结交,并非偶然。”
“这么多年,为不让人看出我师承夜氏,我敛去所有师父所教,从内衣心法到武功招数……”轩辕问天顿了顿,道,“我所以不瞒慕容兄,只因,其一,我相信慕容兄为人,其二,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这一日的到来,我必须,为夜氏,讨还一个公道。”
“夜氏灭族,你以为,不是天火所为。”我转身,看轩辕问天,不是问他,只是平声陈述。
“天火?“轩辕问天仰天大笑,“真是笑话。若是天火,老天爷当真是有眼无珠。天地,何来公道?”
我反问轩辕问天,“真相又是如何?”
“慕容兄何不去问问上官清。”轩辕问天再看一眼她,“师父就她一个女儿,我不愿意她有任何的事,旧时之事,她不记得也好,我也不愿她记得,记得了,只会是永生痛苦与负担。慕容兄若是心里有她,就请慕容兄别让她伤心了,她终究,只是个女子。”轩辕问天说完,转身离开寒潭,不曾回头。
三个月后,我才知,轩辕问天去了雁山以南的风镕国,去刺杀风镕帝王。只是,风镕帝王不在国中,轩辕问天刺杀未遂。
而就在同时,风镕朝内乱,年轻的天子趁帝王不在国中之机夺了龙位提早称帝,为向我朝昭朝示好,遣使臣来我朝,欲以其王妹进奉我朝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