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车能瞧见有座望楼, 贴着墙根走过两条街朝西拐就是杂鱼集市。那边的街道乱七八糟不像个街道,每张面孔也都长得低声下气。韦湘有些时候没见过这里的这群人,乍一看甚至觉得陌生。细细打量, 才能将记忆中的人名和这些人的脸对上号来。
等她都对得差不多了, 目光投向她的人也不少了。她一身衣裳一看就不像是来这里的人。乞丐盯着她虎视眈眈, 过来讨要吃食时她瞪了一眼:“王干头你连奶奶我都不认识了, 哪儿是个好去处自己塌着去, 不要来叨扰我。”
乞丐细细打量,脸上眉开眼笑:“你富贵了也不能忘了我呀,那会儿跟你一块儿闹腾我还摸过你屁股呢!”
众人就大笑起来。
“放你娘的屁。”没了遮掩, 韦湘的脸就跟着变了。又不是和秦扶摇这种读书人说话,她自然口无遮拦, “你爹骟驴的时候把你也骟了, 说话不像个人。”
众人的笑声就更大了。
“贵人回来是做什么?”有人问, 她便引入正题:“我干娘把我卖出去了就不见人了,想找她找不着。你们谁知道点儿风声?”说着就近往茶摊上一坐, “老乞丐不跟我说。”
“邱婆大发神通,升天飞走了。”有人这么说。被她骂回去了。于是众人七七八八地聊天,有的说那会儿还见邱婆在街上买鱼,跟人大吵了一架,有人说还见她在家里糊纸人。零零碎碎地说了不少, 时间都完全不同, 没人有个正形, 她想自己这是发什么疯。
“你问邱婆怎么不问她徒弟, 今儿个我还见老乞丐出门给人治病去了?他肯定知道。不跟你说肯定是有鬼。他可是邱婆老相好。”
“又放屁了不是?”韦湘把脸一板, “你好好说句话奶奶我兴许开开恩赏你一个两个钱,你再给人嚼屎我真给你骟了。”
说话的正是那个最先开口的乞丐, 他抠抠肚皮满不在乎地笑笑:“哎,他天天晚上出门去,哪个讨饭的大半夜出门?跟鬼讨饭去?我上回见了还叫他声儿叔,问去哪儿嘞,好家伙,一哆嗦,身上一股子香,跟你身上一个味儿。”
“又瞎编。”韦湘觉得自己也得不到什么消息,起身,扔下一把钱,往邱婆家中去了。
老乞丐恰巧不在,她□□进去,衣裳划破两三个口,将炉火添旺,扯开一张草席坐定。
能问出什么来?若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来也没有半点益处。
何况还是因着那骗子的一句话便急急忙忙地撒了谎奔来——她可真是疯了,一边说着别人是疯子,又一边信了人家的话,到头来让自己反而成了愚拙的傻子。
骗子傻子可真是绝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冷冷地嘲笑自己,在愈发暖和起来的破屋等老乞丐回来。
这屋子里的味道和秦府的味道不同,秦家的味道都是许若鸢的味道。许若鸢的家里时常点着各样的熏香,她说不出名字,但整个家里都是许若鸢挑选出的那味道。香气很淡但又极特别,她嗅嗅自己,又嗅嗅老乞丐屋子里一股臭气,脑子里一下子闪过那小乞丐说老乞丐身上的香气来。
等她真闻到这股子香之后,便勃然大怒。抬起眼,老乞丐正巧点了灯,黑暗中亮出个锅盖大小的圆。老乞丐凝视她,她也凝视老乞丐。片刻,对面的人笑道:“你怎么说来就来了?不是找秦家一个家丁就随便把我叫去了么?”说着从炉子上拿下烧热的铁壶,往自己的破瓷杯子里浇了一股热水,泼出窗外,重新倒了一杯,端给她。
“你身上什么味道?”韦湘对老乞丐还是很信任的,自由以来她就和老乞丐和邱婆共同生活。
“……”老乞丐顿了一下,“什么味儿?我身上除了臭还能有什么?”
韦湘没说话,打了个哈欠:“你去哪儿了?”
