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溪,商祺冥域里的殿内侍女。
这名字是王上取的。我曾问过王上为什么,那时候王上停下笔,淡淡地瞥过来一眼。紫眸如水晶璀璨,却幽深宁寂,不见波澜。仿佛世间万物落入了她眼中,都如雪花无声融化,消逝成云烟,不留一丝尘埃的影子。
这个站在权力顶端的女人,美丽而叫人敬畏。
我忘了礼仪和尊卑,一瞬不瞬地望着,等待王上的答案。可等了好一会儿,却见她眯了眯凤眸,就偏过脸去,继续将目光放回到书册上了。
透过香炉里袅袅腾升的轻烟,嘴角边那抹倾城笑意一闪而逝,恍如错觉。
就在我失落地以为王上不打算再理会我的时候,她忽然开了口,说:“许是因为,你是顺着清溪水流,来到我身边的。”
……原来我真是从河里捡来的。
我呆了会儿,忍不住去想象着一个婴孩被人遗弃在木盆里沿河漂流的场景。于是拉耸下了脑袋,暗自搓着心里那股小小的幽怨。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是浮萍所化。机缘巧合地吸收了山间灵气,在一个月圆之夜,灵识初开化了形,混沌中顺流漂浮而下,差点被山魅水鬼食去。却如此万幸地,刚好被路过桥上那宛如神坻的女子看见……
“干嘛盯着我瞧。”
一道柔媚中带着些威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恍惚中,视线渐渐回落清晰,发现眼前正坐在案前批阅文书的已不再是曾经的王上。
这个红衣女子,如今是我们冥界的新王,名叫姬兰。而我,意外地被她点了名,要跟随左右,侍奉她的日常起居。
“你是在瞧我,却也不是。”她见我回神,继续说着,语气轻浅似触过枝梢的风。我才知道自己的失态和胆大包天,竟敢盯着这女王瞧了这么久。正自责时,女王殿下幽幽说了一句:“阎幽以前,也会这样吧?”
是陈述语气。她从来都是直呼王上的名字,尽管我们知道她们二人其实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我见她这么问,想着她应该是指以前王上每日都会坐在这儿晨阅吧。可为什么要这么问呢……我不敢过多揣测。于是轻声回答:“是的。”
却不料她又道:“你在想她?”
……若说想,会不会触怒这位新王?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然后便见她嘴角勾了一下,竟似是有些欣慰。然而这抹表情变化消失得太快,我正欲再看清楚时,它已然不见了。取代它的,是一种名为落寞的东西。我心头陡然一惊,女王殿下却轻轻开了口:“我也想。”
那么坦然大方,瞬间赶走了种种惊疑和胡思乱想,叫我自惭形秽。可转念间,我又记起了自己曾听说过,王上与她是每隔好长一段时间才相聚一次的,那么从前……
“从前我与她是十年才见一次面。”女王就好似能看透我的心思一般,说道:“那时候我不会觉得想念,因为我以为自己一直是与她在一起的。而今……她真的远离我了。”
我听不懂。
我只是觉得,既然想,为何不去相见呢,为何也不告诉孟大人她们王上的去向,让她们也跟着想念呢。
许是我茫然的模样太过傻气,对面的红衣人竟笑了:“呵……我居然会跟你说这些。”她自言自语了一句,我听着有些欣喜。
女王这是信任我吧。就在我眉眼弯弯自个乐呵的时候,那人又幽幽道:“这样也好,哪天灭口起来方便。”
我立即僵住。脑海中陡然闪过自己被黑衣人一刀封喉的画面,顿时手脚发凉。我想我的脸色一定是煞白煞白的。
接着,对面就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轻笑,回荡在偌大的殿房里。
好吧……我又被调戏了。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习惯了这位新王的恶劣作风,可此时此刻,还真想正正经经地指着她说一句:“女王殿下,请注意您的姿仪风雅!”
