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十多天，到了端午那日却罕见地放晴了。凤都的习俗，端午这日会在城外江中赛龙舟并由太常卿出面祭祀楚大夫。凤都距离古楚国并不算太远，至今山中仍有楚国遗民隐居，每年到了这一日也会放下渔猎耕作的活计，男男女女来到江边对歌调情。于是凤都城中的达官贵人便也会趁机带着家眷前往江边，祭祀之后便可赏游山水，听山歌对唱。
因为这一日难得平日里正襟危坐的仕女们有机会成群结队地出门远游，更兼祭祀楚大夫和之后的对歌都有古楚国巫女做法，便将气氛带动得十分热烈，名门贵妇们也都放浪形骸，纵情玩耍起来。因此比起三月初三上巳日来，已婚的女子一年中更期待这个日子。
只是这样的活动却是居高位者不方便参加的，太后便第一个不能去，罗邂也因为最近朝中针对他的弹劾此起彼伏，也要收敛气焰，不好出席。但他见天气既然晴朗，便让柳二娘陪伴离音去江边走走。
离音也有自己的打算，听了罗邂的话正求之不得，脸上还要做若无其事的样子，送他离开后在急忙找来柳二娘，命她做好准备，用过了饭便更衣出门。
柳二娘里里外外忙了一圈安排妥当，正要回去通知离音，却不出意料地被罗邂找去。她叹了口气，知道罗邂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哪里有不知道离音那点儿心思的，只得有问必答，如实道来。
罗邂听说离音兴致极高，并不惊讶，只是冷笑道：“二娘，你可帮我看住了她，她若也给我生下个死胎来，我连你一起打死。”
柳二娘知道他并非说笑，登时以后被如同被蛇游过般一片湿凉，连忙道：“绝不敢大意，侯爷放心。”
罗邂点了点头：“去吧。”
柳二娘觉得自己走出他书房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疼痛从脚心一直蹿到心里。一俟出了房门，见他看不见自己了，这才扶着一旁的廊柱抚着胸口深深喘了口气。
那日天津桥上突变横生，离音不顾一切地追到公主府上，眼看着永嘉公主产下死胎后才惊惧交加地被送回来，罗邂虽然一直到第二日才回府，想必早有人向他通报了这件事情。罗邂将柳二娘叫去仔细问了在公主府中的情形，却没多说什么，只是去陪着离音呆了一下午。
自那以后，罗邂便很少去见离音，仿佛他在天津桥上的挫败令他对离音的优势变得不堪一击，而此时离音肚子里的孩子又是他所有关注中的第一要务，所以一切都以不刺激离音的心情为要，包括他自己也不去刺激离音。只是每日将柳二娘找去详细询问，一针一线蛛丝马迹都不放过，这就令柳二娘的日子越发的艰难了起来。
柳二娘知道他在怕什么。永嘉毕竟是皇室贵胄，地位尊崇，她是在众目睽睽下被他推倒，一下子激怒了凤都城中的不少年高德勋的宗室和旧臣。那日他一夜未归，先是一连拜访了好几位宗室领袖，又是陈情又是解释，一边要坐实龙霄勾结北朝之罪，一边要洗脱自己对孕妇施暴的名声。
那一日的下半夜又赶往金吾卫大营，一连打发出去九路人马去追索龙霄，要求务必就地格杀，不需要留活口。然而这么多天过去，追出去的人不是空手而归，就是杳无音讯。罗邂撒出去无数眼线，龙霄却仿佛就此消失了，连个见过他人影的活人都找不到。
龙霄一日不除，罗邂就一日不安。他明知道对方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而且一定在暗中筹划对自己的报复，却束手无策，一点应对的办法都没有。
柳二娘将自己从府中人只言片语中听到的消息拼凑在一起猜到了大致的情形，说给离音听。听说罗邂找不到龙霄，离音心里便踏实了许多。她知道只要龙霄还活着，一切就都还有希望，她也就还有希望。
在她最黑暗的日子里，龙霄两个字就是她唯一生存下来的动力。如今毕竟龙霄真切地与她踩在同一片土地上，她知道他迟早会将自己救出去。
心情一旦好转，离音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胃口也比以往好了，面色也红润了些，又因为有孕，整个人都丰满了许多，容光似是从皮肤下面向外透了出来。她本就容颜绝世，如今更是被染上了一种令人无法逼视的风韵，以至于罗邂见到她的时候会恍然失神。
罗邂与离音相处，最大的乐趣便是欣赏她的凄惶无助，从她的憔悴和苦痛中获取快感。这样艳光四射的离音反倒令罗邂望而却步，不愿意面对。离音虽然不知道罗邂不来找自己的真正原因，但只要不用面对他，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抚慰。
这一日风和日丽。江南已经进入初夏，凤都仕女们换上各色轻薄衣裙，头戴幂篱，从四面八方聚集到渌水江畔，许多人彼此相熟的，便凑在一起用帷帐圈出一块空地，说笑闲谈一番。