“要饭去了呗,你今儿怎么回事?莲老六就容着你乱跑么?”老乞丐哈哈一笑,从怀里展示给她个干馒头。
她凝视老乞丐,缓缓起身:“你怎么知道我最近在莲老六这儿?”
老乞丐愣了愣。
“这事除了朱颜许若鸢周允业,就只有我身边几个丫头知道,别人也只是知道我要出去,不知道我是去哪儿——你怎么知道?”韦湘将草席一卷,“你瞒着我?”
“啧,你看你,大惊小怪,我不是去过一次秦家么?好歹是贵人,攀交情常去。”
“周允业屋子里没这味道。你不是去见了朱颜就是去——”韦湘把许若鸢的脸回想一遍,觉得许若鸢不大可能比朱颜更关心这事,便把她的名字吞回去。剩下那人的名字在两人中间回荡,逐渐酝酿。老乞丐没说话,搓搓手,“你不要瞎猜。”
抱紧了草席想一把扔出去,最后却只是甩回炕上,韦湘摇摇头,便大步出去了。
“绝非你想的那样!”老乞丐开门想追出去,却被韦湘拣了块儿石头砸了。
“你也要害我。我谁也不信。”韦湘突然想到,当初将自己嫁到秦家,就是邱婆的意思。
于是心里更凉了半截。邱婆就是要害她的主谋?好换回秦扶摇?
她不信,她不信。
她自小就和邱婆一起,邱婆是她干娘,秦扶摇却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富贵人家的会认字会念书的公子哥儿——若邱婆不知道那是个姑娘的话。
手上一紧,竟然将路边的墙皮生生地抠了一块儿下来,指缝间都是碎土坷垃。她捻了捻手指,合上眼,半晌镇定下来,贴着墙根走在傍晚的杂鱼集市中。
天色愈来愈暗,伸手不见五指。离和莲老六约定的时间不远了,她在街边买了盏纸灯提在手里,匆匆地行走,前面却又变了一番天地。
她知道后面肯定有个人傻傻地跟着,于是抬手便要将灯扔出去。
那纸灯飘飘忽忽,在空中游荡,平稳落在她脚前。
她只得回头,秦扶摇又是一身男子打扮站在一片静寂的黑暗中,默默凝望她。
“你前面那条街有些不学无术的浪荡人,送过这条街刚巧能避开他们。”秦扶摇躬身一礼,像是从前见面一样。
“换回昨儿个那身衣裳,你这样更像个纨绔子弟。”韦湘极为挑剔地瞥她一眼,“不伦不类像个戏子,死都死了,装成男人也没什么用。”
秦扶摇被她说得很是窘迫,退后两步,不敢看她。
韦湘低头拣了灯,默默前行。也不责怪秦扶摇怎么私自就立下了什么约定给这纸灯另外的含义叫她又入了一趟阴间。她可不想被那些不正经的人搅扰。
身后像是有个尾巴跟着,她颇为不自在,总像是被人跟踪了一半:“你走在我后面是想吓死谁?”
秦扶摇又被骂了,愣愣地看她,半晌,在她眼神的示意下,小心地挪到她身侧,隔了一臂左右。回头,十分惊奇地看这角度,并肩而行实在是对她的特别恩赐——她眉开眼笑地和韦湘同行,韦湘时不时一记眼刀子剜过来她便收敛脸上止不住的笑,一路看着她也被她一路瞪着,竟然像是从前。
一路送到韦湘和莲老六约定的望楼下,秦扶摇停下,鬼们在身边川流不息,也不知阳间的这里是否有灯火可照前路。
秦扶摇一时不想告诉韦湘到了,但她终究还是停下,指指韦湘手里的灯:“到了。”
韦湘低头瞥了一眼纸灯:“以后别乱约定。”说着便要吹熄灯里的蜡烛——
肩头却突然一沉,面前胆大妄为的女子垂首,将头枕在她肩上。
蜡烛熄灭了。
秦扶摇消失了。她怔怔地回头,莲老六的马车正巧轰隆隆地碾过来,一声短喝,莲老六探出头来:“巧了,等了多会儿?我还寻思你会叫狼叼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