可惜我没这个胆量。
卯时四刻,殿审开始。
女王已经换好了一身暗红色凤袍,端坐在高台宝座上,一边听判官大人叙述亡灵的生平记录,一边低着头拿笔批命,然后盖上印章。还真有点儿可靠君主的感觉。
我站在旁侧,默默看着,心里直点头,暗道:不错不错。
可过了没多久,就发现这位新王的坐姿变得不是那么端庄了。她身子歪向一边,柔弱无骨地倚在宝座扶手上,支着下巴,露出半截玉臂。妖娆媚人,像慵懒至极的狐狸。
唉……前些日子还蛮有模样的,现如今本性毕露,都恨不得整个人侧躺着了。像个贵妃似的,怪不得那几个老臣要多次进谏指正。我忍不住靠近了些,伸长了脖子,小声提醒道:“王,注意坐姿啊。”
她轻轻斜了我一眼:“不美么。”
……我噎住,默默站回原位。
好吧,我竟然无法反驳。因为,确实很美。相比那威严端坐,冷肃宣判,或许这幅看似轻慢的模样更加适合她。但是,尽管表面上一派不甚在意,我却明白,这位女王有多专注。
她静静聆听,偶尔秀眉会蹙起,偶尔放在案上的手指会轻敲几下,然后落笔批命,予夺公正,细节到位,让人无法异议,连我这个小侍女也忍不住要惊叹了。
退朝时,我偷偷望了那些老臣们几眼,发现他们虽然仍旧是一副愤愤的样子,却也没再留下来进言什么的了,只闷着脸各自退去。
我忽然有些想偷笑。
女王侧目瞥过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嗯……要做什么呢?每日这么安排日常事物其实也蛮累的,下午要去视察,这会儿有一两个时辰的空闲,那么不如……我想了想,试探着征询道:“要不要……用膳?”似乎这位女王蛮少进食的,倒是喜欢喝酒。
果然,她秀眉扬起:“带你去喝花酒怎么样?”
好哇好哇!我眼睛亮了一下,马上义正言辞地拒绝:“这怎么可以。”
“呵,这么不坦率。”女王倒也不生气,反倒是颇为愉悦:“当心以后嫁不出去呢。”
我脸上一热,撇开视线。脑海里却浮现出宣政院里某主簿姐姐温婉的脸,于是在心里头得意地哼哼:人家老早就名花有主了,才不会嫁不出去呢。
“——哦?原来如此。”对面的人眯起凤目,拉长的语调里透着戏谑。我气急败坏地捂住自子烧红的脸。这人,怎么可以这么坏呢,居然偷探我的意识。
结果,女王殿下撇开我自个喝花酒去了。应该是出了冥域吧,因为荒渊那里来了几位大人,见着她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其中哭得最凶的那个美男子长得比风判官还要妖艳,看得我怪寒颤的。于是女王殿下就领着几人出去了。我猜想着是去了三重冥域的鬼市那儿……嗯,那里可好玩了。
午时三刻,这位新王就回来了,神色如常地在书房里审阅近年命书。我点上贡香,便默默跪坐在一旁。其间判官大人来过一次,没多说什么,放下一叠书册交代几句便离开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看女王的眼神似乎较前几日平和了许多,语气也没那么冷了。
女王没有多在意其他,仍旧专注于纸上,玉兰蕊笔勾勒出的字体娟秀好看。
她认真起来的模样倒是和王上有些相像呢。我安静看着,忽然就有些想念以前的王上了。如今她不在,这里每个人都变得很奇怪,大家的笑容少了许多,就连眼前这位似乎是笑得最多的美人女王,也叫人莫名心疼。
未时,女王去视察牢狱,我没有跟过去,终于得空可以做自己的事情了。我得先去琼华殿那里,逗孟大人开心。呃……其实我也是嘴馋了。
最近孟大人似乎一直在专研厨艺,后院厨房里总有诱人的香气飘散出来。我像以前那样乐呵呵地跑过去,还不忘带上那本琼华录。
这是我特意记录下来的一本食谱。我对孟大人说:“我要把近来吃过的美食都认真记下来,等以后王上回来了就给她看,让她眼馋着跑来求你做给她吃。”
孟大人终于笑了,像雨雾中一朵开在彼岸的梨花。
之前我一直觉得孟大人美得过于清冷,显得有些不真实。反倒是现在,少了几分距离感,让人觉得亲切了许多。尽管她看起来仍有些消瘦,但至少不见了初时的颓败。
应该是有了某种信念的支撑吧。我也就放心了。
临走时,我顺走了两盒梅花卷饼,一盒当然是给我心爱的主簿姐姐,另外一盒……嗯,算了,就给女王吧。
酉时刚过,女王已经视察回来,在东阁里坐着了。确切的说……是躺着。
她姿态随意地斜卧在软榻上,百无聊赖地转着毛笔。这会儿她可能真是厌倦了,索性就拆了我给带的那盒糕点,眯着眼品尝了起来。而面前案上堆着的那一摞高高的折子,也就只有最上面几本被胡乱地批了几笔朱红。
“这冥王当得,真是无趣至极。”吃了几个,她咂咂嘴,露出愉悦神情的同时这般厌烦地说道。
类似的抱怨我没少听她说过。但我知道,该做的,她一样都没有懈怠,甚至可以说,她那股拼命劲儿是不输于以前王上的。现在很多朝中冥吏都愿意听命于她,只是一些老将军和宣政院里的人仍对她有所不满。
民间有传言她用阴狠手段暗害王上夺了这冥域,我并不认同。因为我总感觉她并不十分愿意当这个冥王。有时候认真办公,也仿佛只是在逼着自己去这么做。她不快乐。