却没有人邀请离音。
她在柳二娘的陪伴下立在江边怔了好一会儿，看着江上锣鼓喧天浪遏飞舟，自己却无比萧索了起来。柳二娘见人来人往，有些担心，便命人去搭帷帐凉棚，要拉着离音过去休息，离音却不肯走，只是问：“柳姐姐，你见到公主府的车驾了吗？”
柳二娘一怔，四周围张望了一下，摇摇头：“没看见，怕是没来吧。长公主那个身子骨只怕现在还出不来呢。”
离音便又沉默了下去，看着江对岸穿着五颜六色艳丽服饰的山族少女从山坡的竹林中跑出来，成群结队，拉开嗓子唱歌。这边山脚下不知何时也聚集起一群少年嘻嘻哈哈地相应和。
“二娘，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今日来这里的都是贵人，我若不是陪着娘子也来不了呢。”柳二娘其实去年才从北方来到凤都的，所以并没有机会参与盛世，当然她所说的也是原因之一。
“我以前每年都来呢。”离音有些惆怅，回头看着身后阳坡上大大小小的凉棚帷幕，语气中都是追忆：“每年都来，两位公主来，我们都要陪着来。有一年公主还找来了个山族的少年郎调笑了一番。我们的帷帐就在那边……”她的手指向山坡上最好的位置，此时却被一圈青色帐幕围了起来。
离音叹了口气，收回手，摇头：“以前每年端午驸马都会陪着永嘉公主来。一开始两位公主共用一个凉棚。后来她们闹别扭了，就各自搭搭帷幕，那些贵妇们在中间为难，去哪个不去另一个都不好，只得两边跑。”她说到这里怅然若失地笑了笑：“如今倒是不用为难了。她们俩……都没来。”
柳二娘叹了口气，劝道：“想这些也没用。今日让你来，本就是散散心的，不是这些天心情都好了吗？怎么又伤心起来了呢？”
离音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我看着这些人笑得这么开心，看着那些小娘子小郎君唱歌调情，和往年一模一样，就会想起以前来这里的情形。二娘啊，以前公主总说人心最残忍，那时我不懂，到今天才终于明白了。你看永德公主，永嘉公主，还有我，我们这一年要生要死地挣扎着，却毫不影响这些人今年似旧年一般欢乐。两位公主每年都是这里最耀眼高贵的贵客，如今都不在了，大概除了我也没人会想起她们俩来。这世间，哪怕是永德公主那样能够翻覆乾坤的人，哪怕是永嘉公主那样气焰凌人的人，果然只要不在了，就会被彻底遗忘掉。”
柳二娘一时被她的话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她肩上拍了拍，知道她口中虽然说的是两位公主，凭吊的却也是自己之前如阳春豆蔻般明亮耀眼的岁月。
离音的身孕已经将近五个月，即使在宽大的衣裙掩盖下，如果仔细观察，也能发现她的腰肢变得粗壮，腹部微微凸起。柳二娘深知这段时间大概是离音生命中最后一点点微光了。一旦她的孩子生下来，不管是生是死，她都将会坠入永无止境的暗夜，再无出头之日。
阳光炽烈地落在身上，渗入衣料灼烤得她的后背麻麻痒痒，全身热烘烘的，但不知为什么，柳二娘总觉得心头的寒意如同头顶的幂篱一般将她们笼罩在阴云之下。
柳二娘被离音带得也没有了好心情，两个人一起怅然而立。忽听身后有人爽朗地笑道：“这位可是文山侯府的离音娘子？”
离音一怔，她的面孔被幂篱遮挡，身边也没有任何身着文山侯府服饰的人环绕，却不知那人是如何认出自己的。她回过头，见说话的人是个三十岁出头的贵妇，并不若旁人那样用幂篱遮住面孔，反倒一身名贵男装，明眸善睐，笑容映着阳光，看上去十分干练温和，离音看着她总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她身后跟着几个人，都做男装打扮，却都是女扮男装，想来是随身侍女。
近些年北朝妇人做男装的风气渐渐传到了凤都，毕竟男装行动方便许多，便也有不少胆大喜欢新奇的女人照行。只是勋贵家眷们多数保守，即便看着眼热心中蠢蠢欲动，能付诸行动的却也不多。因此这妇人连同身边人这身做派便格外引人注目。
那妇人身后的从人中有一个站出来笑道：“这是汘水公的夫人，姓卢。”
离音轻轻“啊”了一声。
这一说离音就想起来了，卢夫人还是当年永德公主接到凤都来奉养的，当年她刚抵达凤都时曾到紫薇宫来见过永德，离音记得自己起初以为汘水公的夫人应该是个老太太，见到她还惊讶居然如此年轻。
卢夫人猜测离音必然是想起了她，便也毫不客气地过去，一把挽住她的手臂笑道：“咱们当年在紫薇宫见过呢。离音娘子，别来可好？”不等离音回答，又低声笑道：“紫薇宫的旧日主人让我带她向你问好呢。”
离音只觉耳边一炸，震惊地看着她：“你……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