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曾想那簇火消散得干净利落一点情分也没留,韦湘松一口气,摸出另一道符摩挲在手心,掐算离子时还有多少难熬的时刻。
符纸像是用钉子钉在墓碑上,风吹草动也不曾撼动它的地位。韦湘端详片刻便放心大胆地回屋,将从香灰中请出来的牌位拿下来,擦拭得明晃晃的,代表她悉心照顾秦扶摇本人。
利落收拾了,她等着子时来清醒地见鬼差把秦扶摇捆去,便去睡了。炕烧得热,身上焐热了,困意席卷而来,合上眼就是一片冷淡的黑。
做了个没边没际没内容的梦,好似江边浣衣的女子沉入昏沉的大雾中去仙境游走一遭,回来还是那原封不动的人间。
韦湘轻飘飘地在空中徒步行走,踩了两朵云,遥遥地往更高处飞。
飞着飞着便感到两朵云积了雨变得沉甸甸,像棉花浸水,终于死沉死沉往地上坠去——她还没来得及醒,便感受那两朵云沉沉地压在身上,喘不过气,犹如溺水。
朦胧中,意识将醒未醒,韦湘便听得耳旁有人唤她的名字:“韦湘?”
“您是?”她迷迷糊糊地应答,像是在床上也像是在云下,不知身处何地。
“你真的要把我撵回地府吗……”那声音飘渺虚无,听不出半点可描绘的特点,她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这大约是秦扶摇来压她。
鬼压床终于也在她身上应验,她对鬼那般不尊敬,终于轮到鬼使用这亘古不变的一招。
“你下去。”即使被压着也矜持地守护了尊严,韦湘咬了舌尖提醒自己要起床赶走秦扶摇的事情。
“不。”对方不屈不挠地压她,她只有感觉,被沉沉压住了灵魂,像灵魂出窍似的。嗅不到这鬼的气味,看不到鬼的面孔,也触摸不到这鬼的质感,只有精神被沉沉压着。
“那我不撵走你了。”韦湘能屈能伸。
“我不信。”对方压得更重了一些,她几乎不能呼吸。
“你要怎么就能信?”
对方突然沉默,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
韦湘从中窥见脱身的好办法,便宽慰秦扶摇道:“你先下来,我去把你的符纸拿下来,你自己点火烧了它,不就好了么?”
于是身上轻了许多。
韦湘一睁眼,从炕上挺起半截身子,感到自己起死回生,打量四周,终于认定自己回到人世。
揉揉鬓角,惦记着欺骗秦扶摇的事情,站定在墓碑前,笑道:“年纪轻轻的怎么是个傻孩子呢。”
“你骗人。”
“我骗鬼。”韦湘蹲下身子,用指尖描摹秦扶摇三个字,诚心诚意地允诺道,“我死后会好好待你的,且让我好活几年。”
“我虽然是个死人——”对方突然哑口无言,好像生平头回提醒自己这事儿,半晌才憋闷道,“可我总疑心我没死,我总疑心我活着,阴司也不收我,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我猜我活着。”
“哪有人心甘情愿地去死的,是人是鬼有钱都一样能娶媳妇。”韦湘指代自己的命运,将碑前生出的一簇小草捏下去,“活着也是命,死了也是命,认命吧,你兴许能托生个好人家。”说着韦湘被自己打动了,情真意切地又摸了一遍秦扶摇的名字。
“我们好好商量,日后我只在晚上出来,我只在院子里,不进家去,你起夜我就立马回去,就让我留下吧。”秦扶摇软声软气地同她商量,她硬了心肠摇摇头。
“你得知道阴阳有别。”韦湘教导这死得早的孩子,“况且你留下有什么用处呢?我也不和你聊天解乏,也不给你好好供奉香火,你既然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就更不要说我为你伸冤报仇——”
“我只是想留下。”
“给我个非留下不可的理由。”韦湘心肠愈发硬了,睡了一觉起来抬眼看看天色已晚,离子时不远了。
“人间的酥饼好吃。”
“我不会给你供奉在坟前的,你吃不着。”
“人间的烧鹅好吃。”
“……”
“鱼汤,猪头,酱鸭,春卷,奶豆腐,炸小鱼,烤翅膀,烤红薯——”
韦湘冷冷的眼神盯住墓碑,秦扶摇幽幽住口:“人间还有春夏秋冬,有好多人,有大嫂二嫂,大哥二哥,还有我奶奶给我娶的新媳妇。”
“……”不提则已,提起来,韦湘就充满怨怼,抬腿在坟堆上踹了一脚,“哪个甘心嫁你?”
“……你不过是看我是死人才来的。”
“你也知道。”韦湘意识到自己和死人生气太过不妥,但对方又触到了她生气的逆鳞,只好对着坟包撒气。
“所以我死既然死了,又妨碍你什么。”
“你不长眼睛?不长耳朵?嘴巴鼻子你长得样样都全,你若是家里养了只鸟,结果某日见这只鸟有想法,盯准了你过日子的处处细节,还跟你聊天,你会容得下这只鸟么?”
韦湘情急之下想出个绝妙的比喻,秦扶摇幽幽不说话了。
韦湘双脚蹲麻了,手撑膝盖起身。
秦扶摇终于想到两句话,颤巍巍地征求意见:“若是我拿那只鸟做朋友呢?这样我就乐意它在我家了。”
“哪个跟你做朋友?”韦湘终于展露出她泼妇的资质,一甩头,回屋里拿了香烛和符纸,秦扶摇被这话又戳了戳心窝子,静静地等鬼差来拿她。
终于,子时到了,韦湘颠颠地跑到门口,将蜡烛放好点燃。
秦扶摇最后挣扎道:“若我换做你,我会给你吃酥饼的。”
“咱俩是不一样的,你是少爷,我是野丫头,我自然心肠歹毒。”韦湘自顾地点起三支香来,等它燃尽。
墓碑上的符纸一明一灭闪着光。
“可不管谁总得有朋友的吧,我一直一个人在院子里,我想同你做朋友。”秦扶摇回光返照似的又挣扎一下。
韦湘眼皮不抬:“野丫头不需要朋友,一个人活着自在得很。你都知道要被抓去了,就省些力气在黄泉路上,走得快些投生个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