她其实……在努力替王上守护这里吧。
所以我冥冥中有所预感,王上定会回冥界的。虽然……那一天不知要何时才会到来。
“溪儿,研墨。”这时,女王放下糕点,开始吩咐我做事了。
我连忙从走神的状态中醒来,拿过砚台,细细磨好松烟墨。原以为她会继续批文,却见广案上的文书被挪开,接着铺开了张一尺多宽的宣纸。
这是要作画?我没问出口。她挑了一支大兰竹,挽袖,几个挥落,苍劲的枝虬便现于纸上,十分大气。接着换了支细兰蕊,勾勒出一片朱红色。
不到半柱香,画已经作好了。是红梅寒霜图。孤傲且妖冶的花,如她一般。
“溪儿,去让工吏辅以梨花木制成屏风。”她轻声道。我有些诧异,明明这里已经摆着个很好看的了。于是我看向身后,指着道:“王,这个屏风……
话没说到一半我已顿住,忽然意识到女王要换下的原因了。这个屏风是半年前王上亲笔画的,一直以来我却没得仔细打量。
画里景致幽美宁静,途迷点缀夜色,白衣胜雪。工笔如此细致。
难道……是看着心里不舒服么?我偷偷瞥了眼再次吃起了梅花卷的某女王,似乎有什么想法一闪而过,只是不甚明了。就在我准备大胆地开口问她那个旧屏风要不要处理掉的时候,她淡淡地说了一句:“那个留着吧。”
留着,那就是不许仍,要收起来放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的意思喽?我暗自可惜,原本想着还能把这王上的真迹私藏起来,然后送给我的主簿姐姐……咦?要不就把它搬去孟大人那里放着吧……
我自顾自地点点头。女王没理会我的小心思。
亥时过后,女王沐浴更衣,然后坐在寝殿里自己小酌。可是她脸色不太好。细细回想了一下,方才并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我不明白她面色阴沉的原因,只小心翼翼地在旁侧伺候着。
窗外漆黑一片,寒风萧瑟,雾气笼聚过来,显得格外阴冷。我看了眼女王蹙眉的模样,忽然发现了一点,那就是——每每到了夜晚的时候,她似乎特别容易烦躁。
嗯……又或者君王大多是如此吧。喜怒无常,难以琢磨。
突然,啪地一声响。玉杯重重扣在桌面上,随即碎裂开。女王看向我,命令道:“去,找些歌姬舞女过来。”
哈?我愣愣地分辨着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那头的人缓缓倾身靠近,连散发的酒气里也透着股吓人的凌厉:“不听话,嗯?”
我一个激灵,惊恐地看了眼她手里碎开的玉杯,急忙爬起身道:“奴婢现在就去。”说完一溜烟地带上玉牌,叫上几个侍卫一起,到居民城里请来了那一班舞姬。
于是香炉飘烟,殿房里萦绕起丝竹之音。水袖翩然扬起的时候,我忍不住赞叹了一下。嗯,真不愧是广清苑里的舞姬,真是太美了!好吧……就算明日会被那帮老臣指责,遭到许多非议也值了。
兴致正好,我不经意转头,却发现女王殿下独自支着下巴默不作声。她看着那些舞姬,目光却没有切实地落在她们身上。她在走神。
在想王上?
我竟下意识地跳出这个想法。而且紧跟着就想到了昨夜里这人做噩梦,喊着王上名字惊醒的情景。虽然当时我站在隔门外,看不清锦帐里她的情形,却隐隐听见了那压抑的抽泣。
为什么……如此悲伤呢。
就好像,此刻她眼里流露出的情绪一样。
呵……我大概真的会被她灭口吧——我突然这样无厘头地想到。可是,心却跟着难受了一下,为这女王,为传言中被这女王害死了的不知去向的王上,还为那明显消瘦了许多的孟大人。
过了会儿,我看见女王仰头灌下了一口酒。然后提起一个酒壶,踉跄地站起身,径直穿过众舞姬走了出去。那些正跳着霓裳舞的女子们纷纷错愕,差点都拐了脚,连舞姿也变了味,停下来也不是,继续跳也不是。尴尬不已。
我顾不得其他,连忙跟出门。
女王提着酒壶,走向远处那道长廊。带队巡视的寒侍卫长刚好路过,似乎惊怔了一下,与部下一齐驻足行军礼。然后,隐约听他对女王说了一句什么,就沉沉低下了头,表情模糊不清,却叫人觉得复杂抑郁。
我不知该不该再走过去。却见女王嫣然一笑,冲侍卫长扬起下巴,声音里带着醉意:“没有错……你做的很好……很好啊……”
然后她转身走远了,背影如此落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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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兰:说,谁才是真正的冥界女王?
小溪:在我回答前,可否……先给我打上马赛克?
姬兰:准。
马赛克:我,我一直觉得,阎幽才是冥界女王真绝色!!
小溪,卒。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网络维修,现在才能发上来。。